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1年第10期
山石殇
凸 凹
家族里,在我这一辈人中,继承了祖父的俊美和高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堂兄——学。我们同庚,命运却不同。
伯母和母亲同年有孕,一同来到祖父跟前,求他为未来的孙嗣起大名。祖父捻着他的玲珑须,沉吟良久,开口道,好说,先来的叫学,后来的就叫义。
两房儿媳走了之后,他对祖母说,那个叫学的,日后是个种庄稼的,有三次婚姻;义则是做学问的,虽多有杂念,却只娶一次。祖母说,亏你还是个做党员的,也搞神迷六道,简直是个经不得官的老不正经。经不得官,是京西的一句土语,意思是说,这个人言谈举止鄙俗猥琐、轻浮荒唐,上不了官面(台面)。祖父笑笑,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不可当真。
祖母是个快嘴儿,把祖父随口说的话传布出去了。两个媳妇觉得这可不是一件随便的事,因为对公公敬重,所以笃信。两个人之间就生出薄怨,再见面的时候,就都指着对方的肚子打趣道,你也是的,连怀孩子的事也一起凑热闹。便都不跑不颠、小心谨慎,都想生在后头,生出个“义”来。
人算不如天算,那个“义”字终究是冠到了我的头上。
不过,两个人同年出生,一同长大,同样俊美高大,不分彼此,两个生母就都欢喜,觉得祖父的话,真的不必当真。
我们俩更不当真,觉得祖父虽有威仪,毕竟只是个放羊的,不是那种未卜先知的角色。在生活里,我们形影不离,如同一人。以至于伯母和母亲也被感染,也和好,也亲密,觉得学和义是分不开,学就是义,义就是学,如同己出。
然而,学好动,义好静,渐渐就有了区别。
上学的时候,义亲近书本,学习专心。学则以学为苦,上课的时候,致力于把前桌女生的长辫子拴在椅背上,静等下课时,女生的一声尖叫。即便是这样,那个女生还喜欢他,整天跟他黏在一起。别人认为那个女生轻贱,我则看到了人的复杂之处,觉得人性很是莫名其妙。
我单纯,一进书本就忘我;学早熟,陷在青涩的情爱之中。虽然在学业面前,我们有了很大的差距,但都不以为然,因为各自有各自的喜乐,都欢悦。
他变得越来越爱惜容貌,小小的年纪就梳了分头,零乱时,会吐口唾液,用手在头发上抿一抿。他爱穿白网球鞋,一有脏污,就用粉笔偷偷地涂一番,鞋子依旧白。我则不讲究穿着,灰头土脸,形象猥琐。女生笑我是书呆子,男生则嫉愤,常欺负我,并质问:凭什么你学习好?每到被欺负的时刻,学总是及时到场,怒斥道,他就是爱学习,碍你们蛋疼!
高中毕业,我考学出山,学则回家务农。他依旧有说有笑,说,你读你的书,我种我的地,都好。但送我上车的时候,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将来你会比我混得好。然后无所谓地笑一笑。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的笑中有一丝隐忍的忧伤。不见他人影之后,我忍不住哭了。因为都说义和学是一个人,却终究分离。看来,在时运面前,再好的感情,也不能自己主宰。不能主宰,便忧伤。
一如早熟的果子常常会掉落,他与那个女生的感情也终于无果。因为那个女生也考出山外,距离间隔了话语,也离间了心。
一如山里的太阳也是太阳,回乡务农的学依旧保持了阳光本色。他学会了开汽车,开了一家石板厂。他说,大山有上好的石材,却一直沉睡,想要一见天日,须我。颇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迈意绪。
他的石材销路很广,即便是新西兰、澳大利亚,都有他的出口份额。他走上了富裕之路。
荧光之下,钞票的额面上也有奇采。伯母点着儿子挣来的大把的现钱,乐而忘忧。钱、学问,在她眼里,后者是轻的。在义与学之间,还是义的忧烦更多些,因为义毕业之后,当了一个小干部,每月薪水是很有限的。倒是母亲生出一丝辛酸,对我说,你看人家学,发了。我说,这很好,我祝福学。母亲说,你倒想得开。我说,是人家学先就比我想开了。
在我眼里,义和学,是没有贵贱的,只要能活出自己,都好。
日子殷实了,自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一个远房亲戚主动给他保媒,介绍了一个女子。因此就生出变故,影响了他日后的生活。
