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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短篇小说]

(2009-02-23 16:21:06)
标签:

北京文学

文学原创

文化

我的自白
  我人生的第一篇小说。为儿子而写。
  儿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也是让我最操心的人。在我眼中,儿子一切都很好,除了学习不让我满意外,儿子不是聪明不够,而是毅力不够。有一天,儿子告诉我,要去学文科,学文科出身的我,本是不希望儿子和自己一样,可我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然后我告诉他,学文科不是为了避开理科的学习,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负有一份上天的使命,没有办法逃避,也无可逃避,对于有些人,这使命甚至高过了我们的生命。儿子沉默着听完了我的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向儿子说得很清楚,平凡的生活中,你会觉得逆境的时候多一些,希望逃避的时候多过我们勇敢奋斗的时候。我们也会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突然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变与不变,有些微小的不变,你会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代你坚持吧。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与我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一点关系,这个梦就是小说最初的故事基础。奇怪的是,我能在醒后清楚地记得梦里的情形,于是我对儿子说,妈妈要为你写一篇小说,因为妈妈也想知道,我们的生命里,最不能逃避的天命是什么。
    小说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就写完了,每天半夜,就会醒来,在一个大大的笔记本上开始写。写完了,却没有兴致在电脑上打出来了。就这样拖着,直到孩子问我小说为何还没有完成,我才开始在电脑上边改边打,并陆续将小说发在了博客上。
  虽然是小说,但我却不怀疑小说中的人物有一种真实的存在,因为我会在生活中时时与他们相遇,不经意间,这样认出彼此,会让我们湿了眼眶。
  对于小说,我说不出什么创作的心得,唯一能说的是,小说关乎爱,但不是一篇爱情小说。


     昊凡,就像你说过,上天对尘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期许。我们的生命,因这不一样的期许,而平凡,而光芒,而庸常,而灿烂。那是赐给我们的生命之杯,我的那一杯,要在多少漫长的日子里滴滴饮尽呢?这样普通的我,却因有幸与你相遇,才知道,人生的酒可以如此决绝而华美地饮尽,你却始终淡然,于人,于事,于生命。你说,那是——

 

