最后的娘（组诗）

赵大海   

娘亲在世

我们姐妹一次次从远方回来

在娘身上撒娇

吃萝卜馅饺子，听听她的

陈芝麻烂谷子

 

更多的日子，用一根电话感

 应寒暖

有母亲在多好。无论你飘向

 东还是西

时不时可以回头看看

那一缕炊烟

 

颠簸在乡土路和田垄上，那轮

越来越轻的夕阳

午夜深处闪烁的小院和一株

 梨树

这生命深处的脐带，致命的

一种对称

 

活到三十岁才明白，但昏鸦

 四起

眼看她的身体

枝叶纷飞

 

依着院落，一截枯柴顶着大

 雪，我多么想

回到她的身体里，把她

重新撑起

 

手电筒

这是从娘手心发出的光亮

多年来，她照村头的柴草垛、

 沙土路、照几个儿女

歪斜的奔跑

照小院、水井和笼子里的小兔

照父亲的糖尿病

 

偶尔扫过空洞的夜和

乡野的黑

咬紧牙关、胳膊不断扬起

 

现在她从乡下

来到我和妻子的身边

继续照——

水龙头里漏出的水滴

我深夜醉酒后的趔趄

 

她每亮一次光就

弱下去一些

 

最后的娘

姐姐、我和小弟相继从她的

 身体里

被掏出来

 

娘一下子就小了

那片乡野

倾斜的风雨、每一株稻麦、流

 水和炊烟甚至每一缕

阳光，都是刽子手

从她的身上，继续

向外掏

 

童年的福祉，兄弟姐妹们茁

 壮的地方

一望无际地塌陷下去

她宽大的衣衫里，除了空气

 就是病痛

 

她极速回过身，揪住

呕吐上来的胆汁，继续转身

在我们的背后拼命将自己折

 叠成

一件青衣，塞进

掉漆的箱柜里

谛听身下的流水和袅袅香火

 

这个世界从她身上再也

掏不出什么了

 

娘的手

蹲下来，摸村头的流水、落叶

 和草棵里蛐蛐的

鸣叫，摸秋天赶回来的

每一粒种子

 

从头到脚，摸胖瘦、摸冷暖、摸

深藏在褶皱里的

泪水和风雨，表情忽阴忽晴，

 就像抚摸一群

打工归来的儿女

 

数码相机在我手心战栗，不

 忍拍照

 

她仅剩的骨头，曲折、荆棘而

粗糙的一生，携带泥土和喘

 息，画完自己的弧度

 

娘的手，终于从乡野收了回来

一双农具

锈迹斑斑

 

 

 

感觉（外一首）

马役军

水对风的感觉

是一层层的涟漪

花对光的感觉

是阴与阳的对比

 

男人对女人的感觉

是淬火涌起的白烟

女人对男人的感觉

是大漠飘荡的羌笛

 

感觉像曲折的故事

恍惚中叫人眼高手低

抓在手里以为就是真实

得到时你已经失去

 

多深奥的一门学问

错也不知错在哪里

感觉飘忽不定

像法老手中变幻的魔旗

 

再不敢贸然给感觉定位

除却南北未必是东西

当情绪潮水再次把我淹没

感觉告诉我一切都未必

 

海悟　

我是大海相思者

海风助我

探求思想的激流

我是大海追逐者

海浪推我

捕捉潮涨潮落的自由

　

我知道海再无羁

也会有堤岸固守

我渴望成为

冲破堤岸的海浪

不做搁浅沙滩的木舟

 

相思大海

无穷尽的烦恼

双重性格

让你无所适从

瞻前顾后

扑进去

你找不到

喜怒哀乐的规律

退出来

又说不清

潮涨潮落的理由

 

潮汐涨落

牵引月亮阴晴圆缺

有惊涛骇浪

有绕指温柔

伴你嬉戏

是倾慕你不尽的温情

离你远走

是恐惧你无端的怒吼

 

