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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丹青索[短篇小说]

(2010-10-26 16: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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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神成鬼,索国欣画钟馗打鬼,却打到了自己头上,究竟他自己是神还是鬼?擅写农村和农民的刘庆邦,此次将触角伸向画界,他会怎样伸展拳脚?

 

丹青索
刘庆邦

 

   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索国欣作画时总要把窗子关起来,关得严严实实,不知冬夏春秋。他家住在四楼向阳的房间,卧室和客厅的窗子都是朝南开。窗下不是一条河,而是一条马路。马路离墙根近了些,公交车的大肚皮像是随时都会擦在墙上。索国欣几乎不敢开窗,他一开窗,汽车声、人声、狗声、苍蝇声等,就进来了。涌进窗户的不止是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有大量的灰尘。要是任凭滚滚灰尘往屋子里涌,索国欣就不用作画了,灰尘就替他把画作好了。比如说他早上在白纸上放一支笔,到下午把毛笔拿起来看,变灰的纸上就会留下毛笔白色的印迹。
  把窗子关严不算完,索国欣提笔作画之前,还要先用耳塞把两个耳孔塞起来。有的画家习惯一边听音乐,一边作画,靠音乐启动灵感。索国欣戴耳塞不是为听音乐,为的就是把自己的耳朵堵住,把嘈杂的声音堵在耳门之外。他的耳塞不是塑料的,是木头的;里面也不是空的,是实的,隔离杂音的效果还可以。他听人说过,德国有一个音乐家叫贝多芬,贝多芬还不到三十岁就成了聋子。耳聋后的贝多芬没有耽误作曲,相反,贝多芬最好的曲子都在耳聋之后谱写的。索国欣从贝多芬那里受到了启发,贝多芬是作曲家,他是画家,都是搞艺术的,他堵塞两耳,是取向贝多芬学习之意。
  他的双耳被堵上了,两只眼睛还张开着。一幅画作了一半,眼角那里似乎接收到一些闪动的信息。什么在闪动呢,不会是楼房在摇晃吧?他扭脸往窗外一瞅,哦,下雪了!雪下得还不小,大雪片子正漫天飘飞。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小雪的节气还没到,大雪就下来了。雪是云的精灵,也是扎了翅膀的雨,搞艺术的人没有不喜欢雪的。索国欣有些欣喜,他放下画笔,暂停作画,到窗子那里去看雪。一般人看雪,看得比较笼统,看到的是漫天白,一地白。索国欣用画家的眼光看雪,既看到普遍,又看到个体。他捕捉到一朵雪花,就一直盯着那朵雪花看,看那朵雪花在空中怎样飘舞,到底能飘舞多长时间,最后落在什么地方,落地的那一刻是什么状态。他的看很快有了结果,也有了结论。他看到的结果是,那朵雪花横着飘,斜着飘,飘着飘着,就一头栽在地上。这座城是煤城,地面都是黑的。雪花一栽到地上,就被黑化掉了。他得出的结论是,凡是在天上飞的东西,不管怎样不愿落地,不管怎样挣扎,最终还是逃不过落地的命运。
  索国欣在画室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还不够,他取下耳塞,把扎成羊尾巴的头发散开,还要到卧室的阳台上去看雪。为了显示一个画家的风采,索国欣留的是垂肩的长发。在作画时,他用一根橡皮筋把头发扎到脑后。一不作画,他就把橡皮筋扯下来,把头发潇洒开。把花白的头发扎起时,索国欣露出圆圆的脸和白白的脖颈,很像是一个女人。而把头发散开呢,他更像一个半老的女人。他推开卧室的门,又拉开阳台的门,来到了阳台上。他家阳台没有封闭,站在阳台上跟站在雪地里差不多。落在阳台上的雪总算没有化掉,正一层一层积累下来。路上的汽车和行人仍然不少,但由于大雪一个劲地向下压,把嘈杂的声音压制住了一些。也是因为大雪的压制的作用,灰尘都趴在地上,暂时起不来了。索国欣一伸手,几朵雪花就翩然落在他手上。新雪如新娘,他连着念了好几声好雪,好雪。
