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念首诗吧[短篇小说]
(2010-08-17 13: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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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大讨论韩寒教育人文/历史文化文学原创杂谈作家 |
我的自白
路上,伴随脚步声的是两旁树叶的沙沙细语,以及小鸟盘旋于空中的鸣叫。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对那
里的景色感到内心的颤动,然而出不了几天,我的足迹又会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我的行为像极了一个用
情不专的流氓,不同的小镇仿佛是不同的女人,每一个我都喜欢,心里想着的却是下一个女人。
我的旅行包里除了一部单反相机,就和一个乞丐相差无几了。我最穷的时候,裤兜里只有六个铜板
,烟也断了,沦落到去捡别人扔掉的香烟屁股抽。我找不到地方睡觉,就去镇里找户人家为他们拍肖像
,然后换来几个晚上的住宿。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被邀请和他们一块共进晚餐,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
的晚饭,即使他们炒的香干肉丝中肉丝少得可怜。几天以后,我会在那家人的目送下离去,去寻找内心
另一幅照片。
很多时候,我在拍摄一张照片之前,心里已经有了那张照片。我要做的仅仅是寻找到它,然后等待
光线赋予它最美丽的时刻摁下快门。我很幸运地在那段时间里找到许多印在内心已经发黄的影像,为此
我拍下了记忆深处村庄在晨曦中的神秘气息,和在夕阳照耀下变得壮丽的小镇全景;我还拍下过农夫和
老牛沉默而无比坚硬的友谊,和一位对着垃圾车说话的人,他的孤独处境使我感到震惊;我也曾拍下守
望在门口的孩子,和在麦地里辛勤劳作的男人女人们,他们是在我的镜头前唯一能露出含蓄笑容的人。
我还在一个小镇里认识了一个叫瑛儿的女孩,那是一个衣着朴素,但依然掩盖不了她美丽气质的女
孩,尽管她的眼睛看不见光明,可她拥有一双灵敏的耳朵,用听觉写出了大量诗歌。我喜欢在河边抚摸
她长长的头发,给她讲述我流浪的经历,然后亲密地喊她瑛儿。我说瑛儿你别不信,你是我见过最漂亮
的女孩。我说这话时一点都不感到心虚。那天的河水特别清澈,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瑛儿说她听
得出来。
临近黄昏的时候,我给瑛儿拍了一套照片,作为回报,她给我讲述了一段故事。那是一个很好的故
事,阳光温暖,河水清澈……
来。从此,他再没有出现。盲女四处找邮递员,终于遇到了邮递员的母亲,才知道,原来邮递员已经被
车撞死了。这个忧伤的爱情故事最终会指向哪里呢?
给你念首诗吧
民
1
瑛儿早晨起来一片黑暗,但她已经习惯了,并不感到害怕。此外,瑛儿只能感受到阳光扑打在脸上
的温度,以及天台外面各种有趣的声音。她家对面是开小店的,据母亲说,对面是小镇上最热闹的地方
,所以瑛儿每天坐在天台上,聆听每一个熟悉或陌生人的谈笑声,内心里还是感到满足的。
瑛儿正坐在天台上帮母亲择菜,完了又开始剥毛豆肉,这是她的工作,剥二十斤毛豆肉母亲给她十
块钱。母亲是附近农场卖菜的。二十年前,丈夫为了给盲女儿治病,四处求医的途中让车给撞了。他临
死前只说过一句话,放弃吧,瑛儿就这命了。他是不希望妻子步他的后尘。母亲哭泣着点点头,一把将
瑛儿抱在怀里。那一年,瑛儿刚过完四岁生日,对于母亲的痛哭,她只是感到了好奇。
一只鸽子扑噜噜掠过天台时,瑛儿听见何妈的笑声从小店传来,就竖起了耳朵聆听。何妈是母亲的
小姐妹,时常来给她讲一些外面的奇闻趣事。何妈要讲新鲜故事之前,总要先哈哈大笑几声,果然,何
妈笑毕对小店老板说,老吴,我告诉你啊,周家二愣子明天要娶媳妇啦。
老吴问,哪个周家二愣子?
何妈说,嗨,就是西镇那个开装卸车的老周,他二儿子叫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周浩那小子吧。老吴问,新娘长得漂亮么?