你龙卷怒气

不管不顾

舒展身躯

天地间摧枯拉朽

没有什么

比你更善变

狂躁过后

又化身海市蜃楼

狡黠地和人们

玩着游戏

引逗他们

称臣俯首

 

时而轻波曼舞

诱人浅吟低唱

时而骇浪惊天

叫人挥斥方遒

变幻莫测的大海

你是一部历史

瞬间让人膨胀成

无垠的宇宙

 

海孕育了我

我是海的子孙

没有狂躁

就没有沉静

没有刚烈

就不会温柔

 

单一造就的

只能是简单

复合才能塑造

血与肉的钢构

平和是在显示

一切还均衡

爆发是说明

压抑已经太久

 

大海

你是反正的裁判所

置身其中

会懂得真理与荒谬

当一切验证

归于视觉的聚焦

海平面会托起

另一组星球

 

 

 

 

 

我看见满世界都是尺子（外一首）

今天若歌

从我的住处到我工作的地方

是一条窄窄的小巷

巷道由三百七十二块水泥板

 铺成

两旁拥挤着杂货店、小吃部

 一百多家

巷子的长度在二百一十多米

从小巷的一端到另一端

我要用三百二十步把它走完

 

我每天都要从小巷走过

往返于家和单位之间

小巷就像前世就为我定做的

 尺子

每天都要反复地丈量我几次

不仅量我的身高体宽

也量我的心有多大，欲有多高

 

我从小巷早出晚归

两边门店总是有人在阶台上

 吃饭，看报

他们仿若是判官，坚守在这

 把尺子的刻度上

我熟知他们，他们也熟知我

我们温和地微笑致意

我的外形与内心

仿佛都被这把尺子丈量得清

 清楚楚

 

我也经常走出巷道

从文昌路到漳江大道

转过桃花路穿行渔父路

又折回浔阳路慢行于沿江大道

这些街道五十米一根电线杆

三十米一盏街灯

十米一棵树

一切都按尺子的模式制造

 

我还可以走得更远

仿佛就站在地球的任意一角

然后再回到小巷

但每一步都踩在尺子之上

我发现满世界都是尺

 子——

父母的忧伤，朋友的叹息，情

 人送离的目光……

都连着我的脐带连着我五脏

 六腑

这一路啊，是一柄绵长无尽

 的卷尺

松松紧紧地把我丈量

 

尺子的刻度上都是行人

他们看着我行走的速度，看

 着我思考的深度

我深深浅浅地走着

有时突然离开了自己，偏离

 了尺子规定的方向

我不是很守规矩

但我愿意让满世界的尺子来

 丈量我

丈量我这一生

 

城市一天

我累的时侯，横挂在城市上

 空的输电线

比我更累。我几乎听到了它

 喘息的声音

几乎听到了它的身子在痛

 

天渐黑，城市的亮窗星盏一

 样漫长

亮窗旁的空调主机

像童话里的小风车

整个城市，在轻歌曼舞与温

 润的咖啡之间抒情

 

埋在地沟里的光缆

红蓝色的眼波传来递去

比夜市端盘子的打工妹更加

 忙碌

城市——现代人的围猎场

追猎或被围追是人们百玩不

 厌的游戏

一个会见两个谈判

三份协议四五宴请

编织猎手亢奋的一天

 

这一天，我犹如浅土之草

被毒日烤枯

街道两边支撑这些大楼的墙

吐着热气，很累，捶着腰

我把这一天，编就成一块彩砖

砌进时间之墙

 

然后，我来到这博物馆旁边

 的草坪

背靠一棵老树坐下

老树慢腾腾咀嚼着满天月色

细细碎碎的光屑从老树嘴角

 掉下一地

 

 

 

 

摇篮中的孩子

李 伟

唇如花瓣，梦似睡莲

天蓝得碰到你的鼻尖了

摇篮中的天使

——我们的王子

看你睡成一块甜蜜的糖果

襁褓里的花朵

你还不谙哺育的母亲

蜜蜂一样忙着爱你

可你像个不领情的昏君

说哭就哭。只要你醒着

就要让所有的亲人

笑脸围着你

编制成你头顶的花环

 