宿命
邓晓白


子桐
    这真是一个没有任何悬念的夏之午后,我的毕业实习开始几天了,指导老师是心理学界颇为知名的权威,我一直在为我的毕业论文寻找一个个案。老师的诊所是我最爱去的地方。
    为什么会选心理学?大约是因为人的内心是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地方了。这门学科让我变得冷静理智,这种控制力会让我有一种成就感。
    昊凡,我就在这天第一次见到你,虽然是一个背影。
    推开诊所的门,老师和一位来访者的谈话已到了尾声,只听老师说: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谈话,以后你就不需要再来了。不过,是否还能重上舞台,你还是要听从医生的建议。
    我悄悄坐在诊室的一角,看着你沉默着起身,一件白色的印度棉衬衫,牛仔裤,球鞋。身材挺拔修长,听你低声说了谢谢,离开诊室。我在那一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话———惊鸿一瞥。转头看老师,他的视线还停在门上,眼中有一丝痛惜。
    良久,老师招呼我过去:子桐,你不是想选一个个案做毕业论文吗?你来接这个病人吧。来我这里实习的这一批学生中,你是最优秀的一个。刚才那个病人和你的年龄相仿,治疗容易沟通,他不会有太强烈的抗拒感。
    老师将病案递给我。
    数月前,你为一大型现代舞剧到内蒙古采风,是那场震惊全国的空难的少数幸存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老师说,病人抗拒接受空难后的结果,一是他的身体不能再上舞台的事实,二是他的女友在这场空难中丧生。还有,就是病人已十分知名,被很多喜欢他的人视作偶像,有很强的主观意识,这样,我们很难进行心理干预治疗。我想,你能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接近他,完成治疗?
    拿着病历回到宿舍,我开始上网查阅你的资料。
    昊凡,应该说,我在那天认识了你,你是现代舞界最年轻,最优秀的舞者,15岁被艺术学院破格录取,17岁即获全国现代舞大赛金奖,你的青春帅气和我行我素,使这门象牙塔的艺术,第一次拥有了大批普通而狂热的fans,他们称你为“风中的王子”,fans自称“旋风”。
    我该如何开始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挑战呢?你抗拒的两件事,我该从哪一件开始进入呢?起码,我不会贸然地接触你,我想用最自然的办法认识你。
    第二天,早早来到现代舞团的排练场,见到你最好的朋友与合作者大伟。
    因为事先通过电话,见面省略了客套,大伟一把把我拉到旁边一个放满道具的小屋:“你如果不打算今天认识昊凡,就快点走,他一会儿就会到。”
    “不是昨天才出院吗?今天就会来?他和你联系了?”我问。
    “没联系也知道,昨天见他,就说开始新剧的排练,医生的嘱咐我也知道,可老大是不会听的,”大伟上下打量我,“你有谱没谱,如果真像医生说的,上舞台会要了他的命,你最好先解决这个问题,阿若的事,”大伟笑嘻嘻的脸暗淡下来,“不相信就不相信吧,不知道一天是一天。”
    “老大,你终于来了。”外面一片欢呼声。
    大伟匆匆递给我一个纸条包着的钥匙:“这是阿若的住处,我付了房租,一直保留原样,你先去那里。”
    远远的,昊凡,我看到了你,资料上说,你有1米84 的身高,大约是因为舞蹈演员清瘦的原因,你显得并不高大。你的伙伴尽管都了解你不应再上舞台的现状,却没有一个人阻止你换好练功服。我在他们的脸上,居然只看到欣赏和期待,没有担忧。这让我有点愤怒。这样的环境,我如何让你明了真相。
    看看手中的钥匙,阿若,一个怎样的女孩,能如此深刻地进入到另一个人的生命之中。从心理学的角度说,昊凡抗拒接受的两件事,是人在经历巨大创痛后而产生的强烈反弹,自闭,也是一种无法面对现实的逃避。
    很快到了阿若住的小屋,开开门,迎面墙上,是一幅有半人高的素描,印象中,素描很少有这么大幅的。素描似乎是用很粗的炭条勾勒而成,简单到没有任何细部的描绘,但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昊凡。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简单的画面,能如此贴近我印象中的昊凡,虽然我只见过两次。
    画中的昊凡侧身,微微低头,仿佛在关注、询问什么。画的右下角,有很小的一行字:2003年5月12日初识昊凡。
    小屋除了桌椅床外,就是书和画,抽屉均未上锁。我在桌前慢慢坐下,太阳刚升起不久,小屋里温暖明亮。阿若,原谅我这样闯入你的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丝美好曾让我们感动,你一定不会反对我从你这个小屋起步,开始我成就他人,也成就自己的职业。
    打开其中的一个抽屉,里面只有一个很大很厚的素描本,直觉告诉我,本里的内容肯定与昊凡有关,因为我也爱用这样的笔记本写下一些很隐秘的想法。
    翻开第一页,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墙上的那幅素描,后面有密密的文字,阿若,你会给我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阿若
    我一直觉得,那一次身体的不适,是上帝给我的恩宠,否则我怎么会遇到昊凡。
    中午不知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赶上淋了场大雨,随着地铁车厢的晃动,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晕眩,只想一下躺倒在地,为免出丑。我狼狈地蹲着,心里祈祷车早点到站。
    我就在这时听到了一个低柔的声音:
     “你不舒服吧,坐我这里。”
    坐下来的一刹那,我看了说话人一眼。
    只这一眼,只这一眼,我知道,上帝在这一秒钟,给了我不长的人生中最大的恩宠。没有人知道我认识你,熟悉你,这种认识和熟悉,就像认识和熟悉我自己。
    你是昊凡。
    昊凡,第一次见你是在电视上,17岁的你,已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代表你所在的艺术院校参加全国现代舞蹈大赛,一出《出行》,为你夺得了独舞的金奖。
    那一年,我正准备报考美院的雕塑系,击倒我的,除了你那极具雕塑感的动作,我还惊讶,上帝造就了如此优美的你。1米84的身高被行家称作有黄金分割般的比例,修长挺拔的身材让肌肉显出一种柔和而流动的线条。最好的模特儿,我这样想,我希望我有罗丹的天才,能塑出东方的那西索斯(narcissus)。但是,我还没有被你的舞蹈打动。
    一年后,我考上美院的雕塑系,来到了有你的城市。开始了向往很久的求学生活。
    我始终觉得,生命于我是一种多余。
    我在孤儿院里长大,由好心人捡拾交与孤儿院。我不知道我的来历,但我从来没有去探究过我的出身,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在这个世上孤独地来去。我不自怜,却学会了比常人更多地保护自己。
    冷漠掩饰了我狂野的内心。
    雕塑应该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所有的不安、激烈、情感,都可以经由泥土表达出来。
    可是天知道,我是如此的孤独,像荒野中没有同伴的兽。
    直到有一天,看到舞台上真实的你。
    那是为寻找灵感而去看你的演出。
    你这个被喻为舞蹈界未来的天才之星。
    你出场了,在激昂的节奏和小提琴急促的旋律中,你的舞步变换得纷繁复杂,整个身体沸腾起来。像风,卷走了天空中所有的宁静;像火,仿佛要点燃所有观者的心。我的心,也在那一刻被点燃。
    我的电脑里,有所有能下载的关于你的舞蹈视频,所有关于你的资料,我甚至知道你爱吃什么水果,喜欢什么动物,偏好什么色彩。我的第一件雕塑作品,便是你的舞蹈带给我的灵感。这次打动我的,是你的舞蹈。
    昊凡,我怎会想到,在那个雨天,我就这样遇到了真实的你,即使你没有给我让座,我想我也会在人流中将你认出。在我眼中,你是那么与众不同,以至你身边的人群都会变成一种模糊的背景。
    一天,两天,我不能克制住想你的冲动,我有了那么好的一个理由,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去找你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你,刚从排练场出来的你,汗水湿透了你单薄的练功服,我甚至能看到你微微喘息的胸膛的起伏。昊凡,那一刻,你于我,是美好的全部。

