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 巢[报告文学](3)
(2009-10-12 16: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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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象两个可能的情景———
情景一:当你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的时候,老公立即请你躺在沙发上,慢慢地听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孩子很快来到你的身边,为你端上热茶,告诉你不要紧张。于是,你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情景二:你没有任何其他朋友,你一个人生活。你独自回到一个人的空房间,生活的一切重担你都一个人扛。没有任何人需要你去叫或者去看,你不能指望什么可以让你平静下来。于是,你开始喝上好几杯酒,或者抽完了好几支烟。
这两个情景显示建立亲密的依恋关系对于恢复心理创伤是不可少的。
完全出乎预料,这样的情景故事竟然让性格外向的吴红听得眼眶湿润,她抬眼看我:“啊,讲得太好了!”停顿一下,“老师说得对,我在‘这边’也该好好生活了,我得赶紧找个可以靠的肩膀了。要不,一到夜晚,就太孤独了。”
汶川映秀镇中滩堡村灾民板房安置点,位于垮塌的映秀漩口中学对面的平地上,与地震灾区多数灾民安置点不同,这个不算大的安置点像是一片餐饮住宿业的海洋,每一排板房的口子上都贴有旅店或饭馆的招牌。
“光棍父子”黄长寿和黄军远近闻名。在饭馆老板的指引下,我在板房内见到了他们。
说明来意后,26岁的黄军脸上先露出了笑意:“老爸终于找到他喜欢的婆娘了!咋想都是件美事!”
说起找到婆娘的事,52岁的黄长寿乐得一时合不拢嘴,“都是缘分呀!”“老树开花”撞上桃花运的黄长寿,并没有忘记为人父的职责,如今他见到人总不忘记跟人家说上一句:“我家黄军地震时也失去了婆娘,你能为我家黄军找个合适的对象不?”
原本家境殷实的黄长寿、黄军父子,相互失去另一半后,先前那股家的温馨和甜蜜早已荡然无存。但日子还得继续。父子俩从废墟上爬起来,揩干泪水,驾驶着机动车与乡亲们一道,迅速加入了重建家园的行列。
然而家园是家园,家园不可能代替“家”,有男有女在一起的日子才是两个人的最终归宿。为此,父子俩都在心里头默默惦记着对方的“终身大事”。
黄长寿额头宽大,开口说话,便显露出那两颗银色的假门牙,且唾沫星子四溅;侃侃而谈的嘴巴上面,急速变白了的那道胡茬子,分明在提醒着人们,这个健谈的男人曾经遭遇过沉重的打击。
“地震前,老爸那道胡子可是黝黑黝黑的哟。”儿子黄军在一旁插了话。
地震时,黄长寿与黄军恰巧都不在家。他们返回家时,发现自家的三层小洋楼被震塌了,妻子与儿媳一起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罪孽深重的大地震,留给黄长寿的是痛苦与泪水,唯独提到两个孙儿时,他的嘴角才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映秀幼儿园死了20多名孩子,但我5岁的黄孟桃、3岁的黄孟超却活了下来,这是上天对我黄长寿的恩赐呀。”
另外,黄家父子安家立命的两部机动车并没有被震坏。地震前,52岁的黄长寿就会驾驶多种交通工具,三轮车、小货车、面包车、大货车与小轿车。由于掌握了一门技术,不止在中滩堡村,在整个映秀镇,若论进入村级小康生活水准,黄家父子都是算得上的。一大家子6口人(黄长寿夫妇,儿子和媳妇,两个孙子)住着一幢外表漂亮,屋内装修精致的三层小洋楼,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很快,黄军也学会了驾驶技术。黄长寿开着小轿车,黄军驾驶着大货车,父子分头跑业务。那光景,嘿,别提了!黄长寿说。
震后,映秀灾区步入了重建行列,黄家没有被震坏的两部机动车很快就找到了活路,这也算是给了受灾的黄家父子些许安慰。
生计倒是不用愁了,但料理家务却成了父子俩必须面对的最恼火的一件事。原先他们最爱吃的炒腊肉,现在怎么炒怎么吃都不香。煮饭不是掺水多了,就是欠点火候。“最头痛的还是两个娃儿。”26岁的黄军说。“屋子被两个小东西搞得脏兮兮的,还老哭,有时哭起来咋哄都哄不好———尤其是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人家孩子被当妈的领走后,刚才还玩得欢天喜地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扭着要妈,那真是要了我的命!”
