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晚风中
(2009-03-25 10:4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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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晚风中
叶久恒
那一天,我躲在地窖里正津津有味地在看《盘丝洞》的小人书,母亲把我拽了上去。原来是和我一同上集的小伙伴告了密,把我偷供销社里小人书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脱下鞋在我身上一阵猛打,非要我把小人书给人家送回去。我不肯,母亲拿着小人书转身就上路了,等母亲从十多里外的供销社走回家,天已经很黑了。
那是人生的课堂上,母亲教我的第一堂课。
母亲口吃,个子又矮,所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直没有媒人来提亲。父亲家是富农,在那成分论的年代,也没有哪个姑娘肯嫁过来,父亲不得已和母亲结合在一起了。父亲因一开始就没有看上母亲,又没有好脾气,所以对母亲常常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连晚上看电影,父亲也不坐在母亲身边。母亲常常是一边看电影,一边掉眼泪。即便那样,母亲仍任劳任怨,母亲把满腔的爱都转给了我。
母亲是大年初二那天生我的。母亲去喂猪,不小心让猪圈的栅栏触动了胎气。母亲说我刚出生时,大约只有2斤半重。母亲的奶水不足,我只得喝秫米浆子。为了让我活下去,母亲不得不抱着我到接生婆家,哀求接生婆告诉她哪家有女人刚生了孩子,然后抱着我去,挨家挨户求奶吃。茫茫人海,谁还会这样地爱我呢?
我5岁那年,家乡发生了7.3级地震。我家的房子刚晃动一下,父亲马上就跑出去了,根本没管母亲和我。好在那时候,大伙害怕地震,睡觉都不脱衣服。母亲抱起我就往屋外跑,在经过堂屋的时候,水缸震倒在了地中央,挡住了路,母亲不得不抱着我从锅台上爬了出去。我们刚站到了门外,大地震开始了,我们家的山墙轰的一声就倒塌了。后来,母亲每次同我说起地震,都是掉眼泪,总摸着我的小脑瓜说,你父亲那晚就不要咱娘儿俩了,你长大可不要学你父亲啊!
我的家乡是那种八山一水一分田的丘陵山区,人多地少,粮食自然就是十分珍贵的了。我记得每家每户都要在院子里障子边栽一趟苞米,障子边透风好,苞米棒子总是长得又粗又大。每到啃青苞米的季节,我就央求父亲给我烀苞米吃。父亲舍不得,他说那一棒苞米能打四两粮呢,于是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家的小孩啃着香喷喷的苞米。有一次,母亲看我被馋得够呛,实在是心疼我,她背着父亲偷偷地掰了一棒苞米烀给了我吃。父亲回来进到院子后,发现苞米秆上少了一棒苞米,又看见了我扔在地上刚啃过的苞米穰子。父亲全明白了,不由分说把母亲就摁倒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母亲的鼻子呼呼地冒血,吓得我哇哇地大哭。父亲打过母亲后还不解气,转身就来打我。母亲看见了不顾一切地扑在了我的身上,用身体紧紧地把我护在了身下。
那次父亲打我们母子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不管走在哪里,我每次看到小孩子在啃青苞米,都会想到母亲保护我的恩情。人们常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可我一直未能替母亲接父亲一拳。
或许是母子连心,我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疼母亲了。那时生产队里,社员们在一起铲地,每人一根垄。母亲力气小,每次都是落在最后头,可只要我放学回来早,我会拿着小锄头,跑到垄的那一头,给母亲接垄。母亲爱我,我也得爱我的母亲。
我小时候,由于不停地生病,所以长得很矮小、很单薄。老家有一个土方,说吃马蛇子可以壮力。马蛇子学名叫蜥蜴,样子长得很吓人,一般男人都不敢用手去抓它。可母亲为给我补身体,她豁出去了。生产队收工后,她总是一个人向山上走去。有一次,母亲为给我抓马蛇子,不小心撞掉了树枝上的蜂窝。一大群马蜂围着她,一直追着母亲跑回家。母亲的脸上身上只要是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马蜂蜇得是一个个的大包。母亲每到做晚饭的时候,总把抓回来的马蛇子塞进大葱叶里,偷偷地在灶坑里烧,她是怕我看见了不敢吃。当母亲把烧好的马蛇子放到饭桌上,就告诉我说是专门为我烧的小鱼,她还告诉我,不要我去跟别人说,自己每天都在吃小鱼。我馋而好胜,有一次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吃小鱼的事跟小伙伴们说了。小伙伴们告诉我吃的不是鱼,是马蛇子。我不信,回家去问母亲。母亲开始没说话,她的脸色很难看,过了一会儿,她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子吃过马蛇子吗?我说没有啊,她就说,那不就是了,是小伙伴们妒嫉你啊。