那个女子,家境一般,长相也很普通。见过面之后,学不置可否,无动于衷。但不知为什么,她博得了伯母的好感,执意要学依从。学是个孝子,不愿拂逆母亲的意志,也就半推半就了。
这就铸成了大错。婚后,他一直找不到感觉,对那个女子很冷。他心中有自己的度量,度量衡就是那个相好过的女生。横比竖比,总不能一比,便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异常陌生。那个女子虽处弱势,但却异常自尊。既然你不对我好,我也就不悉心伺奉,以至于学疲惫地归来,家里也是屋冷灶冷。学很愤怒,妈了个巴子,老爷们儿在外奔命,你连个热汤热饭都不弄,即便是养条狗,也会对主人挤个媚眼摇个尾,也会让你心里暖暖烘烘。
女子说,然而我是人。
学说,既是人就做人事,我这里不养闲人。
女子说,那好,我走。
学说,你说得倒轻巧,为了娶你,我又盖房子又送聘礼,婚事也铺张,我是花了大价钱的。
人毕竟不是狗,狗吐出来了,还可以吃进去。人一旦伤了,表面的伤口虽然复原了,心里还是痒。他们之间没有一天温馨日子,女子即便是有孕在身,也没有温厚之念,头疼脑热,专挑孕妇忌服的药物,孩子生下来,即是脑瘫的残儿,只好悄悄地处理掉了。学冲动之下,大打出手,把女子打成残废,最终离异,赔偿了一笔大钱,人财两损,伤了元气。这之后,一个阳刚的汉子,有了忧戚之色,常一个人枯坐,恒久无语。
伯母说,都怨这个媳妇。
学说,怎么能怨人家,横竖是自己的选择,再说,她这个人贱而尊,倒是应该被敬重。
学本心板正,后悔于对无辜的伤害,所以,他的忧戚中,潜藏着一层很重的自责。
多年之后,他到唐山去送板材,遇到了后来的媳妇敏。敏是唐山地震的孤儿,一直寄居在做石材生意的叔父家里。学每次去唐山,都是敏侍候家炊,给学做很精致的菜肴,殷勤温厚。敏相貌端庄,语调婉约,让学喜欢。更重要的是,行止间有那个女生的余影,更让学心热,便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娶到家门,果然好合。敏,一如悯,她知冷知热,很悯惜男人的辛苦,变着花样给丈夫侍弄吃喝。不管学归来得多晚,她都耐心地等,且待男人拿起了饭筷,很适时地斟上一杯酒。学感到很甜美,恨不得马上就到床上去,爱她到肉里。爱到床上时,敏一切都依,怜他,宠他,学欢快得像个孩子,叫她小母亲。外人问敏怎么好,学羞然一笑,说,她很女人。
有了敏,学就不像原来那样不管不顾地做生意了。尽可能少出门,尽可能早回家,不愿让生意拴住自己,而冷落了爱情。在他眼里,钱与恩爱,前者是轻的。他进入了知足常乐的境界,常说,挣钱为了什么?是为了过好日子,既然好日子就在眼前,抓紧了过就是了。他的意思是说,他可不愿做那种为了多余的钱而耽误了好日子的傻事。
学不仅过好日子,也想到了住在平原的义。那时义住的是周转房,难在冬天的取暖。他便每近冬季就送一车原煤下来,他觉得义的日子好不好,跟他有关。每次见了义,学盈于口的话语,都是对敏的称赞。义被深深感动,爱上了爱情,并为爱情祈福。
敏给他生了一个女崽,他给取名叫檀。檀是京西名贵木,且有淡香。学开始有了寄情于娇儿绕膝的兴致,常用短髭贴檀的嫩脸,惹檀且笑且咻。净洁的庭院里,葫芦花开得当时,粉蛾也游弋得多情,而立于此间的人,学俊美,敏端庄,檀娇艳,如花美眷,只天庭方有。那次我回家看母亲,见到了此番情景,不禁慨然生叹,不妒之心,居然也生出一丝妒意。
好日子也是要传的,学想要个儿子。敏虽身型高挑,但体质是弱的,怀孕之后,整个人都“锈”了。到医院胎检,医生也说,敏患贫血,产龄也大了,存有高危,你们要慎重。一如阳光普照不虑屋漏,志得意满不察逆旅,学觉得自己的日子如花似锦、顺风顺水,生活给他预备的皆是幸运,便一笑而过,不以为然。
不幸,像赴一个邀约,果然来了。敏难产,继之大出血,去了。临走前,抓住学的手,纸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笑,说,她爸,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学轰然倒下,昏去三日。醒来时,敏已进了坟茔。由于先殁于本夫,依京西规矩,不能归入正坟,便葬在祖坟旁处的一个小山包上。荒草蔓茂,一块小小的墓碑,马上就被湮没了。敏生前团圆,死后孤单,学百感交集,抱着墓碑,大哭三日,形貌为之改观,不见俊美模样,一如拾荒者。
