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备忘书

(2010-08-24 09:25:46)
标签:

北京文学

大讨论

韩寒

教育

人文/历史

文化

文学

原创

杂谈

作家

备忘书
安 


  春天的一个早晨,我醒来,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生儿。我毛发柔软,赤身裸体,肌肤粉红,以绝对的质朴和高贵在梦中熟睡,哦,我爱死自己吸吮手指的小模样。天地人大和。
    八点,我再次进到了那个楼。
    办公室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光明,典雅,干净。我敲下这三个词,就如同敲开一扇通往秘境的门。
  我坐下。一种莫名的自在席卷过来,虚空中有我熟悉的气息,我像一只离家已久的犬,一路追嗅着那隐秘的味儿,忠诚地踏上了归家的路。
  现在,我到家了,一种深深的,不能言说的满足把我结结实实地包裹。我身心舒泰,如同一只水母在大海深处慵懒地舒张着触手。我记起的事情有,六月的广玉兰在徐徐的雨中被打落,它们叭叭的落地声。我记起的事情还有,宽宽的木制房廊,高跟鞋踩在木板上那沉沉的声音。我又记起来,七月的知了在森林里合唱的声音———如果你有足够的经验,会知道知了在森林里的表现和在一棵树上的表现是不一样的。我再记起来的是,三月的鸟儿在窗台啾啾的声音。现在,我变成了一个新生儿,在一张光明织就的新棉网中熟睡。
  你看,我呆在别人的楼里,就像呆在久违的梦里。你看,我的梦是这样的怡然惬意,不费分文。你看,原来世上任何一处,都有可能变作你的睡床,承托起你丢失的梦。
   2009年的整个春天,我就这样和一栋楼关联着,或者说我是那样奇怪地依恋着一栋楼。楼不高,七八层,有裙楼,裙楼有三层。一座楼穿上裙子是优雅的,它就那么优雅地伫立在人民广场的西北侧,位处黄金点,却丝毫没有喧哗和狰狞,而是安静简约别致。在现今的城市,一栋楼可以用“别致”相称,大抵就是值得一说的了。

  那天一起看云的人,有曾细德,王晓彬,周艳,王圣发,我,应该还有人的,八个吧,记不起来名了。云类,云量,云高,云码。我们的作为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烟火,但正是此样作为供给了我们衣食,保证着我们的烟火生活。观测场由一块洼地堆起,高出环境五六米,低处净是菜地。我很喜欢去观测场的感觉,轻盈,自在,自洽,是爱情的味道。从观测站出去,走过一条六七十米长、四五米宽的甬道,再登上十几级高高的台阶,就进入一个近一亩见方的场地,四周用白色木栅栏围了,场地中央是绿莹莹的草,很清洁的味道,就如彼时的生活。百叶箱,风向标,地温场,日照计,蒸发皿,雨量计……四周空旷,南边是一望无际的飞机场,如果天气好,可以看到有人从高空跳伞。这里视野太好,往东南方向看,有一栋高楼正在拔地而起。这栋楼四周并无大的建筑,所以在视线里显得尤其突兀,能见度好时甚至可以数得清它的楼层。
  那天看完云一时不舍得散了,就又开始数楼层,大家愿意数它是因为寂寞,你不知道与天空为伴的人总是要寂寞些的。但打发寂寞的方法多着啦,为什么总是要去数人家的楼层?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可能是因为传闻它是全市第一楼吧。再寂寞的云朵,也有际会风云的意愿。第一楼的名号下,会有怎样的浮华和堂皇,我们不能想象,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在场者的经验。1991年的经验是什么呢?电视洗衣机都有了,空调冰箱羊毛衫算是奢侈品。我以为,我们的数楼行为里有对繁华的艳羡心理。由于距离实在是远,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数清楚过。
  我一般不加入这种游戏,我认为那栋楼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奇怪的是,那天我也加入了数楼层的队伍,并且看着那栋屹立在大片菜地中间的楼如获神启———我意外地看到了自己出入于那栋楼的身影!这遥遥的望见让我颇受惊吓,“呀,难道自己会成为楼里的一员?”我听到内心一声喊叫,很轻,很尖锐。
  我摇摇头,再摇摇头,像摇落一个白日梦。我不再遥望那栋楼,而是很快神色镇定回到看云者中间,我注定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什么也没说,因为自己根本不信———我对眼前的工作有初恋般的爱情,怎么可能会有背叛之举?绝对不可能!
  你看,我三年理论,十年经验(其间又三年进修),大致读懂了天空的秘语。但是我读不懂神的暗喻,神把未来展示给了我,我竟不知,或者我是宁可不信,假装不知。神不讲情面,让我割下初恋,我如何舍得?
  我又如何能不舍得!那个和曾细德们在一起的上午,神就告诉过我,属于我的红灯照时代已近尾声(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很多人红灯照时代的结束),它要给我一个新的时代(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很多人的新时代)。神决定了的事情,才不管人乐不乐意。对于旧时光再有怎样的欢喜留恋,我又如何抵挡得了神的安排?
  16年,我从来不曾提起这个秘密。曾细德老了,王晓彬失去了健康,王圣发活得顺风顺水,周艳年纪不轻了,但韵味越来越好。我爱着这些老同事,他们是我青春的镜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生命中曾经有过某一天,他们充当过我命运转折的见证人。他们也不太会相信,我是真的没有打算过要离开。天上的云,来来往往无生无灭。我却走得比云更远。从前云朵是我的饭资,现在文字是我的粮票。我问神要不要说出这一切,神不语。亲爱的,你如果能静下心来打量自己的命运,一定发现神对你已经有了好几次慷慨的眷顾。某次眷顾你会立时意会,另一次眷顾则要费时间读懂。神从来都在我们生命的左右,牵着我们慢慢走。神说它爱我们。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的是,神为什么要把我牵进那样一栋楼?或者,我其实已经明白了一切?
  