  妻子梅祥文正在卧室的大床上睡觉,睡得蒙头盖脑。索国欣从阳台上回到卧室时,顺便把下雪的消息对妻子报告了一下。他认为下雪的消息是好消息,好消息须和家人共同分享才是。然而妻子对他的报告没有任何反应。他走到床前,把妻子盖着的被头拉开一点,再次报告说:哎,下雪啦,下得挺大的。不料妻子说:下个破雪有什么稀罕的,下雪不下雪和我有什么关系!如同洁白的雪花落在烂泥里,索国欣的好心情顿时受到打击。他一时想不出下雪有什么稀罕的,也说不出下雪和妻子有什么关系,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带上门回到画室去了。
  所谓画室,就是他们家的客厅。因客厅的面积大一些,可以摆得下画案,就被他据为自己的画室。除了带阳台的卧室,他们家还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小储藏室,在阴面。索国欣把储藏室收拾出来,放进一张折叠床,每天晚上凑合着把自己“储藏”在里面。雪还在下,索国欣没有接着作画,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妻子每天晚上出去打麻将,白天回来睡觉,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白颠倒的人。他早就不喊妻子的名字,给妻子起了一个外号叫麻客。妻子成夜成夜与麻将为伍,不是麻客是什么?他们这里以前就有麻客的说法,麻客泛指社会上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儿。那时他不是很理解,干吗用麻客命名那样的人呢?自从妻子迷上了麻将,他才明白把那样的人叫成麻客是有道理的,也是有深意的。妻子跟人打麻将是来钱的,说白了就是赌博。参与赌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输,既输钱,也输人。一个输来输去的女人,哪里会有什么好心情呢?哪有心思关心什么下雪不下雪呢?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庸俗的人和一个艺术家的区别啊!
  索国欣接到一个电话,才扎起头发,塞上耳塞,继续作画。电话是画商老桂打来的,问他货准备得怎样了。货,指的是索国欣的画作。老桂为索国欣的画作找买主,代理销售。画作在索国欣手里称美术作品,到老桂手里就成了货物。索国欣这次准备交给老桂二百幅画,再有三十幅就凑齐了。他没有顺着画商的说法,把画说成货。他让老桂晚上到他家取画。
  当画家的各有拿手绝活儿,有的画驴,有的画马;有的画鱼,有的画虾;有的画草,有的画花,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索国欣画什么呢,他目前只画人物,而且只画一个人物。这个人物你说他是神也可以,他的名字叫钟馗。退休前在中学当美术老师那会儿,索国欣只是一个业余画家,画什么没什么准稿子。他画过伟人,画过李玉和、李铁梅、阿庆嫂。还画过劳动模范、矿山女工等。人家让他画什么,他就画什么,称得上是笔墨跟随时代走。时代改变之后,特别是他退休之后,他的脑子才变成了自己的脑子,他的手才变成了自己的手。有一段时间,仕女图比较受欢迎,他就集中精力画仕女图。西施、貂蝉、杨玉环等,许多古典美女都被他画过。他画的王昭君还参加过市里的美术展览呢。就是在那次展会上,他认识了画商老桂。老桂悄悄告诉他,不要再画什么仕女图了,现在仕女图都臭满大街了,撮堆卖都没人买了。当时正踌躇满志的索国欣对老桂的话很是不爱听,他说他追求的是艺术,表达的是自己的审美诉求,画出来的画自己满意就行了,至于有没有人买,他并不在意。老桂不同意他的说法,老桂说画儿就是商品,商品只有进入流通领域,才能实现其价值,束之高阁就没有价值。画家怎么了,画家也是人,也离不开人间烟火,也得喝酒,吃肉,旅游,搞小姐。老桂劝他眼睛要向下看,要关注民间的趣味和需求,如果把民间的市场打开了,财源才会滚滚而来。过了几天,老桂给他打电话,问他愿意不愿意画钟馗。钟馗?钟馗是个面貌很凶的人物,跟仕女不可同日而语,他从没有想过画钟馗。