 

   昊凡
    北方怎么还能有这样的瓢泼大雨?出租车是打不到了,我索性冲进雨中,跑向最近的地铁站。坐了两站,居然幸运地有了座位,我就是在此时看到你的。车过建国门,车厢渐渐空了,你那么突兀地蹲在我的右前方,潮湿的长发纠结着披散下来,遮住了你的脸。一个女孩子,若不是身体的极度不适,大约是不会在这样的公众场合蹲下的吧,但没有人给你让座。我们还是习惯给老人孩子让座,而不好意思给一个年轻的女孩让座。我起身轻声说:坐我这里吧,你大概不舒服。女孩抬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坐在了座位上。
    阿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记不住见到你的其他细节了,但记住了那海藻般的长发,那么地张扬,和你隐忍蹲下的背影形成很大的反差。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为即将上演的大型现代舞剧《嘎达梅林》作最后的合练,从年轻的草原之鹰到起义失败后告别爱人,告别草原。嘎达梅林是我担纲主演的第四个角色。高难度的奔腾跳跃,高度的体力透支,会让我有一种灵魂无限自由延伸的感觉。
    有同伴进来叫,说排练厅外有人找。
    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外,双手扶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纸板,沉默地看着我,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那纠结着的海藻般的长发。
    “是你?”
    “是我!”她微笑了,反转过手中的大纸板。
    我看到了自己,一张离我的舞蹈很远,静态的自己。那是一幅用很粗的碳素笔勾勒的速写。
    在画的右下方,写着她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第二页,画面上是两棵相依而又各自独立的柏树,树前的昊凡微扬着头,仿佛有树影阳光在他的身上跳动。远处可隐约看见天坛的圆顶。画的右下方,阿若写道:我和昊凡的树。

 

 阿若
    我和昊凡都喜欢天坛。
    在天坛的南边,有一片古老的柏树林,最初可以让游人进去,我最爱用手一棵棵抚摸那些我喜欢的树。一个人,可以在里面呆上很久。
    一日,昊凡说,你那么喜欢这里的树,我们给对方选一棵树代表自己吧。昊凡走到一棵树跟前,这是一棵姿态优美的树,树冠和蓝天形成了一个柔和的剪影,昊凡说,这棵树就叫阿若了。我的树旁,恰好有一棵矮粗的柏树,粗壮的树根甚至凸出了地面,我恶作剧地大笑,指着那棵树说,那是昊凡的树。那树的粗壮其实与昊凡作为舞蹈演员的修长挺拔有太大的反差,粗糙的外皮反衬着昊凡的清秀。昊凡却似很喜欢,他走过去,静静地将树端详良久。我说,你知道这树为什么是你吗?就一个字,倔。昊凡开始少有地大笑,林间穿行的风拂起他稍长的发,从不在日常生活中展现舞蹈演员特质的他突然在树旁摆出一个迎向阳光的优雅造型。我用相机捕捉下这一刻,那林间光影和他的神情,成为我的最爱。

    第三页,画中的昊凡正展开双臂,鹰一般腾越而起。阿若的素描都是用很粗的炭条勾勒,极少有细腻笔法。但不知为何,总能让人在第一时间内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你能感到一种“像”,一种“神似”的“像”。

 

阿若
    人们都说,真正的爱是平等的,然而,我仍然喜欢那种仰望你的感觉,喜欢那种上帝把一份美好的礼物交与我手的那种感恩的感觉。喜欢你舞中的激情奔放与生活中截然不同的沉静。还喜欢你那俊美而不自知的懵懂。
    昊凡说过,没想到如此纤细的女孩是学雕塑的。我回答说,罗丹在雕塑时,会感到手中的泥土有炽烈的生命,燃烧着,让他不能停下来。昊凡,在做你的雕像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每一团泥土,都仿佛有你的温度。
    台上的疾速如风和台下的沉静似水,哪一个是真实的你呢?
    有一天我突然想,如何才能雕塑出这样一个你,如那著名的马踏飞燕一般,在静态的雕塑中,展现那无尽的动感。我要用它来纪念我们的爱。

    第四页,画面里是一个正在乞讨的小孩,一个渐渐走远的身影,那头纠结的长发让我认出阿若画的是自己。画的下方,阿若照例写了一行字:第一次争吵。

 

