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沙和细沙（组诗） 

王家新

休渔期笔记

万山群岛的休渔期

 

我出门

蝴蝶跟着

蜻蜓也跟着

 

一百零六个岛屿

一边相互招手

一边朝更远的地方漂离

 

船和星星

 

就在这犁开寂静

　　　　和飞沫的

　　　　　　楔形船头

我不想谈诗

    也不想谈政治

我想有两三好友

    在一起谈谈翻译

 

这是我的休渔期

 

（我的破烂渔网

那一堆纠缠不清的东西

早已不知

被扔在哪里）

 

而船和星星

在相互定位

 

——你感到了你小腿上的绒

  毛吗

它在秘密地

赞颂着风

 

一百零六个岛屿

一边相互翻译

一边朝更远的地方漂离

 

岛上气候

在早上的雾

下午的瓢泼大雨之后

现在是飘散的彤云

瓦蓝的天空

远山那亮丽耀眼的光，如一道

  鲜艳的伤口，被一只

惊弓般跳起的鱼

看见

 

如果这里的冬天有雪

 

风把刺柏吹成

墨绿的火焰

 

粗沙和细沙

有的海滩上的沙很柔和

有的海滩上的沙粗粝

它们来自不同的岩石

 

大海的打磨

远远比我们有耐性

 

我们的脚

也比我们的头

知道得更多

 

写于新年第一天

那紫色的、沾在结冰路面上

  的儿童气球

在十二月的冷风中飘摇

 

像是被一只快冻僵的小手，

  丢弃在那里

 

一辆车开过来，左绕右绕

像是在面对自己的良心

绕过去了

 

第二辆紧跟着就开过去了

第三辆放慢车速，有点打滑，

  终于

也绕过去了

 

但你还是听到了那“啪”的

  一声

当你在夜半进入写作

在一阵陡峭的

被刺破的黑暗里

　　　　　　　　

鱼鸣嘴笔记（节选）

1

似乎不再有人

从远航中归来了

在这座岛上

更高的手机信号塔已代替

往日的灯塔

 

2

我要写的诗

像镣铐一样冰冷

 

3

当你凭窗探望

海湾公路上那一道

在松林里隐现的

雪亮车灯

就是为你而来

 

4

“重新发现大海

正如你重新发现

自己的孤独”

5

夜间的浮标灯，我们

在白天琢磨

 

6

一条被钓起的小鲅鱼——

那釉光的一闪

那银色的孔雀蓝

 

7

那镜子般的海面，也会使你疲倦

 

8

基辛在演奏

无人

音乐在海立方上擦出火花

 

 

 

 

回忆中的风景(组诗)

周  舟

坟园

一棵三棵八棵九棵的松树是

  真实的

三年五年八年十年的生出一

  层苔藓的土地是真实的

曾祖父与曾祖母祖父与祖母

  父亲与母亲这样的称谓是

  真实的

当偶尔的风一样闪入坟园的

  异乡人一阵飘忽

月亮上落下尘土

墓道的大街  骨头的窄巷

走走停停的蟋蟀和蚂蚁的居

  民就是真实的

 

我说话中带有

一点渭南口音

我说话中带有一点渭南口音

不是全部

就像绕着镇子流淌的小南河

就那么一点点

就像镇子背后山梁上的槐树林

就那么一点点

就像镇中那位女教师

嘴角的那颗小小的痣

就那么一点点

我不明白  多少年了

他们作为渭南镇是何时

潜入了我的身体

而如今他们在我的身体里

是一些什么物质

是名词动词还是形容词

是比喻拟人还是象征

他们一点点潜入

直到你确切他站在我的对面

你问：“你是渭南镇人？”

可我摸遍所有的口袋也寻它

  不着：

“我不是渭南镇人呀？”

 

挖洋芋

沿藤蔓的根茎

取完葡萄一样的一串串洋芋

  之后

他开始犯嘀咕：

 

“会不会还有三颗两颗的洋

  芋呢”

(就像我写完一首诗

思忖未落到纸上的那一句)

 

他弯腰

更有力地挥动农具

表情凝神焦灼迅捷得

像要用铁锨的手

摸遍泥土所有的口袋：

 

“到底有没有三颗两颗的洋

  芋呢”

 

他像不断地这样嘀咕

用栽种的那双手

用幻想的那双手

寻找

直到一颗险些游离于想象之

  外的

洋芋

 

回到手上

变成一只鸟

跳进鸟巢一样的竹筐里

他才一脸满足的样子

 

 

 

 