 

 

 

 

母亲割麦的正午

蒙如运（布依族）

母亲割麦的正午

麦浪金黄

大地金黄

五月的风

把阳光割裂

一丝丝，一缕缕

 

在季节的呢喃里

母亲挥汗如雨的阳光下

思念

在镰刀的背影深处，伤感

 

母亲的女儿

在沿海城市

每天工作十六小时

倒在流水线上

留下遗嘱：妈妈，我要回家

这时，正是母亲割麦的正午

 

母亲无限的感怀里

曾经的诺言

悲伤在生命的远处

 

母亲已经一无所有

女儿不再是她的

阳光不再是她的

麦浪不再是她的

镰刀不再是她的

她不再是自己的

所有的事物

都在这个时刻

消失在时空中

 

母亲拿着手机

在麦田里

挥舞着一个疼痛的符号

把所有的承诺和收获

和她自己

遗忘在向往幸福的路上

 

 

 

 

 

灵魂倒挂树梢（外一首）

刘不住

其实，那是一群人

在旷野，变作一把叶子

被风扔在苍茫里

 

从肉身上剥下

爱、恨、悲、喜的鳞片，摊在日

 光下

晾晒，像收网后的渔族

 

一群人甘于被旷野收留，长成

一片低矮的林子

从一棵到另一棵，被时间经过

 

灵魂倒挂在荒凉树梢

等赶来的

另一个自己，把它取走

 

乘四轮，去春天

父亲载着我，开往大城市

开往一个春天

人群的潮汐和它的坏脾气

 

傻乎乎的老四轮

冒着浓烟，仿佛一个没见过

 世面的惊叹号

这么多年，被寡言的父亲惯

 坏了

 

父亲说：老四轮没少出力

父亲说：娃，好好干

春花烂漫，老四轮突突突更

 得劲了，呛得我满眼泪

 

写字楼的阴影像一块心病，

 越来越大

父亲抖抖灰尘，为我披上春

 天第一件单衣

独自返回了冬天

 

 

 

黑色的光，刺痛我的眼睛

梅玉荣

在我无法想象的黑暗地底

并没有黄金掩埋

那里只有黑色的煤块，和沉

 闷的空气

矿灯，闪烁成一轮小小的太阳

照亮那些卑微的希望

 

我不了解巷道里每日的劳作

是否富有节奏，是否铿锵有力

我不了解破烂衣衫的后面

悬挂着妻儿怎样的期冀

我却知道，透水，塌方，冒顶

 的危机

如一条毒蛇，随时会绕上脖颈

 

黑的手黑的脚，黑的头黑的胸

一道黑色的光，刺痛我的眼睛

黑，是你们脱不掉的外衣

黑，是这个时代深入骨髓的

 痼疾

 

但愿这黑，是你们迈向幸福

 的通行证

但愿这黑，挽着家人的企盼

走向红花绿草，相伴蓝天白云

然后，酝酿一个个香甜而踏

 实的

梦境

 

 

 

 

诵经（外一首）

安昌礼

长河落日，一朵莲花

辉煌地开放着

散发着意味深长的气息

 

扎紧暮色

手执黄卷共青灯点盏

西窗下，与清风交谈

 

月色溶溶，几声倦鸟

拍打着翅膀，或者三两句蟋

 蟀虫鸣

突然，案角宣纸上的竹林

发出“哗哗”的动静

 

听，时光在不动声色地诵经

 

东渡寺

古黄泗浦,流水经年地淌着

还是两千多年前的样子

那个最初在这里参禅悟道的

 人

到哪里去了

 

大朵白云被绿叶包裹着

像一个人自始至终所坚守的信念

 

江风清冽，经幡娴静

木鱼在宁静处敲击出内心的呼声

 

大地多么辽阔

那只船儿轻轻地吟唱，小调悠长

莲花，探出耳朵

啼听着一滴清澈的水

落魄的动静

 

此时，故乡上空的炊烟

幻化成一只锚

一再地眺望，看我

如江水般在大地上流浪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