    几天前我又经过了它,我坐在车里,于夜幕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打量。不置一词的16年之后,爱恨已然俱了,我该怎样去描述一栋大楼的表情,以及它所独有的生命气息?在如今的城市,它早已不再拥有王者之风;然而贵族之气不减,它瘦削俊朗,如玉树临风,像刀剑般凌虚而上。它的四周,依然是城市的平民区,破败,陈旧,沧桑,一群布衣在一个公子哥儿面前俯首称臣。这个奇怪的意象是别扭而拧巴的。记起风水传闻:大楼开业的最初几年,流产保胎的女职工不少;院子里没有职工的孩子考上像样的大学;租用裙楼的餐饮店,怎么开都是以亏本收场。这些,当然无损一栋楼的屹立不倒,最终,它镇住了一切。显而易见的,是一家以伟人姓氏命名的饭店已经旺开了五年以上。
    我在这栋楼呆的时间不短,超过10年。一个人在一座楼里呆上10年,而不曾把全楼走遍是不对的:总会有事要找头头脑脑吧,总会有事要与其他部门沟通吧,总会偶尔违规想去串串门吧。甚至,我和她工间躲到11楼的杂物间说悄悄话,说到最后两人都哭成了大花脸———杂物间的灰尘真多啊,比我们心上的积尘还多。2005年,等我下决心离开大楼时,她又哭了,她真诚的泪水是我离开时的唯一慰藉。她还在大楼里,那么多年,她在8楼没有挪窝,说起工作,她除了抱怨就是喊累———这正是我所不能忍受的生活。不要骗我说,工作就是娱乐。卡夫卡笔下的变形黑虫不会是我的人生目标,如果可以,我希望长出一双飞翔的翅膀。
  