那是母亲唯一的一次说谎,可我知道那是善意的谎言,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之感,我把那谎言一直存留在了记忆里。
父亲为了远离家庭,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到很远的唐王山干临时工去了。家里家外繁重的农活就得母亲一人承担了。
在父亲刚离开家的那段日子,我每次半夜醒来,都会看到母亲坐在炕上发呆。她看见我起来了,像有好多话跟我说,可什么也没说。我被她搂进怀里,总感到她的身体很冷,直到我的心……
因为我家的成分不好,母亲在生产队里没有一点地位。受人歧视不说,连工分也是给最低的一等,乡里乡亲也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态度,更是在背后戳戳点点。母亲沉默着,把椎心的痛楚都埋藏在了心底。那时讲究学大寨,挖山造田。别人家都是男劳力出工,而我家只能是母亲去。母亲每天的吃食只是稀得照见人影的秫米粥,干一会儿那点食物就消化了。但母亲一直忍着饿,跟壮劳力一起挑筐抬石。繁重的劳动,母亲终于有一天晕倒在了梯田上……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母亲更是同别人家的男劳动力一样,整日转在田地里。犁地、种地、割地,母亲样样都得干。用犁耕田,到地头转弯得把犁提起,母亲提不动,就用肩膀扛。每次耕完农田,母亲的肩膀都是透红的血泡……
母亲成年累月拼命地干活,母亲不说,我也知道田间小道是怎样弯弯。
母亲只念过一年半的小学,识字不多。让我多读书多识字就成为了她的梦想。母亲常对我说,石缝里的树苗,做不了旗杆,也要当龙头拐杖。母亲是盼我有骨气将来成材,好为她争光。母亲为实现这一夙愿,付出的艰辛是我无法回报的。
我上中学后开始住校,学校离家十多里山路。母亲为了让我吃饱穿暖,她只要有空儿就去学校给我送菜送衣。那年冬天,母亲为我送来了满满一饭盒的小河鱼。母亲说今年冬天运气好,咱家门前河里的鱼多着呢,下次还要捉鱼给我送来。我知道大冬天在冰下捉鱼不是那么容易,就让母亲伸手给我看,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把手伸出来,我趁她没注意快速地拎起了她的手,我看见母亲的手上裂着一道道通红的大口子。我心如刀割,就对母亲说,小孩子才砸冰窟窿捉鱼呢,你那么大岁数逞什么能啊?母亲的脸上顿时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巴掌举在了半空又轻轻地放下。我一时的失语,让母亲蒙受了莫大的伤害。我对不起母亲,我多想时光能够倒流,再回到那一刻,我用心口给母亲焐焐手啊!
有一年的夏天,为攒够我开学的学费,母亲和我起早贪黑地去山里刨药材。有一株桔梗,长在高高的山崖顶上。我刚想上去,母亲拦住了我,母亲说危险的地方让她去。母亲一手拽着树枝,一手握着镐慢慢向上爬。当母亲快爬到那株桔梗时,手中拽着的树枝断了。母亲沿着山崖滚了下来,我在崖下双手抱住了母亲。凉凉的山风中,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把我的老骨头都摔断,也不能伤我的娃呀!我的泪水像屋檐上的雨滴,一颗一颗地落下,很温暖。
母亲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坚韧品格,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在那贫苦的日子里,我开始发愤读书,珍惜分分秒秒的时光。命运垂青,我终于从大山里考出去了。临去中专上学的那天晚上,母亲坐在昏黄的灯下为我赶纳布鞋。母亲手中的针不知怎么掉在了地上,母亲也许是过于激动,也许是眼睛昏花了,那根针她一时没找着。我望着母亲蹲在地上寻找针的身影,我忽然发现母亲的黑发中有那么多的白发,母亲的面容是那么地憔悴,那么地疲惫。
月儿在林梢,母亲灯下纳鞋,蹲在地上寻针的身影,就像是在昨夜……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母亲越来越老了,我在城市里也艰难地成了家。每次我回到乡下,父亲总对我说,他的岁数大了,身体的力气越来越小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想让我接他到城市里去住。每到这时,母亲就会接过话,她没好气地对父亲说:“你老得走不动道啦!”母亲宁肯和父亲吵架,也不愿进城去拖累我啊!
我离家几十年,生活郁积了太多的艰辛,我不说母亲都看在了眼里。我知道,我勉强说出了要他俩来城市里住,母亲也不会来的。
我愧对我的母亲。明年她就是60周岁的人了,她还要在庄稼地里忙碌。她满头的白发,还要像田边地头树上的梨花,风一吹,一瓣一瓣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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