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山水(组诗)    

李成恩

圣诞小夜曲

我骑马路过北京城

我骑马路过高楼镇

 

北京城里的金山上

雪花像金子

金子像兔子

 

高楼镇里的土堆上

雪花像牛粪

牛粪像花朵

 

金兔子坐在雪花上唱歌

灰兔子坐在牛粪上忧伤

 

大雪今夜降落高楼镇

镇上的老人穿红衣裳

穷人生炉火

富人煮羊腿

 

我坐在北京的金山上

想念天上的领袖

想念天上的神呀

他长须飘飘

他满面红光

 

高楼镇在我的身后

堆起高高的白面馍馍

堆起草香扑鼻的牛粪

 

妈妈的月亮

月亮的脸快要贴到我的脸上了

她的脸像妈妈的脸，温暖而

  清洁

好像第一次照彻人间

 

我坐在月下，回想小时候

我躺在妈妈的怀里

我的脸也是月亮一样小小的

干净而幼稚

 

汴河水细细流淌

月亮上的汴河像一缕烟

 

村庄安静

妈妈为我唱起童谣——

月亮光光，照我恩恩

月亮晃晃，照我心上

 

今夜妈妈的月亮照着我

思念的心，我的心漂泊异乡

 

今夜我不能回归故乡

那好吧，沿着月亮去找我的

  妈妈

妈妈在月亮里睡着了

她的灵魂照着地上的路

 

我怀里抱着一只月亮的兔子

她红色的眼睛悄悄流泪了

 

皖北小城

像我跳动的心脏，皖北小城

这小小的心脏

静美的山冈，闪烁的河水

紧紧围绕你

养育你

 

皖北，我的父母之地

皖北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思念的人呀

有的躺在故乡的山冈

有的远在天涯

今夜，我的皖北小城

照彻我灵魂的皖北小城

是一颗心脏一样静美的月亮

 

在皖北

在这小小的县城

今夜我起身迎接项羽

他抱着皖北这小小的县城

呼唤虞姬就像呼唤月亮

 

月亮升起，鸡鸭归笼

项羽、虞姬齐坐我家客厅

七点整，摆上碗筷

燃放鞭炮

先敬菩萨，再敬列祖列宗

父亲端起酒杯

一饮而尽

 

在皖北

今夜，我睡在通灵宝玉上

就像故乡的月亮微微喝醉了

我的灵魂在今夜

静美而宽广

 

一把铁锹

一把铁锹，我的好兄弟

你怎么累得露出了骨头？

你的骨头怎么生锈了？

 

这是让我心痛的好兄弟

我所看到的生锈了的骨头

仿佛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骨头

 

饥饿的铁锹

在故乡奔跑的铁锹

我听见铁锹的叫喊：放我出

  去吧！

我要挖你的内心

我要挖相对论

 

良知在春风中沉醉

是因为我沉醉

铁锹在故乡喊疼

好兄弟，我也疼

 

铁锹铁锹

骨头生锈

相对论生锈

而我听见生锈的声响

喀喀喀喀

好像是我的骨头生长

 

 

灵魂返回大地(组诗) 

雪  女

夏日

今年夏天，新认识几种花草：

福禄考，细辛，商陆，雀好。

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她说：

“它们的名字多么像宫廷才女”

 

她一一指给我那些粉红紫白，

“我养它们的名字，甚于花卉”

彼时，她脸色鲜润，衣裙素净，

光着脚在庭院里轻缓走动。

 

班婕妤，班昭，上官婉儿，李志

……也只剩下了名字。

这易于腐朽的夏日，

我们涂着橄榄油的皮肤

暴露在毒太阳下。彼此称呼

暂不喊尊姓大名。

 

和解。兼致儿子

你爱着的两个人，他们现今

  不住一起，

分离使他们获得了和解。

对于二人世界的失望，对于

他们各自代表的世界观引发

  的争战，

长达二十年。

 

无处躲藏的二十年，

你扮演和平天使、谋略家、调

  解员、无辜者，

只有几次扮演了哭泣的儿

  童。而那时

你的确只是一个6岁的孩子。

 

后来，他们用沉默代替了争吵。

当你刚学会说完整的句子，

  他们的沉默

却使你羞于表达。夏虫和秋蝉，都比你表达得自由畅快。

 

缄口不语也能长人，你是怎么

打消了少年的疑问，独自面对

那些悬而未决的人生问题?