他说开玩笑。老桂说:你如果愿意画钟馗,我一百块钱一张收购,你画多少我收购多少。索国欣很快在脑子里算了一下,他的退休工资一个月还不到两千块钱,如果画上二十张钟馗,所得报酬就超过了一个月的工资。他没说画不画,却问老桂:钟馗是驱邪镇鬼用的,你怎么想起来让我画钟馗,画那么多钟馗有人买吗?老桂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现在鬼多嘛,需要的钟馗当然多。索国欣说:钟馗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画钟馗倒不难。不过呢,这个事情你得让我考虑一下。老桂说:你必须尽快给我一个答复,这个生意如果你不做,愿意做的人多的是。我看你老兄为人比较厚道,我才把钱让你赚。你要是错过机会,可别埋怨我不想着你。不管你做不做,你都要保密,不要把商业信息透露出去。索国欣画了三幅钟馗,试探了一下,老桂果然给了他三百块钱。
  一和钟馗交上手,索国欣眼里就只有钟馗,顾不上再赏雪。钟馗环眼,阔嘴,胡须坚硬如戟。钟馗身着绿袍,足蹬粉靴,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甚是威风八面。引人注目的是钟馗的嘴,钟馗的厚嘴唇被画得血红血红。何以如此呢?据索国欣解释,别看钟馗宝剑高举,钟馗并不使用宝剑斩鬼。钟馗抓到一只小鬼儿,撕巴撕巴,连皮带毛,就吃到肚里去了。钟馗的嘴唇为什么这样红?那是小鬼儿的血染成。索国欣画钟馗已经胸有钟馗,驾轻就熟。一开始,他画钟馗还得打草图,画得还比较慢,两三天才能画一张。后来,他刷刷刷直接勾勒,出画速度明显加快,一天就能画两三张。再后来,他一天可以画五张。现如今怎么样呢,他一天画十张钟馗老神都没问题。如果有人登门要得急,他甚至可以来个立等可取。索国欣几乎变成了一个印刷钟馗的机器。他过去是随着时代走,现在是以市场为导向,跟着市场走。窗外的雪花还在飞,索国欣一连画了三张钟馗才收手。
  吃过晚饭,披一身雪气的画商老桂按时来到索国欣家。老桂本身不是画家,但他也是画家的作派,留的也是长发。索国欣把头发扎成了羊尾巴,他把长发扎成了马尾巴。老桂跟索国欣一块儿喝过酒,一块儿泡过脚,还一块儿干过别的,彼此已经很熟。老桂一进门,就拍着索国欣的肩膀叫索老哥,给索老哥道辛苦。索国欣说:你这货,下雪天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离过大年还有一个多月,老桂把索国欣画的这批钟馗说成是年货,说卖年货得搭过年的车,搭不上车就得甩。索国欣最不爱听老桂把他的画作说成是货,一说成货就有贬低的意思。他说:什么年货不年货,鸡鸭鱼肉、白菜萝卜才是年货。老桂说:你还在端,还是放不下你的身段儿。我说年货怎么了,对钟馗老儿没有一点儿贬低的意思。鞭炮蜡烛是年货,谁敢说春联年画不是年货!钟馗捉鬼图不过是年画之一种罢了。索国欣说:什么艺术品一到你们手里就实用化了,庸俗化了,中国的艺术家就毁在你们这帮商人手里。老桂笑了,笑得挺吊诡的样子,说:老哥你说对了,你一点儿都不糊涂。但你不要忘了你们的同行郑板桥郑老板子怎么说的,遇事还是糊涂一点儿好。老桂对索国欣透露了一条新信息,东南亚的那些华侨也很喜欢钟馗,下一步他要为索国欣画的钟馗开拓国际市场,给老哥挣一些马币、新币、泰铢花花。索国欣说,他什么洋币都不稀罕,只要人民币就够了。
  扯了一会儿淡,他们两个开始交易,老桂一手交钱,索国欣一手交货。画价降下来了,不再是一百块钱一张,先是从一百块降到了八十块,又从八十块降到了六十块。而且,款项也不是一次付清,拿走画时先付一半,另一半待画卖完后再付。为降价钱和付款的事,索国欣曾和老桂争论过,争论得还很激烈,两个人几乎恼了。但争到后来,妥协的只能是索国欣。资本的力量是强大的,是支配性的,谁让人家老桂是出资方呢!六十块乘二百,应是一万两千块。砍去一半,只剩下六千块。老桂在交付索国欣六千块之前,还要把货的张数儿数一数。一五一十数完了货,老桂说:老哥你蒙我!索国欣问什么意思。老桂把摞在一起的货一指,让索国欣自己数。索国欣不数,说谁做的活儿谁心里有数儿。老桂说:我也不相信老哥成心蒙我,这不符合老哥的一贯风格。但这批货确实不够二百张,只有一百八十张。一张画儿不是一张钱,老桂想掖起来也不容易。他把老桂看了看,只好自己动手数。没错儿,整整少了二十张。钟馗是他亲手绘,绘一个,他记一个,明明绘了二百个钟馗,怎么少了二十个呢,真是见了鬼了。