说起两个成天哭闹的孙子,黄长寿在一边说最苦的还是黄军。地震后,他一夜间眼角就增加了多道皱纹!
“看来这家里没有女人不行呀!”很快,父子俩对此迅速达成了一致:筹钱建房先搁一段时间,趁早找婆娘才是正事。两人各自忙着寻觅另一半时,相互在暗地里托媒人帮着对方介绍。黄长寿见人总不忘问上一句:“你能为我家黄军找个合适的对象不?”而黄军遇到熟人也会说:“有合适的女人没?帮我家老头介绍下。”
2009年元旦来临之际,黄长寿率先找到了如意对象。
那天,先找到婆娘的老子请儿子去饭馆吃饭。父子俩吃着喝着,说着筹办婚事的事。黄长寿规劝儿子,你也不能太挑了,因为你身边还带着两个“拖斗”(指孩子)。说完,又安慰黄军:2009年,我们这个家头等重要的事情不是筹钱建房,而是帮助你找个好婆娘。
黄长寿找的婆娘叫何建君,比他小九岁。几年前离异的何建君,家住都江堰,膝下的一个女儿远嫁到了山西太原。多年来,她一直在寻觅着人生的另一半。汶川地震后,经常看电视新闻的何建君,被媒体报道的灾区男人的坚强和责任所感动,择偶标准有了新变化:嫁给一个在地震中因天灾失去女人的男人。很快,适合条件的黄长寿开始进入何建君的视野。经人介绍,去年11月的一天,黄长寿开车前往都江堰与何建君见面。乍一见,黄长寿说那感觉像触了电,两眼发直,心跳加速!他说何建君衣着得体,人也漂亮,一句话,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何建君对黄长寿的两颗假门牙也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相反,她认为“这人很憨厚,可以交往”。
在黄长寿返回映秀前,何建君主动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塞给了黄长寿。
十几天后,何建君只身来到了映秀。黄长寿说,他们两个大龄成年人,在一起相处得很自然,“没办法,幸福来了挡都挡不住,被自己中意的女人看上了的感觉,嘿,泥巴做的夜壶———别提!”这时,黄长寿那对银色的假门牙会立即暴露在你面前,并溅出股股唾沫星子;嘴里喊着:“我新找的那个婆娘你看到了没?咋样,漂亮吧?”然后,他会发出一阵自我陶醉的笑声,那样子跟喝酒喝高了,买彩票中了大奖差不多。
2009年春节来临之际,黄长寿开始忙里忙外,准备庆贺。然而,一个简短的电话败坏了他的好心情!
何建君在电话里告诉黄长寿:“我俩结合,可能不合适。”
“我很喜欢她,与她在一起的感觉也很好,为啥她说我们不合适呢?”黄长寿从先前的“笑面虎”变成了眼前的“祥林嫂”,逢人不见了咧开嘴的假牙,而是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地唠叨。
热恋中的父亲突然遭遇“失恋”,黄军既爱莫能助又哭笑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劝导父亲:“天下也不只是她一个女人,说不定下一个更适合你?”要不,“实在不行,就另找一个呗。”“不行。”黄长寿很是倔强。“我一定要去问问她,我们为什么就不适合?”说完这话,他直直地看定黄军:“儿耶,你说她为什么就要拒绝我哟?”