 

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

你成功地隐瞒了童年、少年

  和青春期。

直到有一天，彻底离开他们

  的视线。

 

现在，你从远方显现。

多么远啊!海水喧哗——

你开始用异国语言，

对异国人，说出自己。

 

 

乌镇百床馆

她用半生时间消磨在床上，

  仅仅是

不让身体倒在其他地方。

当睡意来临，病痛与情爱

需要一张新床铺，

她选中了红木制作的。

 

漫长的岁月中，她不擅出双

  入对，

跟男人分居多于跟自己分居。

在曾经喜爱的松木床、桦木

  床或者樟木床上，

她不断把自己放平，放低，直到

彻底放弃。模拟幸福表情，现  出痛苦状。

闭上眼睛的样子，形同死去；

昏睡，养病，做爱，形同死去。

而她不屑于将这些卧具

称之为坟墓。

 

是否有一张床，让她

得到过安歇?中年以后，

她爱上了一丝不挂的裸睡，

并渴望缩小成婴儿。

 

雨夜失眠

雨落在邻家铁皮凉棚上，

像是变成另一种声音再下一次。

由于格外响，把我从睡眠中

  唤醒。

 

之前闭着眼睛看黑夜，

现在睁着眼睛看黑夜。

 

而处于黑夜中的事物无法自明。

 

我紧邻一位老妇人、一对年

  轻夫妻而居。

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睡眠，

在自己的深夜，昏沉蒙昧。

凭着听觉，辨析被敲击的不

  同之物，

发出清脆，沉闷或不卑不亢

  的声响。

 

啊，那夜空中密布的灵魂，

有多少借着这雨水之重，

返回到寂静的大地？

 

责任编辑   白连春

 

 

透过破碎的窗玻璃（外一首）  

剑  男

一场风暴过后，玻璃从窗前破碎

消失，“无形的力量打开了窗子”

一个孤独的思想者从中伸出头颅

偶尔的俯身看见了敞开的美——

 

那些纯粹的行为是烈性的，玻璃的破碎

取缔了心与物的阻隔，风暴过后，事物

仍保持着深度的平衡：简陋的房舍

在倾斜中走出一个面露惊遽的少女

一个沿街叫卖的菜农仍为挑剔的胃走在大街上

风暴过后的天空开始涌出细碎的阳光

人是急促的，但洗净了倦容

风吹弯了高压电线的腰，但不再尖锐地呼啸

那飞得更高的蜻蜓，玻璃的反光映着

它薄薄的两片翅膀，下面要奔跑着一群欢快

  的孩子

 

一个赤膊的少年在一堆垃圾中捡拾苦难的生活

他的身上只有瘦弱的骨和黝黑的皮肤

他在捡一个易拉罐时被玻璃割破了手指

但他仍要笑，仍要在沾满灰尘的脸上露出洁

  白的牙齿

 

他们仍要感谢命运中这些小小的恩赐，让

一个车夫在阳光下把轮子转得更快

让一个年老的母亲在庭院中生起潮湿的蜂煤

驱掉风暴留下的生活的霉味

 

就像生活并非在退缩，一个孤独的

思想者在风暴过后的大街上递上思想的

触须：呵，天空已经变蓝，而空气更加澄明

 

风从夜半开始刮起

风从夜半开始刮起，我知道天变凉了

一日深似一日的返乡之程还在未竣工的屋顶

我想起故乡深夜土屋中的油灯，它在群山中像

一粒萤火虫，我想起沿江贩运木材的乡亲

他们在大地的怀腹像一列蚂蚁，我

想起我的堂妹，她和一个锁匠去了江北

今夜是否也想起故乡风烛残年的祖母

一晃又是一年枯叶黄，人和事都慢慢变老了

而我还在异乡，看着一阵紧似一阵

  的秋风，从夜半开始刮起

刮向遥远的故乡，刮在我的心上

 