  同时喊累的,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准确地说,她是这栋楼的下属,远在县城。她给我的电话不多,一年三两个。电话一般会在深夜打来,电话里说着说着她就会哭起来。她哭诉的内容多少年来始终如一,就是太累很累累得吃不消了。起初我总是极力劝她放下,放下,再放下。我是不知道,对于一个听从惯性支配已久的人,“放下”比“坚持”更有难度。她放不下,下次来电话依然是哭诉,她就像一头驴,只有在避人处才有辛酸不已的喘息。那么,我就只有无言地陪伴她的喘息,因为她需要。时间一长,她的信任成为我深深的内疚:是我的好意害了她么?
  她是我受命贴身三天采访过的一个典型,我曾经深深地被她的“忠诚”感动,发誓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她,让她的付出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这有什么不对么?我成功了,不,应该说她成功了。她上报纸,上电视,进北京,被提拔,所有的风光都是短暂的,灿烂过后她被声名拖入深深的泥沼———从此她就像与这个行业签下了卖身契,除了做得更好,还是做得更好,代价是她赔上了疲惫不堪几近崩溃的身心。12年,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个人生活”四个字,大楼里的首脑换了一任又一任,每一任对她都有足够的重视,那是一种职业上的重视,唯独没有哪一任对她的生活有过切实的关心。卡夫卡笔下,格里高尔变成了甲壳虫,换来的是家里人的漠不关心。
  让我想想,我在大楼里都干了些什么呢?
  一个同事高烧三天不肯请假,最后晕倒在岗位上,我在总结里歌颂她;另一个同事,父亲重病他不肯请假,我在撰稿的电视片里赞美他。还有一个同事,家里出事了,年关上她眼巴巴地盼着大楼里有人上门慰问一声,结果没有。她跟我诉说深深的失落,我不以为然地对她一番讥讽,笑她天真还有此样幻想,都什么年代了,头脑们的一句话就有那么重要?这里是什么地方,号称国际化现代化的挣钱大企业啊,谁会顾得上家长里短的婆妈事。我甚至很无情地对她说,你是在一架机器里生存,这里不会有花红柳绿,月明风清,别做梦了。
  事隔多年,想起曾经的作为,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深深的悔疚。在庞大的现代机器和被工作异化了的生活方式里,我不意成为一个多事的“帮凶”。
  五月的一个清早,电梯门口,门卫老刘告诉我说,×××走了。他的湖南话很难懂,我以为他是在说笑话,骂他是做梦。等他跺脚发誓过后,五个雷在头顶炸响:40出头的×××,我的同乡兼邻桌同事,真的是在一夜之间走了!
  那段时间真的很累,×××昨天下午就感觉不适,但他所负责的新系统实在离不开,他不便请假。他脸色苍白,捂着胸口跟我们说打算次日再去医院。后来,他脸色回转,一切皆好,我们看不见后果,对命运一片盲视。结果,竟成永隔!
  大楼上下都在说他的好:他老实,本分,他总是无条件答应给同事代加班的请求,他总是默默做了很多头脑们看不到的琐事,他出差总是像个绅士把女同事照顾得周到舒服,他老婆下岗女儿生病家境贫寒却不忘给更贫寒的哥嫂以经济上的支持……
  没有人相信,堂堂一家大企业的员工的后事,是大家捐款办成的。他家的沙发,一坐一个洞,一坐一个洞。
  有人建议我写写他,让这样的好人能够活在文字里。我轻轻摇头。我不说理由。他是我的同乡,没人比我更在意他的存在,我不住院子里,住在院子里的他替我打掩护做了不少事,给了我多少方便。我对他充满感激。但是我不写他。我深深怀念,拒绝歌颂。我已经知道,一架机器运转所需要的,和一个人生命所需要的,是两条平行的铁轨,永远不要对它们的交汇抱有幻想。嘹亮的合唱台上,任何别出心裁的发挥听起来都只是怪异的噪音。
  