  妻子梅祥文穿好了羽绒服,戴好了围巾,又要出门去参加夜战。索国欣喊住了她,问:梅祥文,是不是你动了我的画儿?梅祥文正往脚上套皮棉靴,没说话。索国欣让她说话。梅祥文反问:什么?你让我说什么?索国欣说:你不要装听不见,我问你是不是动了我的画儿,你要老实交代。梅祥文说:谁稀罕你的破画,白送给我,我都不要!索国欣说:家里没来过别人,画儿又不会扎翅膀飞走,不是你动的是谁动的?你这个小偷儿!梅祥文说:放屁,你才是小偷儿呢,你是大偷,你把破烂货都偷到家里来了。索国欣没有阻止妻子出门,没有再对妻子继续追问。妻子说他是大偷,他知道妻子的话里指的是什么。当着老桂的面,他倘是和妻子吵下去,不知妻子会说出什么更加难听的话。老桂说算啦算啦,有多少张我取走多少张就是了。老哥是快枪手,放走几只兔子不算什么,还有更多的兔子等着你打。老桂口头给索国欣下了新的订单,要索国欣在春节前再画二百张钟馗。
  接下来,索国欣画出的新一张钟馗,不仅面目更凶恶,更具霸气,而且融进了新的创意,与以前的钟馗都不一样。钟馗右手仗剑,左手握着一只小鬼儿。小鬼儿的腰极细,细得像蛇的腰一样。由于钟馗把小鬼儿的腰握得极其用力,小鬼儿的上身和下身都有些冒突,像是随时都会爆破的气球。小鬼儿显然是一只女鬼,因为小鬼儿尖鼻子尖嘴,一只脚上还穿着一只紫色的高跟鞋。若仔细分辨,便不难发现,女鬼的眉眼是取材于他的妻子梅祥文。梅祥文把他气坏了,他一生气,便生出了这样的创意。俗话说愤怒出诗人,他这是愤怒出画家。
  如此有创意的画作,索国欣当然不会卖给老桂。他用透明胶条,把人们称为“赐福镇宅圣君”的钟馗贴到妻子床边的墙上去了。他敢断定,那二十幅画作必是梅祥文拿走的。一个夜夜赌博的人,看见一张白纸都恨不能把白纸变成钱。既然知道钟馗能换钱,她不偷偷地把钟馗换成钱才怪。以前他画了那么多钟馗,散到人间去捉鬼。原来他家里也有鬼,鬼就在他妻子梅祥文的心里。他怎么没想起留一张贴在家里,借助钟馗的神威,驱一驱妻子心里的鬼呢!索国欣有一个朋友,朋友的老婆老是在外边偷情。朋友为了震慑老婆,就让索国欣给他画了一张钟馗,贴在老婆床头。据朋友讲,自从家里请进了凶神钟馗,老婆老实多了。索国欣希望,他在妻子床边的墙上贴钟馗,也能收到杀鸡给猴儿看的效果。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窗外一片白。妻子从外边回来,一进卧室,就把墙上醒目的钟馗看到了。妻子喊:索国欣,你过来!索国欣知道妻子喊他是什么事,他还是问:什么事?妻子说:我让你过来!索国欣到妻子的卧室去了。妻子一指墙上的钟馗,问:这是谁干的?又是一夜不宿,妻子脸色发白,眼圈发青,形象很不好。索国欣说:你不要急嘛,有话好好说。快过年了,我看墙上有些空,帮你装饰一下。妻子说:装饰个鬼,我看你是别有用心。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索国欣说:也没啥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几年,咱家里有一些鬼气。索晓明的事咱就不说了,就说你吧,自从你退休之后,好像被鬼缠了身一样,就没高兴过。另外,咱家出的一些事也让人匪夷所思。比如那二十张画儿,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你也没拿,我也没拿,要不是有鬼作祟,该怎么解释呢!我的意思咱们也利用一下钟馗的力量,为咱家驱驱鬼气,改改运气。妻子说:你不要疑神疑鬼,你自己就是一个鬼,一个活鬼。驱鬼首先应该从你自己身上驱起。要不是你把华子雯那个女鬼勾引到家里来,咱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索国欣说:你不要再提华子雯,我跟她早就一刀两断了。妻子说:骗你的鬼去吧,要说你和那小婊子断了,鬼都不信。我问你,你卖画儿的钱都弄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填到华子雯的裤裆里去了?