黄长寿一个人冥思苦想了N种可能性:“我的外表不过关?”“我的家境差?”“或者,她是嫌弃我们家有两个需要照顾的小娃儿,怕劳累?”……
自己的婆娘没谈成,却一点不影响黄长寿为儿子的婚事操心。
然而,黄军对父亲却有些不买账:“我不急,看缘分吧。”说着话,他收到一条手机短信,黄军起身,穿上外套,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出了板房。他最近几天晚上经常出车去帮工地拉土石。
在儿子的婚姻问题上,黄长寿却缺乏这种“平常心”。黄军刚离开板房,他就凑近笔者,压低声音说:“你跑采访,走的地方肯定多,北川那边或者其他地方有合适的女子,你就帮我儿子介绍一个吧。”
之后,黄长寿又一次扯到自己跟都江堰何建君的事。他说就这两天他要开着车去一趟那边,把“准婆娘”何建君接来(接不来就“绑架”),一家人在一起过个春节。之后,再说“合适不合适”的事,执着的黄长寿相信“事在人为”。
菜摆好了,整整10个,那情景不像是祭拜,倒像是给家里人过生日。郭家的祭拜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的祭拜有些特别,这天是11月22日,郭顺清的儿子郭启超的生日,既祭拜了妻子,也给儿子过了生日。
地震过后一个月,郭顺清找人挖出前妻艾桂荣的遗体。火化后,他将遗像和骨灰请回家。从阴历七月初四起,持续烧香祭奠110天,“这样她的灵魂才能安息。”
三炷香点燃了,透过袅鸟上升的青烟,照片上的妻子在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原先她坐的位子边上站着另一个女人。
退在一边无声看着爷儿俩祭奠的女人叫乔立萍。烟雾缭绕中,乔立萍眼神木然。祭奠没有她的份,但所有祭奠的菜都是她做的。
老公在地震中遇难的乔立萍,已经为郭家做了55天的饭,郭顺清有47天在晚饭前祭拜亡妻。“即便这样,他的儿子还是不能喊我妈。”乔立萍对此很是郁闷。也有让她感觉欣慰的事,上个月,她操办闺女出嫁,郭顺清为她主持了祭拜前夫的事。
郭顺清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祭拜完亡妻,闪在一边;让后面的儿子上前跪拜。
郭启超始终怀念着母亲,他和乔立萍没什么话说,只是为了父亲需要照顾才接纳了乔立萍。地震后,郭启超见父亲听力下降,视力模糊,一副老态龙钟样,这才对父亲再找一个女人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要找就找个能照顾他的。”
早在儿子生日前一个多月,10月12日晚上,郭顺清召开家庭会议,专门讨论接纳乔立萍的事。
那天晚上,乔立萍真想不去郭家。在她看来,当事人在场与不在场,情形是不一样的,郭家子女同意就不说了,如果不同意,那不是让我当场下不来台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乔立萍不至于连一棵树都不如吧,任你们像商品一样挑挑选选!
看她迟疑,郭顺清一把拽了她,说开个家庭会,是给他们面子,我把事情都讲清楚了,他们还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就顾不到那么多了!话虽这么说,走在路上,乔立萍心情还是有些紧张。郭家子女真要不答应,那在一起过日子多尴尬呀。
在乐山的女儿郭艳赶回了家。除此,郭家还有些其他亲戚。而乔家只有乔立萍一人。郭顺清宣布后,等待着家里人的意见。
没人说话。
“你无法代替我妈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不可能喊你妈,如果以后对我爸好,大家就过得去。”郭启超突然说。
又是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似乎特别长。
“我其实有心理准备。”乔立萍说,毕竟都失去了亲人,大人都不能接受,何况是孩子。“我儿子也一样,让他喊郭顺清爸,他也不喊。”
当晚,乔立萍和郭顺清都表了态:今后对两边的孩子像对亲生孩子一样,一条心。
但郭启超依旧不爱搭理“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自己的乔立萍。他很少和乔立萍说话。乔立萍喊他,他答应一声就走。更多时候,他和女朋友呆在上面板房,父亲和乔立萍在下面厨房里说话。
一个人的时候,郭启超就想母亲艾桂荣。
妈妈在时,郭启超很少做家务。他住在三楼,有时睡到早饭时还没起床,妈妈会在楼下喊,“儿子,买的馍馍和包子要放冷了。”
郭启超说,再喊不起来,她会给我打电话:“喊你起床,连腔都不吭。”
艾桂荣性格开朗随和,能跟小超的朋友聊到一块儿。上中学时,小超的一个朋友交了女朋友,艾桂荣说,一起带来请他们吃饭。
这些,她乔立萍做得到吗?