何妈说,小姑娘人长得倒是蛮漂亮,就是乡下妹子不好。
老吴摸着秃顶的脑袋,嘿嘿一笑说,乡下妹子怎么啦?乡下妹子肯干家务,又不娇气,不比城里姑
娘差。
何妈连忙回答,那是,那是,我看老周还是蛮有福气的。
说完就呵呵笑着走了,她的脚步总是来去匆忙。
瑛儿觉得脸上热热的,体内有一股骚动,捣得她心神不宁。于是瑛儿停下手中的活,进屋喝了杯凉
茶,仍止不住胡思乱想。这时候母亲回来了,她叹了口气问瑛儿,毛豆肉剥完了没有?瑛儿摇摇头,没
有。母亲坐在沙发上,说,没剥完就好,反正剥了也卖不完,黄掉就可惜了。
瑛儿根本没听进去,她一心只想着何妈的话,忍不住问母亲,妈,你说我长得漂亮吗?她摸索着走
近沙发,坐下。
母亲轻轻一笑,知道女儿已经长大,渗出了泪花说,漂亮极啦!
瑛儿咧着嘴笑笑,扑进母亲的怀里,她不知道母亲正为她流泪。
2
瑛儿存够一笔钱后,求母亲给她买部录音机。母亲问她,你要录音机做什么?瑛儿浅浅地一笑,说
是用来听音乐。其实她打算用来录天台外面的声音,她琢磨着临睡前听上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兴许就不
那么孤单了。但她不想让母亲难过,母亲一想到女儿看不见东西就难过得直叹气,所以瑛儿没敢说实话
。
录音机没几天就买回来了,是一部小巧的随身听,母亲说可以别在腰带上听,方便得很。瑛儿爱不
释手地捧在手心里,只花去半个晚上,就牢记了所有按键的使用方法。瑛儿虽然看不见,但是心灵手巧
,这是长期剥毛豆肉训练出来的。瑛儿第一次听着录音机里熟悉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一段诗歌朗诵,
她觉得好听极了,比在空气中听到的还要真实。她的心脏激烈跳动着,一种莫名的兴奋赶走了她的睡意
,直到母亲在隔壁房间敲墙催她睡觉,她才把随身听放于胸前,微笑地步入梦境。
第二天一早,瑛儿把随身听用塑料袋装好,稳当地放在天台栏杆上,然后按下录音键。但转身一想
觉得不妥,随身听摔下去怎么办?于是瑛儿又把随身听安置在栏杆下面,才宽心地去一边择菜。最近毛
豆肉的行情不好,她就又剥起了茭白,一样得心应手。
每过十五分钟,瑛儿就要去抚摸一会儿心爱的随身听,顺便知道一下磁带有没有录完,需不需要换
面。随身听已然成为她的知己,也是唯一的。瑛儿心想,到了悄无声息的夜晚,自己有声音的陪伴,就
不会感到害怕了。
她扑在栏杆上,朝着温暖的一面吸一口气,是秋天的味道。温和的风一遍遍地抚摸她的脸庞,吹乱
了她的长发,发梢在她耳边挠痒痒,很舒服。瑛儿低下头,又一次感到脸上热热的,有一股骚动在体内
乱跑。她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瑛儿有意不去听外面的声音,她想留到晚上再听,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期待夜晚的来临,也是
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等待的时光是如此漫长,比她在黑暗中独自叹息还要漫长。瑛儿想,或许工作能
让时间过得快些。于是她放下随身听,转身去剥茭白。
夜晚终于在母亲的一声叹息中来临,母亲在临睡前总要先叹口气,为了这个残缺的家,她太劳累了
。瑛儿心里过意不去,递了杯糖水送到母亲房间,母女俩一站一坐,一句话也不说,窗外响起了忧伤的
二胡曲,刺进她们最深最痛的地方。
瑛儿回到自己房间,靠着窗户无声地淌了会儿泪,伤痛好一点了。
瑛儿摸索到随身听,嚓的一声按下播放键,兴奋再一次回归在她脸上。她颤抖着双手爬进被窝,戴
上耳机,开始了聆听。她感到有声音陪伴的晚上真好。她有点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了,因为可以这么近距
