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娘(组诗)
陈 仓
父亲下雪了
我有些想家
不知道想什么
父亲下雪时我才清楚
想雪的纯洁，想雪的易逝
更想雪花小心呵护的
父亲的麦苗和目光

我所在的城市,无论风
怎么努力,也吐不出一片雪花
所以我有些想家
想用这一年一度的语言
与父亲交流一下白
用父亲的白,清扫一下
我肩上的尘土

父亲下雪了
不是所有的雪花
在来年三月就会融化
有一片落在父亲的头顶
有一片积压在我的胸口
要融化掉呀
只能等来生

母亲印象
淡淡的炊烟和云
接头时,是一个颜色
煎熬的药罐子与你
呕吐的身体,是一个姿势
倒在路边的药渣子
与你快要散架的岁月
是一个味道

你生前
就留下这么几根轻浅的线条
我以为你是一幅画，其实
只是一个处方
我把你熬了又熬
饮了又饮，三十多年
发现治我心病的
只有一味中药
叫影子

父亲看海
大海最低
把最微小的一滴水
也要埋在深处
正如一直埋头于田野的父亲
他最微小的一次心事
都将成为大海的源头

他把一滴水推上草尖就是露
他把一滴水推上心口就是泪
他把一滴水推上额头就是汗
他把一滴水推上我的血管
那就是割不断的血脉

他把一滴水
推上九曲回肠的路
就成了一条江

别以为我们用生命储存了所有的水
就比大海伟大，一滴水的父
 亲
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比大海还深

他是一滴水的源头
第一次坐在海边
就让我看不清
他的边缘

遇见
卡车上挂着一个“陕”字
与我的身份符号相同
我们一起行驶在312国道

这条路的上游
奔跑着我的村庄
下游则奔跑着我暂住的地方

在上海这座城市，这是我
遇到的最亲切的人
它的吨位很大
和我一样沉重
它装着一车土豆，而我
装着盛产土豆的那块土地

我认得它
但是它不认得我
他一溜烟地跑掉了
留下一串黑烟与轰鸣
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一直站在312国道边
目送着它前往卸货的地方
希望它，帮我一起
卸掉肩头的尘土

责任编辑   白连春

茶棚村（组诗）
老 四
茶棚村没有茶，也没有棚
只有光秃秃的山岭、茅草屋
 和玉米地
没有古道迟迟的瘦马，没有
姹紫嫣红的牡丹亭，没有才
 子没有佳人
只有寒风从南面刮来，街巷
 堵在路口
只有傻子王义山，徐仁和他
 的女人
还有山楂林，二十年前的付
 小芳
小辫摇来摇去，如今已到中年
遥远的过去像一口井，抽水
 机抽上来
冰凉的往事，流进谁的心里
十年前王义山托我找的媳妇
 还在路上
洞房外守候的少年回家睡觉
械斗结束了，打麦场巡逻的
 蚂蚁
拖起伤兵赶往小诊所
汶河开始断流，作为邮递员
 的草鱼停薪留职
停靠岸边，书信失去意义
那么多人离开那么多人回来
村头村尾布满岗哨，锣鼓响起
点上香，欢迎离开的人回家
祖先们来到供桌旁分享春华
 秋实
酒足饭饱之后钻进临盆的女
 人腹中
不放心，那就把前生重新来过
再活一次，自己为自己传宗
 接代
将来可以在路边设个茶棚，
 只卖茶不收钱
请聊斋先生来讲讲故事
沾点儿文气，赚点儿小费
就这样一代人过去了，一代
 人回来了
有些人越活越老，有些人从
 未年轻过

这里
从爷爷的爷爷开始
这里就草长莺飞，麦苗和玉米
轮番上阵，把泥土也染绿了
爷爷的爷爷推着手推车，领
 着媳妇
在这里制造绿色的乡村
将一门犁地的好手艺手把手
 传给后代
然后，爷爷的爷爷含笑九泉
葬身在这片玉米和小麦年复
 一年的恋爱里
紧接着爷爷也领着他的媳妇
一边种麦，一边挖坟
像祖先们一样在这里安家
多少年之后，手艺代代相传
父亲也准备在这里挖坟
在祖先们热切的目光里拥抱
 泥土
泥土甜，泥土腻，泥土如小妹妹
肤如凝脂，弱柳扶风
直到有一天爷爷搬家了，爷
 爷的爷爷也搬家了
祖先们手拉手集体住进立体
 公寓
父亲帮他们搬完家就收起工具
不种地不挖坟，眼睁睁看着
 这里荒草丛生
没有小麦没有玉米，没有爷
 爷没有爷爷的爷爷
如今这里是围墙，是工厂，是
 机器
外村的小妹妹穿着丝袜和超
 短裙
骑电动车来上班，骑在小麦
 和玉米头上
父亲整天呆在家里
不出门不问苍生，问鬼神
一边数钱一边皱眉头
该到哪里去种小麦，种玉米
挖坟茔，埋他，也埋我