不止是乔立萍,郭启超同乔的儿子王聚川也隔着距离。
两个中学生在一起讨论过父母的婚事。王聚川起先也不同意,但尊重母亲的选择。与郭启超一样,王聚川认为经过地震,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他希望母亲过个安稳日子。
经过长时间观察,王聚川认为郭顺清人还可以。但要他去亲近这个死了老婆的人做不到,要管这个人叫“爸”更是不可能。
王聚川有时也回家,但只是为了看母亲,他不会到郭家去吃饭。
“尝试婚姻重组。”郭顺清这样说他和乔立萍的婚姻重组。
“出于情感、生活的需要,在北川擂鼓镇,像郭顺清这样尝试婚姻重组的还有数十对。”北川县民政局副局长杨永富说,地震后预计全县将产生2000多个单亲家庭,2009年将出现婚姻重组高峰。“震后重组最难的是那些带着十多岁上学娃娃的家庭。一些重组家庭要顾及到前夫、前妻的父母,以及现在双方的父母,最多的要赡养8个老人。”还有,就是怎么走出丧失伴侣的阴影问题,地震后的债务问题等等。
然而,在“试婚”中的郭顺清发现,震后的婚姻重组并非想象的那么顺利。
“应该把自己震死,妻子留下。”侥幸活下来的郭顺清每当看见妻子的照片或遗物,就会产生一种负罪感。在念叨该把自己震死的同时,他提到妻子没有听他的劝去缅甸旅游,如果去了就不会死。4月,工程的甲方组织他们到缅甸旅游,每人交3000元。郭顺清的儿子和女儿都撺掇母亲去,郭顺清也同意,但妻子舍不得3000元钱。“太贵了。”她说,“3000元钱要挣一个多月。”
作为当地的包工头,地震时,郭顺清正和妻子在山里做工程。老公管大事,老婆给工人做饭,并负责账目。
“这个家,她占70%。”郭顺清说。
地震了,两边的山跳起来,向下合围。郭顺清和擂鼓镇30多名工人抱着,准备死在一起。命大的郭顺清没有死成,向下合围的山体最终从他眼前“滑”过,却将郭顺清的妻子顺手“拽”进了20多米高的土堆。
与郭顺清抱怨妻子不听他去游缅甸类似,乔立萍说她的老公也是因为没有听她的劝外出找活,留在家里才赶上了地震。乔立萍的老公是个信命的木匠,2008年初,他就对乔立萍说,今年流年不顺,手艺活不好做,不宜出远门。
地震发生时,乔立萍和女儿从自家店里跑出来,往家赶。屋子好好地站在那儿,只有房顶受了损。
乔立萍家北向1000米处,那栋郭顺清花了28万元盖起来的4层小楼也完好无损。
地震后,相对依旧矗立着的小楼,活下来的郭顺清的状况并不好,原本就有耳疾的他,对声音的反应更加迟钝。视力下降,看什么东西总是雾蒙蒙的。记忆力严重衰退,刚刚跟人交代过的事,一转身就忘。脾气也变得暴躁,常常为一些小事跟村民吵嘴。
郭顺清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把家理顺,日子才能从头开始。但又担心他现在的状况,没人愿意,同时也觉得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子女。
就在矛盾重重,左右为难时,他遇见了乔立萍。
结识乔立萍前,媒人还给郭顺清介绍了一名女子,30多岁,有个上小学的儿子。郭顺清和人家面都没见,就拒绝了。“供我的娃都供伤了,还去供别人的娃儿?”
与郭顺清一样,乔立萍也以同样理由拒绝了一个养殖专业户。对方有两个儿子,一个念初中,一个上小学。
“我看她的子女都成人了,没有什么负担。”郭顺清在谈到乔立萍时如是说。这同样成为乔立萍接受郭顺清的主要条件。
“总体来说,在北川,震后的单亲家庭,男少女多。男人不怎么受年龄限制,选择范围要大些。一般来讲,女性多数只会找比自己大的。”北川县妇联的母志艳说,“相对来讲,眼下北川男人要紧俏些。”
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的母志艳,也涉及到家庭的重组。身为妇联主任,她为不少重组家庭牵了线搭了桥,但个人的事情还没着落。“一直没做通10岁儿子的工作,等段时间再说吧。”她说。
除了子女,震前的财产成了重组家庭的敏感话题。
“一枚‘定时炸弹’。”什邡市红白镇政府会计、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的周敏,将震前双方的财产说成是一枚定时炸弹。
不存在扶养对方子女问题的郭顺清、乔立萍同样面临着触碰“定时炸弹”。
郭顺清、乔立萍认识不久,双方坐一起先把财产问题谈清了,并定下条约:各自债务由各自儿子偿还。各自房子,最后属于各自的子女。
双方倒是说清楚了,可村里的流言并未因此而止息。村里人说乔立萍同郭顺清在一起是看上了郭顺清的钱,还有他那栋经历了地震没有垮塌的4层楼房。说郭顺清的话则是:他为了让乔立萍跟他,一下子给了乔立萍12万!