一个当老师的,长期跟自己的女学生鼠窃狗偷,你不是鬼是什么?姓索的我警告你,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把那小婊子弄到家里来,我一定告诉她老公,让她老公拿枪崩断你的腿。索国欣说:典型的麻客语言,麻客的话都是虚构。妻子说:不许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口口声声美术美术,艺术艺术,我还真以为你会成为一个画家呢。原来你画的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你不过是一个要饭的而已。都怨我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的真实面目。索国欣说:谁说我的画儿不是艺术,只要是老百姓需要,就是艺术。妻子说:老百姓需要,我不需要。你现在就把你的破烂玩意儿给我撕下来。你撕不撕?你不撕我撕。妻子跳上床,三把两把就把索国欣新创作的钟馗捉鬼图扯了下来,并握成一团。妻子本打算把握成一团的画儿砸在索国欣身上,见索国欣离开了卧室,她就把纸团子狠狠地砸在了床前的地上。
  索国欣到外面去了,他在雪地里走走停停,想哭的心都有。他心里说:画家,画家,当一个画家真难哪!这时,华子雯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华子雯早就不叫他索老师了,称他欣哥。短信说:欣哥,干吗呢?还在家里炮制黑煞星呢,累不累呀!趁雪还没有化,出来走走吧!想你的雯。知他者,华子雯也。按他此时的心理需求,他真想回一个短信,把华子雯约出来。但他没有回信。华子雯还是他的学生时,他们两个就好了,一直好到现在。有一天晚上,他留华子雯在他的储藏室里过夜。原以为妻子整夜在外边搓麻,不会发现他和华子雯的关系。哪里料得到呢,那天半夜里妻子突然回来了,把他和华子雯双双堵在屋里。华子雯当学生时就去过他们家,妻子一眼就把华子雯认了出来。把柄藏不住,他只好把把柄交给妻子。从那天起,妻子算把他的把柄抓牢了,动不动就拿把柄说事儿,以把柄为抓手,把他摇晃得够呛。可怕的是,华子雯的丈夫是一位警察,手里掌握的有枪。万一哪天他把妻子惹急了,妻子把他的把柄也授予华子雯的丈夫,那麻烦就大了,恐怕不止是摇晃的事,拿把柄当枪靶子的可能性都有。罢罢罢,他和华子雯的事还是暂时收敛一些。走到一家饭店门口,索国欣看见门口一侧堆了一个雪人儿。雪人尖顶猴腮,鼻子上按着半截胡萝卜,嘴里还插着带过滤嘴的烟把子。雪人儿做成这样,索国欣看得直摇头,觉得一点儿美感都没有。
  他没有给华子雯回短信,华子雯把电话打来了,说:欣哥,拿糖啊!索国欣明白华子雯的话是啥意思,却故意跟华子雯打哑谜,说:我没拿糖,我只拿了一根胡萝卜。华子雯说:胡萝卜我也要,我吃。索国欣说:不巧,晚了一步,我刚把胡萝卜给雪人儿当鼻子用了。华子雯撒娇,说,不嘛,人家就是要吃胡萝卜嘛!索国欣安慰她:胡萝卜太细了,哪天我给你一根红薯。华子雯乐了,说: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不给我红薯,我就让钟馗办了你。索国欣说:钟馗是我的兵,不会听你指挥。华子雯说:你管钟馗,我管你,我指挥你,就等于指挥钟馗。索国欣说:好好好,你厉害。
  为了缓和和妻子的冲突,索国欣想出了一个主意,对妻子说:哎,咱俩一块儿画画儿怎么样?妻子说:你少拉拢我,我才不画那破玩意儿呢!索国欣说:你不是埋怨我卖画儿的钱不给你花吗,你只要答应跟我合作,每卖掉一张画儿,我就给你三十块钱。这叫见面分一半,怎么样?妻子说:你明知道我不会画画儿,你这不是画一个饼让我吃嘛!索国欣说:咳,只要你跟着我,画画儿有什么难的。我画轮廓,你往上涂色就行了。钟馗穿的是绿袍子,你就往袍子上涂麦叶绿。给钟馗涂红嘴唇更容易,你平时怎么给自己的嘴涂口红,照样给老钟涂就是了。妻子问:你说每画完一张就给我三十块钱,是吗?索国欣说:一张一付钱显得有点薄气,也不像开夫妻店的道理。我打算十张一付,每完成十张,我就付给你三百块钱。妻子说:说话算话!索国欣说:钟馗作证。