接下来的时日,他不思茶饭,只饮酒。酒后絮语敏之好,说,不如也死。因为只有夫妻双亡,才能并骨,才可迁入祖坟,有祖先照应,他与敏还是好合的。
伯母说,你得挺起腰来,因为还有檀。
学病恹恹地说,好吧。
但是学再也无心打理生意,托人经营。经营不善索性把产权卖了。伯母痛惜不已,说,你真不像个男人,敏不过是个小小的女人,家庭的前景才是江山,才是大。学说,你老不懂,家境再富裕,如果没有圆满的人,也是穷的,既然我已经穷了,就不怕穷了。
伯母说,然而檀怕穷。
他说,檀也不怕穷,手中这点积蓄,足可以给你养老,足可以给我送终,也足可以把她培养成人,到钱财散尽的时候,檀就有自己了。
伯母认为学满嘴胡话,是中魔怔了,无奈之下,只有听之任之。
待檀考学离家之后,学的庭院里,就再也不见炊烟了。他向隅呆坐,终日只泡两碗方便面。到了冬天,也不生炉火,冰天冰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忌生冷。对家人的规劝,他只是凄然一笑,说,你们到底不是我,只有冷在冷处,我才能感觉到我。
学也不收拾颜面,胡须凌乱,指甲脏长。檀每次回家,都要坐在父亲的腿上,给他刮刮胡子、剪剪指甲。他听之任之,面带微笑,像在敏面前那样乖巧。他对檀说,都是爸害了你妈,在好日子面前不知道节制,心里太贪,等醒悟过来,已为时过晚。檀说,然而妈也是贪的,他想让爸过得更好。
父女俩有共同的思念,同病相怜,便爱得很深,无人处,常相拥而泣,互问暖温。旁人窥得,心酸难耐,怨老天昏蒙。看来,学之所以还能继续自己的日子,全因为檀还有淡香,还有最后的一点点滋润。
学虽然吃得少,但每天三顿酒,而且喝的是塑料桶散装的劣质酒。
节日相聚,我对他说,我也不劝你戒酒,只是想劝你喝就喝点好酒,年龄也不小了,身体要紧。
他说,好酒,赖酒,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在恍惚中,见一见敏而已。
除夕之夜,几家人聚在一起,大杯小盏,纵情畅饮,说见闻,话亲情,共论家族兴旺。学也陶醉其中,一如霜梅开出艳花就扎眼,他的笑便格外引人注目。大家顿生宽慰之情,认为那个俊美的学,又回来了。
但就在大家酒酣情浓时刻,独不见了学的身影。欲分头去寻找,伯母说,不用找了,他肯定是去坟地了。
学坐在敏的坟前,一张一张烧纸钱,且嘴里念着,泪水流着,令人心起皱。纸烧过,人也不归,躺在坟前的山石上,索性睡下了。夜深风寒,山石阴冷,都说把他劝回来,伯母说,依他吧,他有他的团圆。
以为年关增想念,依就依吧,伯母却说,不是的,他每天都这样——上半夜还睡在床上,到了子时,就去烧纸,然后就躺在那块石头上,一直到鸡叫,魂灵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才蔫头耷脑而归。
伯母说完,竟嘿嘿地笑,好像她的叙事,是别人有趣的传奇,与自己无干的,我便惊在脸上。伯母瞥见,说,你也别纳罕,我被他弄得都不会哭了。
学的行径,弄得大家惊恐无眠,均唏嘘不止,感生活沉重。
我觉得,义对学是有责任的,便单独找他谈了一次。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番苦心之后,他竟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懂,都懂的道理就不是道理了,所以,说什么对我都没用。倒是我要劝你几句——
他说,小时候你用功读书,别人就眼气,就欺负你,现在也如是。你事业有成,名气大了,未必人人都服气,都敬重,所以你千万要自知、要节制,要低调,别太看重自己。一如爬上高处,千万别推倒梯子,上去了,得想着怎么下来,得给自己留着后路。听说你现在正跟弟媳妇闹生分,这是不对的。因为以前尽听你说她的好,而现在却不再听到你说她的好了,肯定是你不好。好媳妇是用来稀罕的,不是拿来抛弃的,除非你从来没有看上过,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一个伤在爱中的人,再说爱的事,声音是有重量的。我被他“劝”得面红耳赤,半天喘不过气来。我只好说,依你就是了。
你还得依我一件事,他说,等我不在了,你侄女檀你要把他当亲闺女看。
我说,年纪轻轻的,不兴说这么老暮的话。
他说,鬼的事,其实人是懂的,到了一定地界,你就知道了。
他弄得我毛骨悚然。觉得学阴气太重,虽然依旧生在阳光之下,却早已半截子入土了。
我说,我们能不能说点轻松的话?