这话让双方听了都生气。
乔立萍说为了这件事,差点跟郭顺清掰了。
“我要是有那么多钱,还重组什么婚哟。”5月17日,郭顺清从绵阳赶回擂鼓,清理损失的家庭财产,搜出来的全部家当只有2万多元。“好在清过账,好在清理时有证人在场,否则以后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第四章
震后结伴的半路夫妻
按照北川习俗:百天祭日内,不宜谈婚论嫁。百天祭日之后,男女之情的禁忌开始解冻。按这个时间表计算,“5·12”地震后的8月20日便成为一个时间的分界点。这一天过去,灾区失去另一半者开始陆续回到寻找另一半的道路上来。寻找另一半的道路令人向往却并不平坦,虽不平坦却阻拦不住寻找者的脚步,只要气候适宜,幸存者埋藏在心底的最细嫩的情感和最现实的需要便会萌芽,哪怕挤压在石头缝里,也要顽强地长出一个个家庭来。
在北川老县城曲山镇婚姻登记员罗莉印象中,2009年春节前来登记结婚的人群中,“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居多”,年龄最大的六十七八岁。其中双方丧偶的约占30%~40%。年龄上,男比女大的约占80%~90%,女比男大的约占10%左右。赶在2009年春节登记结婚的人数有二十多对,到5月份,这个数字已经是八十多对。
“安居乐业”,中国人通常将拥有一间房看作生存的第一要义,但经历过大灾难的人们的思维却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先盖不盖房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找一个人把破碎的家建起来再说!与此相呼应的是灾区的社会网络:大量的重组婚姻来自亲朋的介绍。后来被当地政府列入参加北川集体婚礼人选、50岁出头的段学良戏称:“在安县的十几个同学,每人给我准备了一个(介绍人选)。”
这是一个特定环境下的婚姻市场,男女见面之前,首要的是基本条件的比较。“负担轻的、有工作的好找。负担重的,带着两个娃的不好找———尤其是读书的娃儿。对方一听条件,面都不愿见。大一些的能够打工的娃儿还好些,正在上学的娃就麻烦了。死去的学生娃每个赔付九万多,大人每个才五千,活着的学生不仅没有赔偿,还是一个累赘。”
二十多岁的刘红梅,老公丢下她和两岁的儿子朱宇航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安昌镇一家美容店忙活的刘红梅,将刚刚两岁的儿子丢给姥姥。她对孩子说:“爸爸走了。”
儿子问姥姥:“我爸爸去哪儿了?”
姥姥说:“去了天堂。”
“天堂远吗?”