  还是我的那栋楼。这栋13层的大楼,至少容有200号人,而它所护佑的总人数,该在500以上。毫无疑问,它给我们遮风挡雨,它给我们面包粮食,是我们的“安身所在”,我们视这栋能够安顿“肉身”的大楼为自己的人生依归。多数人的“红灯照时代”已经结束,理想和梦想云淡风轻了,物质世界的构建变得无比崇高。一个中国家庭移民美国,它只关注买房,买车,它从不参加谈论人生的社交活动,也从不阅读那些在国内难得一见的书籍。外国人看得很是奇怪,他们认为人应该有对俗世生活的“超越意识”,一个人怎么能仅仅满足于“贴地而活”?外国人不懂中国,中国人的人生理想,就是在俗世生活中“安身立命”。我也是大楼的“移民”,我进入大楼后也不见得做得更好。在大楼里,谈论小说是可耻的,谈论人生是奇怪的。一切的务虚,对于大楼都是一种不敬。那么,我们能谈论什么呢?数字,除了数字还是数字:余额,净增额,市场占有率,损益,当然,还有工资和奖金。这些,就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全部内容。最初的五年内,出于对大楼的“忠诚”和对现状的“自满”,我不曾读过哪怕一篇短小说。这种过度的“务实生活”是一个隐患———又七年后,我蜕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务虚主义者。
  我的进入大楼,对于曾细德们,始终是一个谜。其实谜底很简单:那是一个时代贲张,一个行业扩张的必然。“你、我、他”皆有可能,只不过“我”恰巧俱足机缘,被神挑中而已。回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中国,那些像葵花一样打开的日子,下海,跳槽,练摊,人心浮躁,以为财富可以像韭菜一样地生长。我绝无仅有的一次“练摊”,是把不穿的旧衣驮到乡下婆家卖,72块钱,很值得一说的业绩。而这件事写成故事又换了20块钱稿费,92块钱呐,当时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了。但我的行为不是为着“三分之一”,而是为着“体验时代精神”:那是一个让人血流加速,充满激情的时代,巨大的泡沫让很多人沉浮在生活的海面上。无论如何,一个二字头上混岁月的人,如果对时代没有适当的呼应是说不过去的。
  那么,就探出头去呼应一下吧。
  “经营钱的单位,哪里会没钱呢?”我到今天还记得进入大楼第一天,一个当权者所言,像铁一样坚硬的信心,多好的自我感觉!大批有过财务经验的人马从社会各方汇入大楼,彼时它被戏称为“破产企业下岗员工的收容所”。
  困境很快到来,1998年,经由我起手报告并且亲身参与,辖属旅游名城的一个网点撤销了。这是第一个,随后是不断的撤并,搬迁,临时工被陆续清退回家。“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成为一句流行语,它高高在上,视劳动者为草芥的恩赐意味,深深地伤害着大楼内外的每一个人,“当家作主”的感觉早已成为过往。我们视为“人生依归,安身立命”的所在,正在风雨中飘摇,它单薄的身躯再也给不了我们安全感和托付感,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2005年,我离开大楼,交接的资料里,有一大摞是跟机构撤并有关的,我都干了些什么呀?给人饭碗的好事没赶上,砸人饭碗的坏事却拿我当了差。
  风声越来越紧,异地同系统内,有人受不了失业打击跳楼自杀了;同城同业内,很多人被逼交了“自愿买断书”(后来集体上访事件时有发生),从此世人眼里这个行业光环不再;传外省有机构撤销时业务数据全部被毁,据称是有人以此报复发泄不满。病退,买断,内退,离岗,各种各样的方式在逼“老人”退出,为“新人”让路,此举称为“换血”,哦,多么血腥的新陈代谢。资本的逐利性渗透到了普通人的生存之道上。
  一对很好的姐妹花,被形势挟裹着分不清南北,商商量量一起交了“自愿买断书”。哪知回家,其中一个被更具眼力的先生一顿好骂,遂心生悔意次日找关系把“自愿书”撤了回来。当然也把自己的反悔告诉了另一人,可惜另一个没关系,反悔也来不及了。这两人的命运从此不必再提,而情谊,也因之荡然不存。