 

自然界（二首） 

雪  垅

钟 声

山峦千重屏风

虚掩佛香缭绕的云雾

高僧坐化哪一页危崖呢

 

藤蔓连天

不见庙宇的飞檐

只一遍遍沉着的钟声

响彻空山

 

在兽吼的时刻体会安静

而钟声荡漾

星空片片碎裂为音乐

 

横渡秋天

秋天的彼岸不是冬天

而是倾斜起伏的沙滩

和来意不明的树林

水车一样歌唱起飞的大雁

 

云朵是得道的鸟

比其他的翅膀飞得更高

回望走过的人生路

此刻的眼光水一样简单

 

让风鼓动树的琴筝

让雨敲石头的木鱼

让波浪打钹

而浪沫击响磬

 

有一些落叶正在告别，

有一些脚步必将走远

岁月真正的姿态

总是以流水呈现

 

 

寻找（外一首）  

高  颖

伤感而空灵的声音

穿透了天地万物的灵魂

在天与地的空间回荡着

闭上眼倾听的一刻

仿佛在记忆中航行

这一刻在诉说着心里的秘密……

没有嚣音的夜晚

我和我的灵魂寻找着

寻找着那曾经属于我的回忆

 

灵魂

生命结束的刹那

灵魂离去的刹那

肉身就像一张白纸

洁白无瑕又轻如空气

 

这一世

灵魂让肉身如此地丰富多彩

这一世

灵魂让肉身如此地波澜壮阔

没有了灵魂的肉身

变成了人们手中的那捧细沙……

 

轻风吹过，吹起了那捧细沙

那样的安静，那样的飘逸

转瞬间，凝结成了水滴——

那是灵魂的眼泪

它会流泪，它有不舍

“再见了，我的爱人”

“再见了，我这一世”

……

 

责任编辑   黑  丰

 

 

 

东阁村人物志（二首） 

崔国发

带过我的王奶奶

她瘦骨伶仃，膝下无儿

缠过的小脚

走起路来，在屋后半亩竹园中

一颠一颠的

 

我一直喊她王奶奶

全村人都知道

我小的时候

她给我喂过饭，把过尿，哄我

  睡觉

碰到头疼脑热的

给我吃药

春三月的时候，带着我

  玩过家家

玩老鹰抓小鸡

把自个叠的纸飞机飞起来

她喜欢让我开心，拍手大笑

可能是老了吧

豁了牙

驼了背

花了眼

有时候，拄根竹拐杖

腿脚一跛一跛的

牵着我去找妈妈

太阳渐渐地下山了

那时，妈妈在棉花地里干活

天黑了还没有回来

 

不知何时，王奶奶咯血病犯了

流年似水。我听到她的呻吟声

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她说：孩子，别哭，别哭啊

奶奶很快就会好的

再后来我就没有见到她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远门

那么久都没有回来

啊，奶奶，我的王奶奶

 

仅仅是一棵草

在风中喘息

一根不起眼的草

在乡间，或许早就被人忘了

很多年过去了

我却还一直记得

王奶奶，我亲爱的王奶奶

 

拉板车的弟弟

走在马路边上

弟弟的板车拖着沉重的喘息

二十包水泥

十袋黄沙

五桶乳胶漆

在上坡的斜面上一颠一颠

透支疲惫的体力

听人使唤像个乖孙子

还没来得及歇口气

弟弟瘦弱的肩膀扛起两包重物

一步一步地爬上十五层楼梯

十几趟上下，骨架都散了

换来的几个工钱

还不够撑个肚皮

灰头土脸的，一身汗馊味

没有生意的时候就躺在板车上

睡得好香好香

他那满布皱纹的脸上

在风中，被塑造得黄不拉叽

吃的是盒饭，抽的是劣质香烟

碰到下雨的时候

就和几个哥们儿一起

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玩玩扑克，谁输了谁请客

卑微得就像一只不起眼的小

  蚂蚁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