“很远,等你长大了才能走得到。”
“那你们就让我快快长大吧!”孩子缠着姥姥说。
刘红梅现在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孩子找一个新爸爸,虽然尽了全力却进展艰难。刘红梅的母亲感慨:“自己中意的,人家不愿意要孩子;愿意要孩子的,我家红梅又看不上。”
不止是带着孩子的刘红梅陷入了婚姻的窘境。事实上,地震后半年左右登记结婚的重组家庭中,多半都有着极其现实的考虑。“八月十五从山上搬下来住进板房,九月开始耍朋友,有的就住到一起了。为啥这么急?男的要出去打工,一点家当总要人守着吧。”
原先隶属于曲山镇的新街山村,现在是永兴板房里的一个社区,原本总人口1177人,地震后剩下了857人,伤亡近三分之一。现在这里的十几对男女中,“没登记的比登了记的多”。社区妇联主任说。
很快住到一起的好处是有了一个说话的伴,相互之间能够抚慰,用一个摄影师的话说是“相互取暖,搭伙取柴。”不好的地方在过于匆忙,匆忙得连起码的脾气、性情都来不及了解。
永兴板房区里第一对宣告瓦解的试婚关系,是一个49岁的养路段退休工人。他的两个子女遇难,一个兄弟有保险,“条件”上佳。一个30岁出头的女子从北川另一乡镇的农村,赶来板房与他为伴。一个月后,遭到了男方父母的激烈反对,理由是女子的名声不佳。
分手的代价,是男方付给了女方几千元钱的“赔偿费”。
比付出几千元钱更背时的是个头不高,三十出头的眼有残疾的人称“吴瞎子”的男人。
板房区巡夜的人,常常在深夜里听到吴瞎子那催人心碎的哭泣声。哭声如同瞎子阿炳手中的二胡,在如泣如诉地向世人讲述着一个男人的悲惨和无望。吴瞎子原来的家有房有门面,条件优厚,刚刚抱上儿子不久,一场地震夺去了他的一切。瞬间变得一无所有的男人,正处在哭诉无门的当儿,偏又被无牌摩托车撞伤大脑及一只眼睛。原本正要跟吴瞎子见面的一女子,听到车祸的消息后吓得再不敢露面。
在永兴管委会办公区对面的板房墙上,贴着一张自称上海退休人员潘真安写下的征婚信息:觅心地善良、贤惠、身体健康的有缘女子;最好对方有一女儿,老了有女儿照顾……上海的繁华和物品的极其丰富,在全国数一数二,有些物品的价格比这里还要便宜。
征婚信息后面留有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号码。
我按照对方留下的手机号码拨过去,不通。隔了一阵,再拨,还是不通。我拨“潘真安”的电话,是想同这个想在灾区找伴侣的上海人谈谈,了解他为什么要在灾区找配偶。第二天又接着打了几次,还是不通,于是有些怀疑“潘真安”的真实性。管委会主任贾德春对我说,“是有这么个人,听说见了几个女的,都没谈成。”
“你问那个上海人,听说回上海了。”一位了解一些内情的妇女撅了一下嘴,“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听说几个同潘真安见了面的女人要他给代付养老保险?”我说。“他原以为这里丧偶的人多一些,好找,没想到这些女的要的物质条件还那么高。”
对于配偶遇难家园被毁的一些女人来说,未来的所有都显得缥缈都不可靠,在“不可靠”面前,尽可能抓点实际的东西才是重要的。
比较之下,能够找到公务员,实在是件令人艳羡的事。
2008年4月,50岁的文先萍拿到了离婚证书。5个月后,她成为北川县人大干部段学良的妻子。这个在涪水镇卫生院工作了近30年的医生,因为这一婚姻而得以顺利调进北川县妇幼保健院。
两人第一次见面,段学良就当着文先萍的面拨通了电话,电话是打给分管县长的,询问是否可以调动一个医生。他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问她“同不同意”。她奇怪自己对他的这种“自作主张”非但没有反感,反而还“有点感动”。见面后20天,两人登记结婚。
文先萍的同事张小兵,嫁给了段学良的同事唐志国。两个人的儿子都在成都读大学,都是乡镇干部出身,于是他们感觉特别“有共同语言”。对唐志国而言,还有一点“更为特别”:张小兵是他见过的几个女人中唯一接受“将前妻的抚恤金,全部用来供养前妻的父母,还有前妻的孩子”的条件的女人。很快,他们在相识三个月后,登记结婚。
新街社区的一位老者试探着问:“你觉得,这样子成家是不是有些草率?”