出走
他们不知道我在千里外的异
 乡经常
铺开稿纸，书写他们杂草般
 的一生
他们从未面临被书写的可能
却一次次巧遇人生、悲剧和
 死亡
村子四周，那些瑟缩在大地
 上的玉米
就是他们一生数不尽的钞票
 和后代
粮食和蔬菜被搂在怀里
一如外省的另一个村庄
辛勤耕耘的张三和李四
更多的人赶着儿孙向旁边的
 县城进发
三里外的世界，容纳了他们
 一辈子的渴望
他们如蚂蚁般从我身边掠过
掠过我的一生，一生的挣扎
 和背叛

责任编辑   王秀云

倒觉得自己是一只蛀虫
张留生
我想吃苹果了
想吃一只黄灿灿的香蕉苹果
就像想啃一位美人的脸
想吃苹果了 就闻到
苹果的香

给它洗涤净身
这才发现花蒂处
一个小洞的秘密
一个蛀虫的轨迹
小刀就紧追不放
想看看这个坏蛋的嘴脸

突然就感到一阵疼
一种花的疼
一种孕育新生中虫蛀的疼
一种刺心的疼 越向里
就越感到疼的深度

一层一层地削 由里向外
深追 直追到黑籽黑心
一直追到外面的果肉被我吃光
没见着一个虫子
倒觉得自己
是一只蛀虫

责任编辑   师力斌

理想状态（外三首）
纳兰容若
她一直在
日益更新而变化
犹如青草。漫漶的雨水
当羊群啃食春天
她可以
轻易地获得饱足
想到草原
门。天空
一颗心
开始辽阔起来

不远的灯光
我有藏好的良弓、骏马、美酒和无尽的丧失
我曾心怀利刃
但是钝了
我杀死过一条蛇
恐惧从未消失
那些逝去的事物，像是从未
 逝去
它们靠近爱的源头
从远处光照我

致
请原谅我少言寡语
像一截清晨的铁轨
不再运送月亮、水果和晚霞
不再是通向天堂的
一场风雪、一个路标、一块枕
 木
在火焰中
一块煤将要淘尽自己
体内的黑暗

莫兰迪的瓶子
每一只瓶子，都盛放
一颗灵魂
如果我懂得进入
像月亮
缓慢坠入山河
像蟋蟀住进苍穹
它的鸣叫
迫使寂静溢出来一部分孤独

责任编辑   王秀云

王子坟的古柏（外一首）
张凡修
只看到了它的高。高到
一只乌鸦的黑点，不扩散，不
 放大
我必须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才看清：那长着翅膀的
是古柏的老年斑痕

究竟飞了八百年，还是飞了
 一千年
总是成群结伴地栖于树梢
而钉在树干上的字母，一年
 年加大编号
一位数，两位数，三位数，四
 位数
那铜牌的位置由高及低
一直低到我们可以伸手触摸
历代扎萨克亲王及王室
入殓时的八字

刀尔登的黏高粱
比玉米矮半截。它在暗处使劲
它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儿，一
 直瞟着玉米棒子的高度
那黏汁从不外泄，
它攒着，它喂养着一粒粒孤独
它屯积一切经过身边的色彩
它拢住一团绿，涂抹脸上
屏息。至微紫，至粉红

一种形象的说法
刀尔登的黏高粱是舍不得松
 开的拳头

一旦松开，它的手指白白净净
刀尔登人将它一根根串起来
做成放置切糕使用的盖板
切糕黏紧它的指痕，随独轮车
走街串巷

责任编辑   黑  丰

布鞋（外二首）
李 斌
棉花的洁白和柔软被一针针
 穿过
于是鞋底有了云朵的飘逸和
 铁的坚硬

一根根线勒紧一夜夜的咳嗽
于是鞋底有了夜的深和母亲
 手掌的厚

一里里路再一里路我渐行渐远
母亲的抚摸穿针引线

白云
这些年白云的眼睛揉进了太
 多沙子
它每流一次泪天空就矮一寸
一寸很短，天空很远
我们并不担心站在一百零一
 层楼顶会摘到星星

这些年白云的脸涂抹了太多
 胭脂
我们一抬头就看见它的脸色
 低沉、阴郁
我们以诗的名义给它取名乌
 云密布或者烟雾蒙蒙

这些年白云的肺吸入了太多
 二氧化碳
它一咳嗽我们的肉体就发抖
我们开胸剖肚，对自己的躯
 体信心十足
即使有人死了，即使成千上
 万的人死了
我们只会在他的、他们的墓
 志铭上写下：
此人病逝于流感或者……

温热
台灯的光是温热的
它照着我看书写作闭目沉思

手中的笔是温热的
我捧着疼痛的胸口它滴下滚
 滚泪珠

女友的手是温热的
每个傍晚，我们相互牵扶

母亲的泪是温热的
流到眼睛模糊，我已成人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