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村旧事(三章)
铁
扬
打场上供
这是一种鸟,人们把这鸟的叫声合理成“打场上供”,这鸟也因此而得名。
这鸟专在麦熟上场之前鸣叫。叫时飞得很低,抿着翅膀,擦着树梢,擦着屋顶,越过即将收割的麦田,穿梭般地飞行。飞着“喊”着打场上供。这是对人的一种提醒,也就成了人借助鸟叫对自己的一种提醒:你要打场了,别忘记上供。于是种麦人说,多亏了“打场上供”的提醒。
有人说这鸟就是“布谷鸟”。并不是,或许它只是布谷鸟的同类,布谷鸟只叫在春播时,叫着“布谷”,提醒人们季节到了,该播种了。而这鸟叫的是“打场上供”。
上供。上什么供?我们那一带没有在场上上供形式的流传,只在小麦上场的那天下午,家家都要为在场上劳作的人们准备些吃食,如果讲“犒劳”,在全年劳作的日子里,这是对劳作者唯一的一次犒劳了。这犒劳的形式简单,但庄重:要有一大筐炸果子,且用新面做成;一大瓦罐面条,也要由新面擀制。
没有打场,哪里来的新面.原来种麦人为了赶制这顿犒劳,就要挑些早熟的麦穗,用手搓下麦粒,上碾压成新粉。当一切烹制停当,就要由一位身强力壮的家庭主妇或者还透着新鲜的新媳妇挑到场边。这时割下的麦子己由碌碡压过,刚从麦秆上分离下来和着麦糠的麦粒在场上已全成堆。只待和风兴起扬尽麦糠。
就在这时,人们一面等待和风,一面从筐中抽出尚温的油条,女人也早把面条送到你的手中。大家吃起来,喝起来。只有送餐的女人不吃不喝,这时她就像一位虔诚的供奉者,只管把供品“上”给劳作着的男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打场上供”鸟的初衷。或许就是。因为这时鸟多半要飞过来,擦着场边,抿着翅膀,再次叫着“打场上供”,像是为这一形式叫好。有人注意到了鸟的飞过,有人或许并没有注意到。鸟会再次飞回,再次叫着———打场上供。
人们吃净了筐中的油条,瓦罐也变得精光。果然和风已至,那和风就像是“打场上供”鸟领过来的。因为你要打场了、“上供”了。有人抓起一把带糠的麦粒向天空扬去,试试风力和风向。果真风把麦粒和麦糠分得一清二楚,已是扬场的好时候。“开扬吧!”有人喊着。于是这些吃饱了喝足了的人抄起扬场用的木锨,把小麦一锨锨地扬上天空,一锨比一锨扬得高。扬场人仰头向天空看去,金灿灿的天空正笼罩着打麦场,麦糠随着和风扑散在一边。干净的麦粒在扬场人的锨下越堆越高。
打场上供鸟还会再来。
一个麦季不能没有“打场上供”,你打场了、上供了,就是一个季节的圆满,一年的圆满,一个人生的圆满。
很少有人近距离地看到这鸟的长相。鸟也故意神秘着自己,它就像一个精灵,故意不与人靠近。只把声音传递给人。
在演剧学问里,有一种叫“间离效果”的理论,主张让人有距离地去欣赏,感觉你眼前或耳边所出现的意境。有时这间离效果更会使人受着感动。
千户鸡
乡人听到有人喊“千户鸡”,就知道是收买活鸡的人来了。谁都不知道收活鸡为什么要喊“千户鸡”。这往往使人想到古时的封侯制度,某某皇亲国戚或大臣被封为“千户侯”或“万户侯”。然而收鸡人是卑微的,他喊“千户鸡”的内涵只说明谁家的鸡我都要吧。
喊着千户鸡的收鸡者,肩扛一个大罩网,被卖家招呼进家,卖家再把将要卖出的鸡指给收鸡人。收鸡人便开始了对鸡的追逐。鸡深知自己命运的不测,执惊捣怪地乱飞乱窜,鸡终逃不过收鸡人的网络,不知何时那张井口样大的罩网突然从空中拍将下来,将鸡罩住,收鸡人便从网内掏出鸡,随手将鸡的翅膀拧个“麻花”,不需捆绑,那鸡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童年时,村中有位“千户鸡”者,叫小米,高个子,长脖子,喉结格外突出,但他是村中秧歌戏班的演员,专演青衣和花旦。在台上唱出的调门使人想到他喊千户鸡时的调门;而当他在街里游走着喊千户鸡时,又使人想到他在台上唱戏的调门。他的声音偏向“公鸭嗓”,但声音绝对高亢悠扬,传得远,在台上张口一唱,几里之外就知道这是小米。