离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些人仿佛就站在她面前,在对她说话,而不是她在倾听别人聊天。她夜晚的心情
变得比白天还要好,听着听着她就想,我再也离不开这些声音了。
3
瑛儿双手扶在天台栏杆上,早晨的太阳晒得她心里暖滋滋的,仿佛有双粗壮的手在抚摸她的脸。远
方有踩脚踏车的声音向这边驶过来,瑛儿听了抿嘴一笑,心想,这辆自行车肯定又老又旧。几分钟后,
她听到脚踏车停住了,就在楼下对面。接着她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先拨响了三次铃铛,喊道,
老板,您订的快报一份。
老吴回喊道,好的,小伙子,你就搁那儿吧,谢谢你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消失了,他踩着脚踏车渐渐远去,瑛儿感到他飞速离去的时候,在地上刮起了一阵
风,吹得她脸上热乎乎的。他是个邮递员?瑛儿心想,还是个小伙子呢。
这天晚上,年轻男子的声音就彻彻底底闯进了瑛儿的心房,她能够分辨出那是个好人的声音,他洪
亮而粗犷的每一个音符都在颤动她的心灵,她忽然感到自己柔弱得几乎要崩溃,需要靠着一座坚固的大
山才能生存下去。
她躲进被窝里,一遍遍听着年轻男子充满力量的声音,直到面红耳赤,体内的骚动越来越强大,好
像就要迸发出来。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隐约感到其他声音的淡然无味,好像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
了。她被他的声音所吸引,她想,这就是幸福的声音吧?
从那以后,瑛儿不再把随身听放在栏杆下连续录一个早晨的声音,而是把随身听抱在怀里,开始了
有选择性的在年轻男子出现的时候才按下录音键。不到一个月,瑛儿的五张磁带都录满了年轻男子的声
音,它们像五盘钢琴曲使瑛儿的晚上变得美妙无比。
年轻男子的声音每天早上八点都会准时出现在对面小店里,瑛儿七点半就守候在栏杆旁了,她不清
楚已经这样痴痴等待了他多少天,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她希望他能发现自己,她也相信他是勇
敢的,总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伸出双手来抚摸她的长发。她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散发
着淡淡的芳香。
他又来了。
当年轻男子还在老远,老吴还在向路口张望的时候,瑛儿听声音就知道他来了,他正踩着那辆破脚
踏车迎风而来。这个时候的太阳已经很大了,瑛儿仰着脸,隐隐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她慢慢
地用手去抓栏杆,身体向外靠去。她想,这样他会更容易发现我。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年轻男子并没有上去找她,连声招呼也没打。瑛儿开始焦急起来,几天后变成
一种疼痛,好像心在滴着血,一阵阵地发痛。
现在,年轻男子的声音每晚都令她失眠,她感到黑暗更黑了,窗外也更静了,她一个人漫游在空旷
的黑暗中,像一颗坠落的陨石。她失去了方向,恐惧化为一支剑穿过她的胸口。
那天晚上瑛儿终于忍不住哭了,悲伤的哭声划向夜晚,也颤动了她母亲的一根心弦。母亲披着外衣
走到瑛儿房间,问她,瑛儿,你怎么哭了?