  这天下午,他们两口子合作,把钟馗画到了第八张,忽听见门口传来“嚓嚓嗦嗦”的声音,像是已经把钥匙插进了他们家的锁孔里,却打不开锁。一听到这异常的声音,两口子互相对视了一下,顿时有些警觉,并紧张起来。妻子示意丈夫不要出声,却把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横嘴上。他们知道,家门上的钥匙除了他们两口子有,已出嫁的独生女儿索晓明还有一把。前一两年,趁他们两口子不在家,索晓明分期分批,把索国欣收藏的陶罐、瓷瓶、字画、砚台、集邮册等,都拿出去卖掉了。为了避免索晓明把家里的床铺和画案也运出去卖掉,他们两口子才去掉旧锁,换上了现在这把新锁。
  外面的人打不开门,便开始叫门:爸,开门!果然是索晓明的声音。索晓明一边叫门,一边开始用脚踢门,把门踢得砰砰响。
  如果不给索晓明开门,她会一直这样叫下去,踢下去,并把邻居引出来。索国欣还是过去把门打开了。
  索晓明很不悦,问: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换锁了?
  索国欣说:锁还是原来的锁,可能是你的钥匙出了问题。
  索晓明说:不可能!
  两口子一齐往索晓明脸上瞅。有一个事实让他们痛心疾首,也让他们讳莫如深。那个事实像毒虫一样,一点一点噬咬他们的心,他们对毒虫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遭此报应,使女儿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妈妈小心地问女儿:明明,我听说你不是要去郊区三个月嘛,怎么才去一个多月就回来了?
  索晓明说:我戒毒戒得快嘛,我已经把毒瘾戒掉了,我再也不沾那玩意儿了。你们没发现我吃胖了吗?没发现我的气色比以前好吗?
  爸爸妈妈都承认,索晓明是比去戒毒所之前胖了点儿。但他们将信将疑,毒瘾是那么容易戒掉的吗?据说人一旦染上毒瘾,想戒掉比活活扒下一层皮来还难呢!爸爸还是说:戒掉了好,戒掉毒瘾明明还是我们的好孩子。毒瘾是魔鬼,明明戒掉了毒瘾,等于战胜了魔鬼。
  索晓明瞥了一眼画案上的钟馗画儿,说:战胜魔鬼,那我不也成了钟馗嘛,女钟馗。说着,自己笑起来。
  说钟馗,道钟馗,当索晓明知道了妈妈现在正帮爸爸画钟馗,跷起大拇指,连连夸奖,说老索家变成了真正的钟馗制造厂。索晓明称,她这次正是为钟馗的事来的。她建议,以后家里生产的钟馗产品不要再交给画商卖了,画商低价收,高价卖,钱都在流通环节被画商赚走了,对画家来说太划不来。鉴于此,她要来包销家里的钟馗产品,这叫产销一条龙,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索国欣和梅祥文的心一下子又沉入苦海。他们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索晓明眼里盯的还是钱,仍在毒坑里没有出来。他们断定,索晓明一定是从戒毒所里偷偷跑出来的。千般无奈,万般无奈,他们只好把刚画完的八张钟馗让索晓明拿走了。
  再画出新的钟馗,他们不放在家里了,给邻居家一点保管费,托邻居替他们保管。每画出三五十张,索国欣就给老桂打电话,让老桂把画儿取走。当索晓明上门索画儿时,索国欣就谎称自己最近身体不好,没有灵感,画画儿很少。
  当画儿又攒够几十张时,索国欣给老桂打了两次电话,老桂都没有来。索国欣第三次给老桂打电话,老桂说:尊敬的索画家,对不起,您的画儿我不能卖了。索国欣问为什么。老桂说:我说了您别介意,钟馗本来是一个神,人家说,您把神画成鬼了。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为北京作协驻会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发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责任编辑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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