小米唱戏,声音高亢悠扬,做派却生硬。加之,行头一律是粗布做成,水袖打着“挺”。但凭着声音,小米还是成了一方的“名伶”。他常出演的剧目有《劝九红》《安安送米》和《窦娥冤》。其中尤其对《窦娥冤》拿手。待到窦娥被押出来问斩时,哭腔唱得惊天地泣鬼神。
后来抗战了,有人告小米有汉奸嫌疑。说他绕街串户喊千户鸡时,也在调查着抗日形势的蛛丝马迹,做着“敌特”工作。抗日政府锄奸科,就把他押到村外就地枪毙了。小米被毙时,突然亮起嗓子大喊起冤枉,那喊声像喊“千户鸡”,又像戏台上的窦娥在喊冤,但他还是被崩在离村不远的一条土路上,少了半个头。
对于小米的死,乡人说法不一,有说毙得好;有说,小米通敌无疑,但“事不大”。以至于村中戏班唱戏时,乡人总会怀念起小米。觉得现实的“窦娥”,远不及小米。
弄艺术的人难得被人认可。一旦被认可就成了他人难以替代的自然。
劁猪匠转悠
转悠又来了,吆喝的声音很尖锐,吆喝里说明着他的职业,他劁猪。
劁,字典里有解释———阉割。
养猪人家买了猪,不论牙(公)猪、母猪都要劁,这是一道手术,劁过的猪失去了性欲,变得安生,生命中只剩下三件事:吃饭、睡觉、排泄。身上的肉生长得又快又嫩。
转悠来了,吆喝一阵,总有人把他叫到家中,那些正在童年的猪,看见转悠,就像知道此人冲自己而来,也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苦难,便在院里疯跑起来。转悠终会追上来的。他追上猪,把猪摁在地上,用脚踩住猪的后腿,猪便尖叫起来。叫得凄厉,叫得瘆人。转悠不管这些,他从腰间的皮囊里飞快地抽出一把劁猪刀。那刀有一长,一头为锋利的扁铲,一头是个纤细的铁钩。如果转悠的脚下是头牙猪,转悠就用左手攥住猪的睾丸,右手持刀朝着那睾丸猛刺一刀,左手用力一挤,两个血淋淋的睾丸被挤出。他再下一刀,睾丸被割下,他就势把那两个鲜红的蚕豆大小的器件朝着远处一扔,再从皮囊里抽出大针和麻线,朝着伤口穿刺两下,把麻线结紧,手术完成。转悠松开脚,猪从地下挣扎起来,拼命向远处跑去。跑着还回头看看转悠,好像在说,这是为什么呀。猪并不知道这是它性别的结束,从此变成了一头无性别的猪。
转悠手下若是一头母猪。他的劁猪刀便指向了猪的肚子,刀朝着猪的肚子猛刺下去,再把刀反转过来。将那个纤细的钩子伸进刀口,只一钩一拉,一小团血淋淋的器物被钩出来,像一团小鱼的五脏。那是母猪的卵巢。对于这团小小的脏器,转悠钩得准确,钩得利索。然后便是对母猪肚子的缝合。他几针下去,结紧麻线,手术完成。
转悠不是本村人,和本村养猪人已是老熟人。熟人和熟人开着玩笑,村人问转悠,你四十多岁的人还没结婚,都是劁猪之过。转悠只笑而不答。转悠笑着,把沾着猪血的手在裤腿上擦擦,就去接养猪人给他的酬金。
一年之间被转悠劁过的猪飞快地长着肉。年节到了,猪被杀了。养猪人家吃着无性别的肥猪肉,春天时再买猪,再请转悠。
弄艺术的人讲原型或原汁原味。猪一旦被阉割,是不是就失去了原汁原味,也就不再是原型。不经过阉割的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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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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