瑛儿转过脸,一句话也不说,但哭得更大声了。
母亲过去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背,说,你有什么心事就跟妈说,千万别憋心里,会伤身子的。
瑛儿感到母亲的眼眶湿润了,心里一阵酸痛,她擦去母亲的泪水,哭着喊了一声,妈──
母亲多少猜出几分女儿的心事,安慰她说,是不是晚上一个人睡觉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你说话。
我女儿长大啦,想结婚啦。好吧,妈明天就去给你瞅个对象,你长得这么漂亮,不怕没有男孩子喜欢你
。
瑛儿听完却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她扑到母亲怀里说,妈──他一定是不喜欢我,才一直躲着不肯
见我。妈──我是个瞎子,没有男孩子会看上我的。妈──呜──
4
瑛儿作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那是一个暖和的早晨,母亲出去买菜后,瑛儿戴上帽
子和眼镜,然后换了一条裙子,摸索着墙壁朝楼下走去。
一个夏天过去了,今天还是她第一次下楼,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感到有股不一样的风扑在脸上,咸
咸的,又热又潮湿,还有点臭,那是从过路人嘴巴里呼出来的。瑛儿站在门口迟疑了起来,双腿不听指
挥地颤抖着,她感到那些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不免惊恐地垂下了脑袋。与些同时,那段已被
遗忘的发生在春天的经历,重新在瑛儿的黑暗中清晰闪现。
那是一个清脆的午后,空气中到处散发着花香,瑛儿拄着一根棍子悠闲地走在小镇的河边,暖风吹
起了她的衣裙。一个男孩突然跑到她面前,友好地说,你想摘花么?瑛儿微笑地点点头,露出一口洁白
的牙齿。于是男孩把瑛儿扶到一个地方,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瑛儿知道这是在树下,不禁抿着
嘴开始幻想树叶的形状和它的颜色。男孩停下后,又跑到一边说,花就在你脚下,你蹲下去就能摘到。
瑛儿相信了,可是她蹲下身去,摸到的却不是一束鲜花,而是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并且散发着一股恶臭
……
瑛儿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害怕得转身就往楼梯走,上一次她也是委屈得转身就往回走的,她脸上
出现了和上次一样的羞愧,而不是愤怒。瑛儿没有读过书,只上过两年教盲人识路的盲校,所以头脑里
没有愤世嫉俗的东西,她最大的愤怒就是躲进被窝里偷偷哭泣。
年轻男子踩脚踏车的声音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它在远方凹凸不平的路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像头雄壮的牛似的又把瑛儿从楼梯上拉了下来。这股神奇的声音似乎给了瑛儿力量和勇气,她慢慢松
开抓紧栏杆的手,咧开嘴角一笑,然后像一个出门做生意的人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
这一次,瑛儿没有因为靠近路人而感到恐惧,她认为这是他拯救了自己,因为她隐隐意识到,他会
毫不犹豫地停下自行车去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
到了街上,瑛儿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和他说上话。
瑛儿已经意识到,要年轻男子主动上楼去找她有点不切实际,于是她决定去街上等他。如果他还不
来跟她打招呼,那么她主动去和他说话也无所谓。瑛儿曾听何妈讲过,女孩子应该矜持,不应该主动去
找男孩子说话,但现在她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她心跳开始加速,全身的血液倒流不止,这两种声音交错
回荡在她的胸口,使她有点呼吸不畅。
她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而感到害怕,还是因为害怕而感到激动。此刻,她就像一个坐在床前的害羞新
娘,战战兢兢等待着新郎。
5
你好!年轻男子的自行车越来越近的时候,瑛儿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声
音轻得像蚊子叫,年轻男子根本听不到,他像阵风一样从她身边吹过去了。
瑛儿失望地感受着年轻男子唯一留下来的风,自责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打算这就回去,明早再
下来。她在心底告诉自己,明天早上要像何妈那样大声喊他。
就在这个时候,年轻男子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就在瑛儿的身旁捏住刹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再次
使瑛儿的心跳加速,她感到自己好像要窒息了。
年轻男子稳住自行车,左脚踮在地上,说,你好,请问你认识何桂芳女士吗?
瑛儿抿嘴一笑,说,认识,我叫她何妈。
那你知道她家住址吗?年轻男子不知道瑛儿是瞎子,拿出一张哗哗作响的信封,问她,我这有何女
士的一封信,但我找不到上面的地址,你知道怎么走,对吧?