他说,就说说咱们的祖父。你别看他只是个放羊的,可天底下的事他都懂。一些邪怪的事发生之后,大家都惊异,只有他不惊不奇。他整天在老山老岭里转悠,那里就藏着事理。还有,旷野寒山里,除了兽,包括狐仙,就是游魂野鬼,他每天都跟他们打交道,自然就通了心曲,身上就有了神性,能预见未来。为什么祖父满脸净洁,唯独右腮上孤零零地长了一根长须(玲珑须)?那是仙人貌相。譬如他说咱俩的前程和婚姻,岂不就准了?悔不该把他的话当儿戏,如果早一点放在心里,且谨慎处事,或许会往如意里变的。
我说,你怎么又开始弄玄虚?其实祖父的预言也是不准的,譬如他说你有三次婚姻,事实上,你不过两次迎娶。看现在的情况,你已无心再娶,他的话便不会落到实处。
已落到实处,学说,那个女生虽没正式过门,在我心中,也是娶了的。只不过凡人都目盲,看不到本质。再譬如说你吧,祖父说你只娶一次,那肯定是注定了的含义,如果你执意改变,或许就会招来灾异,应好自为之。
他的话,真的对我发生了作用,这之后,我摒弃杂念,善待婚姻。虽多有龃龉,也能忍耐,一如熟透了的麦穗,自然就退了麦芒,只有籽粒。渐渐地,竟能和谐相处,多了眷恋,相看不厌,类似甜蜜。
人总是能疗治别人的伤痛,一到自身,就混沌了。学依旧不能放下心执,依旧整日里喝他的劣质酒,冰冷的山石上,依旧是他热的身影。
他期待着一个日子。
那个日子终于如期而至——去岁的一个冬夜,他心脏病突发,抽搐中,从床上滚落在地,磕破了额头。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想扶着墙壁走出门去。然而不能,依着墙壁,慢慢地委顿下去。在那个过程中,他沾着额血,从上到下写了三个敏字。字迹从大到小,从清晰到模糊,一如他生命的气息。
去见他最后的遗容的时候,我惊呆了。仅一年不见,那个高大身形竟小得像个儿童,一味地收缩,瘦得像魂灵。
他仅仅48岁,刚进入生命的旺季。伯母说,其实他早就有心痛的毛病,但就是不去医院,也不备下自救的药物。他觉得自己经得住磕碰,因为感情的磨难尚未到头,最后的幸福还不属于他。
檀不哭,只是一直站在学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好像父亲刚刚睡下,不忍惊扰。檀白皙、净洁,有庄重之美。她已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但一直不动婚嫁之念,因为她害怕,既怕嫁给不爱的,又怕嫁给太爱的。
想到学给义的托付,我也不哭。拍拍檀柔弱的肩膀,告诉她,接下来,该我们自己怜惜自己了。
檀点点头,叔,我懂。
凸凹云:学的故事,即便真实,以人类的情感历史衡之,也很老套了。但是,放在重物轻心、重利轻义、重性轻情的世风之下,便不啻一阕反拨今人的爱情挽歌。一如主人公学所说,“家境再富裕,如果没有圆满的人(爱情),也是穷的。”贫穷但是有爱存焉,也是能够承受的,因为感情能够涵养人,生出自足而强大的心力。这虽是老生常谈的浅显道理,但是浅显的道理如果常说,便深刻了,便成了人的价值取向和行为准则。要紧的前提是,今天的人已经很久不说。不仅不说,反而认为迂阔。学的故事还告诉人们,爱情是机缘,婚姻则是命运,是神秘的存在。因为神秘,所以神圣,一如敬天敬地,我们要庄重把握,心存敬畏、敬惜和敬重。人心不古,世风浇薄,而我人微,爱着爱情,顿生忧伤,便感慨系之。
2011年5月28日于北京良乡昊天古塔之下石板宅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