灾区的家庭重组,除了快捷,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比照原来那个人找”。32年前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张胜冠,被介绍给张志平时,张志平会啊呀地叫出声来,“我以前见过这人。”
是啊,以前见过,因为同是灾区遇难人嘛。
无论段学良,还是唐志国,都会下意识地在妻子面前提及前妻。张小兵曾经提出君子协定:“你要是进进出出总跟别人说,以前老婆多有文化、多能干,那就不要找我。”文先萍的亲戚朋友却劝她:“你可别去跟死人计较。”
擂鼓镇56岁的农民刘银虎回忆地震后孤独的感受:“心理上难受。房子没有了,老婆没有了,一个人在家睡了一个多月,急人,急人。”
“急人”两个字重叠使用,道出了心理压抑的沉重。
54岁的赵永兰,地震后全家只剩下婆媳二人和一个小孙女。震后的四十多天,赵永兰每天“喝口水、吃点水果,心里恼火得很。”赵永兰说自己也“晓不得”为什么就嫁给了刘银虎,只知道“他们都在劝我选他”。而她觉得刘银虎有点像死去的那个人,至于究竟那一点像又说不上来。
赵永兰现在最担心的是两个人都害病,“他也老了,我也老了,两个人相互帮不到了。”一对子女全部遇难后,作为母亲的她长久沉浸在噩梦中———“自己养的人没有了,那种感觉像在做梦。”
问起跟刘银虎的婚姻,她说,“哪能满意哟,随便讲都不一样。以前爱人好啊!我生病了跟我一起弄药。两个人今天有一块钱就用,没有就再去找(挣)。”
灾后类似鸟儿筑巢般的匆忙的群体重组,自然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也有为了共同搀扶着走过一段最为艰难的日子以后再说的男女。
刘银虎对前妻的回忆同样是:“她是个能干人———一般男人都抵不上。以前我在工地上干活时,能和我一起抬石头。”
要说,赵永兰和刘银虎都没有说错,“不满意。”“比不上。”与生者相比,人们总是习惯把赞誉之词送给死者(即便这死者也不完美),把苛求对准生者。何况,死者与幸存者之间还保有共同的生命延续,以及那么多抹不掉忘不了的同舟共济的岁月痕迹呀。
地震后,北川擂鼓镇共有126对新人登记结婚,其中8对是灾后重组家庭。在8对灾后重组家庭中,最先解体的亦是最早结婚的重组家庭,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婚姻仅仅只维持了12天,10月31日登记结婚,11月12日办理离婚手续。两人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3天。
魏某,46岁,擂鼓镇楼桥村村民,丈夫在地震中遇难,留下16岁、12岁的两个女儿。
见到魏某时,她正在家里和女儿吃零食,面前的纸箱里有半箱各种小吃。出示证件、说明来意后,她就问:“是不是可以登报帮我找个对象?”问起她与何某的短暂婚姻,魏某推说是别人介绍她认识了他,一个星期后就去领了结婚证。离婚的原因是“为了几块钱,我问他要,他不给!”之后,她一一数落了对方的吝啬。
提起魏某和她的两个女儿,刚离了婚的五星村的何某也是一肚子的不平:“哪里是几元钱的事?今天找你要买手机,明天要我给她女儿买自行车,哪个能受得了哦!”一顿,“老师,换了你,负担得起吗?”
何某一个人住的板房里摆着彩电、洗衣机还有电饭锅,会电工手艺的他每月有千余元收入,按说条件不错。他说,就想有个婆娘陪着生活,后来有人介绍了魏某,当时就没多想,只想着有个家而已,认识一周就去乡政府领了结婚证。
领了证后,才发现并不是他想象那么轻松。“头一天要买手机,我给买了一个。第二天又要给大女儿买手机,我又买了一个,用了5天就花了80元话费!第三天又要给小女儿买自行车,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即使八辈子没婆娘也不能要她!”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结婚呢?”我问。
“我们就没有结婚,只是领了个证办了个手续而已!”
按理,办了证就是法定夫妻了,举行仪式只是一个形式。但在北川的羌民族眼里,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举行婚礼仪式才被承认合法。换句话讲,扯了结婚证合理,举行了仪式才合法。有了这样的风俗,何某才有了“没有结婚,只是领了个证办了个手续而已”的义正词严。
“鸟儿没有自己拆窝的,野兽也没有自毁巢穴的,只有人类例外。”魏某、何某仅仅维持了12天的婚姻叫我想到这样的话。其实,家庭的重组就类似鸟儿的筑巢。有在大树上筑巢的,也有在城楼、寺庙等建筑物上营巢的,还有建在人类住宅的屋檐下、庭院园林的枝头上的巢穴,更有山崖边、岩洞里的巢穴……不管巢穴建筑在什么地方,构筑巢穴所付出的时间都是暂时性的阶段性的,倒是巢穴筑成之后,巢穴里成员的相处才是长久的,至关重要的。当然,也有相处短暂的,只要这短暂能让栖息巢穴的鸟儿度过生命中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刻,这巢穴就起到了作用。眼前这暂时性,不,仅仅是“朝露”般的窝确实没有起到取暖、抵御风寒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