瑛儿沉默了起来,她看不见上面的地址,同时也感到一丝失望,她以为年轻男子回来是想认识她。
她撅着嘴低下了头。
年轻男子这才发现瑛儿看不见东西,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我去问别人好了,不打扰
你了。
说着就掉过头去,瑛儿在后面喊道,你回来,我认识路的。瑛儿去年跟母亲去过一趟何妈家,她虽
然看不见路,但还记得一路上的声音和气味。她把它们重新在心底整理了一遍,对年轻男子说,跟着我
,我带你去。
瑛儿由年轻男子扶着,一边凭着记忆穿街走巷,一边对他解释盲人是怎么识路的。
瑛儿说,我们盲人识路靠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和鼻子,有时候也会用手触摸。你听到有人在唱歌
了么?我的右手边有一家KTV,上次我跟我妈去何妈家的时候,就是从这里经过的。
瑛儿说,前面是不是有根电线杆?从电线杆过去十步路,我们就要拐弯了,是往右拐。
瑛儿说,这条路好像很窄,经常塞车,汽车喇叭声总是响个不停,是不是很吵啊?瑛儿说,再往前
走有家饭店,你闻出它的味道来了么?靠近饭店的地方总有一股油烟味,不过闻着倒是挺香哩。
瑛儿说,我们就快要到了,这里是15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往前走一百步,然后往左拐有条巷子,那
条路是水泥铺成的,现在已经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
瑛儿最后嘻嘻一笑,说,你要是耳朵灵的话,现在就能听到细细的流水声了,不过那声音不是从河
里传来的,也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一家豆腐坊里传来的,他们家的流水声总是哗哗响个不停,
你只能用心才能听见。好了,何妈家就在豆腐坊的后面第二幢楼302室,你快去快回吧。
6
年轻男子把瑛儿送回家后,为了表示感谢,就对瑛儿说,过几天我带你去公园玩。
瑛儿点头笑笑,好呀。
她不知道年轻男子这时已经离去,他为这封信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手头还有几十封信要发出去。
他骑车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想想还是回头抛下一句话,你等着我!
瑛儿向他喊道,好啊,我等你来接我去公园玩!
可是这一等,就是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来,瑛儿每天都在天台上期待年轻男子的出现,但是每次都失望而归。有好几次瑛儿听骑
脚踏车的声音,以为是年轻男子来接她了,高兴得几乎要跳下去,但自行车靠近的时候,她听出那根本
不是他的自行车。到了晚上,瑛儿躺进被窝一遍一遍听着他的声音,听到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的时候,
就干脆蒙头哭泣。母亲听了心疼,走进来安慰她说,忘了他吧,他不会来了。
可我忘不了。瑛儿回答得很坚决。
母亲说,他真想来,早该来了,傻孩子,你被他骗了。
我不信,他不会骗我,他是个好人,他不来一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瑛儿回答得更坚决。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都瘦了,妈心疼呀,你就不能为了妈忘记他?
瑛儿的回答让母亲彻底放弃了劝说,她说,妈,如果一个人突然失去了听觉,你说他会怎么样?以
前我之所以不觉得痛苦,是因为我还能听到许多声音,它们像朋友一样陪伴着我,不让我感到孤单。可
自从他出现后,除了他的声音,我就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了。他带走了我的听觉,如果他不回来,我就
什么也没有了。妈,我已经是个瞎子了,如果再找不回我的听觉,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瑛儿又说,妈,我明天就去找他。
母亲急了,说,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
瑛儿笑笑,拿着随身听说,妈,我有这个呢。
7
那天的风越刮越大,马路两旁的枫叶像雪花似的哗啦哗啦飘落下来,多么凄美的死亡。
瑛儿捧着随身听走在大街上,呼呼的风掀起了她的裙子,她只好用一只手拉住裙角,为此她只好扔
掉矿泉水瓶,好腾出一只手继续拿随身听。
听到有关人的声音,瑛儿就会走上前去,然后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问,你认识随身听里说话的这个
人么?我在找他,可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我只知道他是个邮递员。
多数人只把她当成疯子,朝她哼了一声,便拍拍屁股走掉了。
有几位老人见她头发被吹乱了,又是个瞎子,表情蛮可怜的,就劝她,孩子,回去吧,你这样是找
不到他的。瑛儿说,我不回去,我要找到他。这一次是她自己先走掉的,她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更不知
道单凭一种声音去寻问正常人,等于用没钩子的渔竿钓鱼。她应该找瞎子问才对,只有瞎子才会牢牢记
住身边的声音,可是并没有除她以外的瞎子认识那个陌生男人。
瑛儿又朝另一对夫妻走去,在遭到同样的遭遇后,她又摸索着走进了一个弄堂,有两个男人满口笑
声地对她说,你是说随身听里的这个人么,他是我哥们儿,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带你去吧。