   2000年8月,我受命参与起草一家县级机构的撤销方案。这种伤筋动骨的动作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其后果之严重是管理者纠偏的重要原因),此前的收缩都是针对网点而言的,痛在皮毛。平地一声惊雷,知情者无不惊异———那可是一家经营业绩蒸蒸日上的机构啊。开的是绝密小会,在大楼的6楼,很少的几个人。方案要周全,要安全,要保全。方案出来了,离执行的日子还有几天时间,我每天都跟自己打斗:那是我的家乡,那家机构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的同学,有我父母兄弟的熟人,我不吐一字对他们是否公平?我对大楼的忠诚是否就是对亲情友情乡情的背叛?
  我的行为果然被一番指责。8月底,我回到家乡执行撤销公务,一个同学说要来看我,其父母一阵雷霆,“快别提她这个人了,一点消息也不透露,哪里还有点人情味?”同学的母亲,在挤兑的队伍里扭伤了脚。我自己的父母,也是不满的,“这么多的亲戚朋友,都把钱存给你们,你居然也不先打声招呼,让我们出去怎么见人?”
  我无语。这种事没有先例,家乡人见识不够,他们对自己权益的杞人忧天我不能嘲笑。谁又知道,整整一个8月,由于精神压力,我的例假维持了绝无仅有的25天,任何一种医学检查都无法解释问题出自何处。而每天每天,我陷入的,绝不仅仅是对自己身体的恐惧和担忧。在家乡的那栋紫红外体的大楼里,深夜12点,我亲眼看到几十号男女在接到命令后那绝望的伤心哭泣,他们的泪水,足以把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泡成糊沫。全场哭泣。宣读完命令,省级头号首脑眼圈发红,一句意味深长的“对不起,同志们,我来晚了”,更是让撤销事件变得充满神秘令人费解———一家充满活力蒸蒸日上的机构,它的诞生和死亡,只是取决于一个特定时刻,几个特定决策者的头脑发热。在这样的事件里,个人的命运什么都不是,哪怕当事人有过真诚的热情和忠心的付出。父亲烦死格里高尔了,已经变形的儿子成为他的负担,他一个苹果砸过去,慢慢地要了儿子的命。
  起草撤销方案不会是我的耻辱,而是决策者的耻辱———事隔8年,当年的收缩政策又被市场无情否认,扩张又一次成为战略目标。它们再次把机构设到了我的家乡,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当年那栋风光的楼,买不回手来了。
  消息既出,众多的当事者,回报的是沉默。深深地沉默。
  作为当事者之一,我深埋心中的耻辱被再次唤醒。我的耻辱在于,在当年的撤销现场,我被连夜要求向上级写报道,报道被撤销当事者们的“识大体,顾大局”,报道他们在撤销工作中“可歌可泣”的事迹———彼时全系统风声鹤唳,需要的正是能够抚平人们内心不安的典型。把人卖了,还要人帮着数卖身钱。我心里有话,却连一点异议也不曾表示,不敢表示。在别人的尊严和自己的饭碗二者间,我可耻地投身于后者。我像一个汉奸置同胞的感受于不顾,只为保全自己有肉可吃有青菜可吃的日子。我不会忘记,当我无奈地在键盘上执行“首脑意图”时,那扑扑而落的泪水,是为同胞的今天流,也为自己的明天流。庆幸的是,当时的两篇稿子,上头终于是明智地没有发出来,这一点上,上头表现出了充分的人性和对弱者的尊重。而我,也侥幸保留了几分面子和尊严。于是,我自己,和那个授意者,成为它们的终极读者。但是,这样的行为依然是我职业生涯上的一颗肉瘤,它的丑陋,它的猥琐,它的冷酷,让我始终不敢回望,无法面对。我假装遗忘,假装耳聋眼瞎,假装自己从来都是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行事正大光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对不起良心。只有这样,我才能忘记自己灭失过尊严,才能忽略自己的“小”,以为自己活得一直像个人。