北京四题（组诗） 

许振民

长城

肩上拉一条血纤

在雷雨中躬身

 

闪电下渐去渐远

真想大喊一声父亲

　

　西山黄昏

最是那一抹晚霞

燃烧了

  诗人灵感

 

这座城市

也忽然生动

鳞次栉比的摩天楼

扩展成你流光溢彩的

山脉和峰峦

 

居庸关落日

天空下沉

大山断裂

溅一脸血光的

不知哪一位好汉的头颅

　

猿人洞遗址

风化在路上的石头

可是穿树叶的先祖

 

沉默的头骨盖

还认得我么

 

喊一声

老家

我回来了

 

 

 

记忆  

王  茜

速写，快照，或是缓慢的电影

你导入一段记忆

十二年前的一个小山坡

两棵家门前的槐树，至今还

  没有老去

它们的枝蔓日夜升腾

追随你远去的路途

 

二十年后，有人在楼上正敲

  着铁锤

在一个忘记关门的日子你见

  过他

朝你屋内张望

年迈、孤寡

拥有一根细长的黑拐杖

 

陌生人，他停在站台

从他的目光里你购得一次灵

  魂的暗语——

 

“拉长，消逝”

“倾斜、横竖；放倒、躺下”

字句是流动着悠长的河——

“细碎、低语”

 

所有愧意，都轻放里面

迟疑、慌神，偶尔写一段空白

 

你写下几个字

让水花溅起，候鸟飞移，寒鸦示爱

让漂流者

踩在涌动不息的海水上……

 

 

 

那一年的雪（外一首） 

胡志刚

那一年的雪，从青海下到兰州

从屋后的山峦经过麦草垛，

  一直铺到江南

 

呵，江南，多么遥远！

雪把我们卷进去，孩子啊，我

  罪孽深重。

 

还记得我拉着你的手，在傍

  晚的风雪中狂跑吗

在铁路文化宫拐角，在花园

  路口，在回家的暮色里

 

你扶起我，像对待所有信赖

  的人。而我的形体不在这里

我堕入虚空，深陷在长睫毛

  投下的阴影中

 

你不懂，为什么那时候的誓

  言是誓言，是坚毅的

后来像雪花，在天上那么美，

  落地就化为泥淖

 

我自身已不能连根拔出，被

  冰封在寒冷的十二月

多少渴念能够保存下来，直

  到你长大，还是新鲜的？

 

那一年你看到的雪，你无意

  间听到的絮语

其实不是谁在流泪，而是上

  帝在告诫。

 

塔尔寺之花

在低处，甚至更低，我看见一

  朵小小的花

在草丛中昂起头来，它沉默

  着，接近日光。

　　

叶脉上，金色的触须与天光

  辉映

它卑微地弯腰，在风中致意，

  仿佛是朝拜。

　　

它有不为人知的梦想，深草

  遮蔽了它

佛寺之风一次次把它吹开，

  看见自己的心。

　　

而我经过它身边，莫名地静

  了下来

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我沾

  湿了内心的空寂。

　　

远处，一个雪下面祈祷的人

  摇晃着经筒

他比它更低地匍匐在地上，

  像紧贴高原的草。

　　

在赤红的喇嘛寺中，没有比

  花草更美的风景了

没有一道经文比心心相印的

  依赖更生动。

 

 

 

 

老钢笔 （外二首）  

石英杰

探头。从尘世深处

吸进的墨水，又酸又黑

妄图腐蚀闪亮的心

 

在粗糙的大地上

一个接一个写下

兵荒马乱的字

哪些是盟誓，哪些是谎言

它们静默无声

共同消费着

笔尖上坚硬的铱金

 

我不敢轻易停下来

担心突然漏下墨滴

污损了干干净净的光阴 

 

寻人启事

沙尘暴搂紧春天

泛黄的时光，很急

像流水，一路向东

 

干净的白纸之上

黑压压的文字

代替足迹，继续找寻

 

这些小动物，吱吱叫着

将一一说出特征

比如：脸上的疤，眉心的痣

 

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但是，那个一刀刺中心脏的

高傲的刽子手，迟迟不肯站出来

   

磨刀石

嚓嚓，嚓嚓

一下，三下，五下

卷刃的铁器

被牢牢摁住，拖动

 

火花！又是火花

冰凉的身体重新发烫

重新露出新的骨茬

露出寒冷的刀锋

 

这个世界就是一块巨大的磨刀石

需要缺口缓冲一些

需要疼痛修复一些

 

这些简单而持续的摩擦

正在将一块废弃的铁

点化成吹毛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