他们把瑛儿领到一个房间,说,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然而瑛儿走进去后,没有听见任何关于年轻男子的声音,于是她问,他人呢,他是不是出去了?她
得到的回答是两声邪邪的笑,那两个男人要来脱她衣服。瑛儿惊叫起来,大声喊着救命,如果不是有旅
客在门外听到瑛儿的呼救,及时报了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瑛儿回家休息了几天,趁母亲不在,又偷偷跑出去寻找年轻男子了。这一次她穿上了紧身牛仔裤,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想,与其呆在家里想得发疯,还不如再冒一次险,这是最后一次。她话虽这
么说,内心最深处还是想着非找到他不可。
她在路上遇到了老吴。老吴多少知道一点她的事,叹着气说,你这样找也不是个办法,你干吗不去
邮局碰碰运气,他是那里的员工,说不定你能在那儿找到他。
于是瑛儿问了三条街找到邮局,她分不清谁是这里的员工,只好遇人就问,你认识这个声音的主人
吗?她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冷漠的,唾弃声比在大街还多,哼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保安见瑛儿不停地
骚扰客人,就走过去威胁她说,喂喂,瞎子,你要是再问三问四骚扰客人,当心我把你撵出门去。
她终于觉悟了,没有人能告诉她随身听里声音的主人是谁。
8
已经绝望的瑛儿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脑袋一旋,就蹲在邮局门口,眼泪像鲜血一样不停地涌出来
。这时走来一位中年女人,抚摸着瑛儿的头发说,孩子,让我听听你要找的声音,我也许认识他。
瑛儿把随身听递给她,又继续抱头痛哭。她已经不相信能问到年轻男子的下落,打算要凭自己的力
量去寻找,可是怎么找呢?瑛儿想不到办法,哭得更凶了。
中年女人听了不到一分钟,也哭泣起来,哭声不大,但听起来比瑛儿还要悲惨。瑛儿以为她同情自
己,抬起头说,阿姨,您别哭了,瑛儿从小命就不好,瑛儿过一会儿就没事的。
中年女人抹掉脸上的泪水,说,儿子,你不应该就这么走了,你要是不走,你会娶到多好的一个妻
子。
您是他母亲?您一定是母亲!瑛儿激动地问,您说他走了,他到底走哪儿去了,很远吗?
中年女人说,对,我是他母亲,有人告诉我有个盲女孩手里拿着耳机,每天都在街上问一个邮递员
的下落,我就来找你了,没想到你要找的人真是我儿子。说到这里,她擦去瑛儿脸上的泪水,又说,孩
子,你回家去吧,你找不到他了。
瑛儿死活也不回去,当她从中年女人口中得知,年轻男子已死于三个月前一场车祸时,她一屁股坐
倒在地,心像被人挖空了一样,又疼又害怕。再过一会儿,她已经不清楚为什么事伤心了,只是不停地
流泪,像一个沉默的疯子无力地飘走在落叶纷飞的路上。
瑛儿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她父亲也是死于一场车祸,扔下她和母亲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瑛儿走
回家,哭了整整三天,哭得眼泪都流干了,直到她突然记起自己为什么哭泣,她就不哭了。但她发现像
木偶一样呆坐在床上似乎更痛苦,她看见自己的灵魂在黑暗中呻吟着,不停地喊着小宇,小宇,你到底
在哪儿?
小宇就那个被车轧死的年轻男子。
瑛儿神色恍惚地走到母亲房间,说,妈,他死了,他带走了我的听觉,我只剩下黑暗了,我怎么办
?我总不能抱着录音机生活一辈子吧?
母亲抱着她,给她唱了一首小时候最爱听的儿歌,唱着唱着眼睛就通红了。
瑛儿朝着窗外寒冷的天空,说,不管他在哪儿,我都要找到他。这句话她是在心底说的,母亲并没
有听见。母亲还在唱那首快乐的儿歌,声音断断续续,凄凉得像鬼呼,比窗外的二胡声还要忧伤。
9
第二天一早,瑛儿把自己打扮一新,就出门去了,她临走前只带着随身听和五盘磁带。到了街上她
想了想,就去对面小店买了包老鼠药,说是家里老鼠多,晚上吵得人睡不着觉。
瑛儿曾听何妈讲过,人死后到了阴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是笑着听这句话的,她想,我本来就
什么也看不见,我去阴间和在阳间是一样的。
她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来到一棵飘着香气的大树底下,她听到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有几片
飘落下来,就落在她头顶上。
现在,瑛儿开始回想上次走过的路。就在一个月前,小宇的母亲曾领着她去过小宇的墓地,那天她
好像不是去看望死人的,而是去找自己最后的归宿。她告诉自己千万别走错路了,走错就再也找不到他
了。不过没关系,她想,我记得那地方的声音,再没有比那儿更安静的地方了,他躺在那里一定特别舒
服。瑛儿兴奋地笑笑。
瑛儿走过一条长长的铁轨,然后穿越它,来到小宇的墓地。没错,是这里。瑛儿摸到一个月前放在
墓地上的磁带,心总算安了。她坐着唱了一会儿歌,然后吞下她早上买的老鼠药,她的心从没像今天这
么宁静过。母亲的叹气声在她耳边一闪而过,她似乎看见了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
瑛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她想,原来阴间一点不阴,还很舒服。她听见床边有动
静,以为是小宇,就激动地喊了一句,小宇,是你吗?