    2000年8月以后,那一双双饱含热泪的眼睛,变身为一群羔羊,就那样被放逐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一个外表壮实的新婚小伙,受不了撤销的打击,三个月内突发重病含恨身亡。其余的人,由此步入另一条生活之道,有人走得比从前好,有人走得没有从前好,但是没有人的生活就此停步。“安身之所”从来都只在自己手中,何处天涯不养人。
  “下一次,那个被放逐的,就会是我自己。”彼时每一个在场的参与撤销者都这样说。兔死狐悲,我们有着深深的不安和忧伤。这是个体面对潮流时的无奈,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个物质的时代,任何一个行业的成熟和转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原来一个时代不会比一个人更有智慧,一个行业,也不会比一个人更聪明,它们也是一步一步摸索着长大定型的。有人注定要为此牺牲。多少年后回味这一切,这好比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血腥拼杀,留下来的,是幸运者,但不一定是幸福者。
  
  大楼10年,我伤痕累累,身心俱疲。富裕的物质条件没能使我更幸福更轻盈。我焦虑,抑郁,忙碌,不开心,就以为整栋楼都不开心。我开始怀旧,开始想念从容悠闲甚至清贫无聊的旧生活,开始想念青山绿水,已然跟不上时代的拍子,就以为是时代的节拍已经错乱。事已至此,除了逃跑,我还能怎么做?
    如果时代不放逐我,就让我来放逐时代吧。
    辞职报告交上去,大楼首脑很是不满:“她要去的地方,会比我给她的钱还多么?”
    转述者的话让我一笑而过。“不差钱”的生活的确是好生活,但肯定不是最好的生活。我要的生活,就是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这过分么?不过分,人活着,连最基本的睡眠都不能保证才叫过分。天哪,我已经有多少年睡眠不足了?当然,这是我说出的话,我没说出的,还有太多。不说不说,一说就破。
    出于礼貌,我和首脑面对面了。首脑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没有挽留,这在我意料之内。说的却是“要走可以,我只能把你开除,因为你是骨干,不能破例放行。”这在我意料之外。
    我把笑脸收起,“不可以,你不能开除我,因为全楼尽知,我从来都是一个敬业的好员工。开除我,于情于理都行不通,于你于我都于心不忍。”我清了清嗓子,今天豁出去了,“还有,你何必做事这样绝情,城市这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人生这么几十年,还请多加关照。”
    我打住,再多出一言,就是对自己的作践。我挺起身子,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我不坐电梯,我走楼道,六楼,五楼,四楼,三楼,二楼,一楼。我是跳着回到地面的。我不再是蚕蛹,我破茧而出了。我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就要飞往一个别样的明天。我扎扎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我再也不为明天发愁了。但是,我忘不了最后的伤害,首脑说,要开除我。我的过错仅仅在于,我用自己的方式,表示了对繁华和喧嚣的蔑视。十年阅历,我对一栋大楼,不再恭敬,不,我是对一种现代的价值观不再恭敬,我对一个时代,在作出无声的抗议。再见了,利来利往的生活。
    我已经是一只蝴蝶了,我命令自己快点飞,飞得越远越好,我要把这十年遗忘。让格里高尔回到书里去吧,我是安然,安然无恙的安然。
  
    人民广场的西北侧,有一栋别致的楼,整个春天,我很奇怪地依恋着这栋楼。在一场激烈的广告竞标角逐中,我赢得了这家单位广告总投入的一半。优势在于我是“前从业者加媒体首席”。广告系列很长,迁延一个多月,几乎每天,我都出入于这栋大楼。这栋楼的首脑叹服,你真的是很敬业。
  有敬业的成分,但隐秘的原因我不能言说。这里是我通往生命秘境的一扇门,我乐于出入其中,是因为我依恋它。它像一个充满魅力的说客,说服我回到从前,说服我和从前握手言和,让我宽宥了生命中最难以宽宥的经历,让我在它那里有新生的感觉。我看到自己像一个新生儿,赤身裸体,肌肤粉红,以绝对的质朴和高贵在梦中熟睡。哦,我爱死自己吸吮手指的小模样。天地人大和。
  先是为着任务,然后是发现谈判中斗智斗勇的乐趣。最后,就发现这栋楼的光明、典雅、干净,是我一直以来不能忘怀的品质,是我毕生所要追求的品质。它们唤起了我的情感,让我回到了另一栋楼,耗了我10年生命的13层楼。而必须亲历亲为的广告内容,更是需要调动从前全部的职业积累和素养。一直以来,我把那段10年视为荒凉之境,但我怎么可以否认,就是这段荒芜的时间成全了我的今天。
  时间的力量让人崇拜。新时光就像一个艺术家,而旧时光就像一坨橡皮泥,一块石料,一截树根……提升新时光的艺术素养,就是重估旧时光的价值。一个人不能去抱怨时代,一个人,要有能力从任何一个时代中去找出它的好。人生有限,生命是经不得花销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和生命相依相恋,和生命中一切好的坏的经历相依相恋。
  今天,路过已然荒凉的旧时光,只见旷野无人,清风徐来。苍天下我独自放歌,歌声中只见新葵灿灿,铺天盖地,开满眼帘……
  神啊,我爱你。


责任编辑   张颐雯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