可是回答她的是小宇的母亲,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
原来瑛儿昏迷的时候,小宇母亲正好来看望儿子,就把她给救了。瑛儿听完流出了眼泪,怨恨地说
,你不应该把我救醒的,没有小宇我活不下去,是真的。我在哪儿?
你在小宇的房间里。小宇母亲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小宇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名诗人,你看不
到,但你也许能闻到他房间里全是诗集,他临死前在病床上写过一首诗,我想是写给你的,他希望你能
好好活下去,自由自在地生活。我给你念念吧。
盲女音外
──写给一位可爱的盲女
二十四岁,苹果还没有红透呢
哪个坏蛋摘去了半个
又把她重新拼上了?
早晨的脸湿漉漉的
枕边有一块小熊图案的毛巾
可惜黑暗隐藏了它
麦田呢?阳光呢?
还有孩子们的游乐场呢?
信纸上的文字消失了
不是还有音乐么,不哭
清澈的浅水池里
鱼儿自由自在地游
10
从那以后,瑛儿就有了两个母亲。一个星期她呆在家里帮母亲择菜,另一个星期就去小宇母亲那里
写诗,她念一句,小宇母亲写一句。她念着念着就像找到了小宇的灵魂,她越来越感到是小宇的灵魂在
写诗,而不是她自己。她对小宇母亲说,妈,我不想死了,我要替他完成生前的愿望。说着母女俩依偎
在一起,眼泪流出来了也不感到悲伤,反而热乎乎地想去阳光下欢呼一场。
每过一个月,瑛儿都要去小宇的墓地朗诵她最新写的诗歌给他听,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像是小宇
对她的抚摸。小宇母亲抹着眼泪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对恋人坐在草地上交谈,他们看上
去是那样般配。这样的场景一直维持到日落黄昏,小宇母亲才走过去说,瑛儿,我们该回家了。
瑛儿就是在自己家里,也照常写诗,她把随身听放在菜篮子里,想到一句就录一句。她写的诗句大
多是温暖的,即使写到死亡,也是消逝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鸟儿盘旋地划过天际,声音打破了她黑暗
里的寂静。
天台下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杂乱,一只鸽子扑噜噜掠过天台时,何妈哈哈大笑的声音再次传入瑛儿的
耳朵。瑛儿听见何妈对老吴说,老吴,我告诉你啊,周家三儿子考上大学啦,还交了个省城的女朋友呢
。
老吴问,哪个周家三儿子?
何妈说,嗨,就是西镇那个开装卸车的老周,他三儿子叫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周栋那小子吧。老吴问,他女朋友长得漂亮么?
何妈说,比二媳妇差了一截,不过脑筋长得好,听说还是位女诗人。
老吴停止手中的活,双手握着扫帚柄说,相貌差点怎么啦,城里姑娘聪明伶俐,见识又广,不比乡
下妹子差。
何妈连忙回答,那是,那是,我看老周还真是有福气的人。
何妈说完就笑呵呵地走了,她的脚步依然是来去匆忙。
瑛儿这一次没有落泪,她从何妈和老吴的交谈中找到了写诗的灵感,这让她的心情反而激动得不行
。到了晚上,瑛儿泡了杯糖水,笑着走进母亲房间说,妈,我给你念首诗吧。
作者简介:
《结束与开始》,以及诗歌二十来首。目前正在创作长篇小说《奔跑在麦田呼喊》。这是在正式刊物上
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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