阿若
    我没有想到,我会因为这样的事争吵,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的经历给我和他带来的对待一些事情看法最大的不同。除了看到昊凡的善良,还知道有很多原本以为已经被遗忘,被埋葬的东西,还是那么强烈地埋藏在心的底部。我是如此地让自己与他人相同,我是如此渴望有那样普通的成长,我的缺失好像已经被成功地遗忘。也许就是这样的不经意间,我也看到了内心顽固坚守的东西,一些不示人的伤痛。
    难得的休息,和昊凡说好要到外面吃午饭,走过住宅区的绿地,一群人围在树阴下议论,地上铺着一张大字的求救信。信中称孩子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无钱医治,无钱生活,无钱回家,求救信后坐着一位忧伤的父亲,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大约6岁,脸色苍白昏睡着。一群大妈围着,有的给吃的,有的给钱,有的在问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女孩昏睡的脸,仿佛有一根针在细细地扎着我的心脏,一下一下,一点点强烈起来。我突然抓紧昊凡掏钱的手,拨开人群走进去,直接问那悲伤的父亲:你究竟是孩子的什么人?你给孩子吃了什么东西?你说医院查不出孩子什么病,那你还准备怎么办?那父亲看着有点凶的我,眼里掠过一丝慌乱,随即镇定下来:“我没给孩子吃什么,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我感觉自己的愤怒一点点升上来:“我现在就带你上医院,查一查孩子究竟为什么昏睡,要不我带你到救助站,让政府来救助你。”我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大妈们一阵议论,这孩子怎么这么凶?太厉害。我坚持要那父亲跟我走,那父亲坚持不肯,混乱中,那父亲抱起孩子溜走了。
    “你拦着我干吗?”我第一次冲拦着我的昊凡发火。
    昊凡不解地看着我:“你不让我捐钱不说,还这么厉害,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
    我甩开昊凡抓我的手:“我就是这样的,你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也不迟。”
    我转头就走,边走边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去解释?为什么不告诉他我知道这里面的真相?而昊凡,这次没有追过来。

 

昊凡
    阿若的行为太奇怪了,虽然知道她是孤儿,性格比其他人倔强,但没见过她这样没有一点解释的不讲道理。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倔强,掩藏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经历和伤痛。回家,我急切地上网,查找关于孤儿救助的文章。其中一篇乞讨行骗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许多行骗者给骗来的流浪儿童喂食安眠药,然后抱他们出去乞讨,这些五六岁的孩子往往就这样昏睡一天,有的甚至残忍地弄伤孩子,以孩子的伤残来博取同情,达到行乞的目的。这篇文章真的让我不寒而栗,阿若一定在孤儿院见到过不少这些被解救出来的孩子,而她自己,若不是被送到孤儿院,会不会也经历同样的遭遇?
    阿若,我突然明白,你的爱,其实比我要深沉,要强烈。只不过它藏得太久,你表达得又如此隐晦。我想,在你心中,有一个地方,我还未曾走近。苦难,会改变我们表达爱的方式。
    接着的几天,我都没有去找阿若,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练功房,我开始对嘎达梅林的舞蹈动作进行大幅的改动,对于这个角色,我有了几乎完全不同的理解。重排的时间里,我的体内,经常有一种火山爆发前的压抑的冲动,有一种爱,她好像那么具体又那么模糊,像地层深处的岩浆,沸腾着,你却在地的表面看不出来。
    阿若,这是你教会我的。
    再一次合练,我的同事沸腾了,我知道这个角色成功了。
    当天晚上,我去阿若住的小屋,我要告诉她,她所赋予这个角色的是什么。
    阿若不在,桌上的素描本,画着那天她离开我的背影,我长久地看着那背影,有一种忧伤。原来像隐忍的泪,那种痛也一直潜伏着,随时会在某个时候,抓紧你的心脏,紧紧地,再松开。而孤独,有时候会如此地动人,那是想在孤独中寻求人间一些温暖的联系,那样孤独的背影,动人到令我心痛的地步。
阿若,让自己的孤独不那么倔强好吗!

    第五页,翻开第五页,子桐被画面的气势镇住了,阿若用打开的左右两页勾勒出一个气势磅礴的舞台,浩瀚的银河中,那山水河流,草原花海,仿佛伸手可触,又仿佛遥不可及。一束光盘旋在中央那孤独的舞者身边,像星光,似月色,更如亘古的源头,经历了千万个光年才到达的天使的凝视。
    子桐觉得身上汗毛直竖,是何等的激情,让阿若创造了这样的舞台。
    画的右下方,阿若写了四个字:星空之城。

 

昊凡
    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和阿若谈起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没有想到的是,它也是阿若的最爱。
    这本薄薄的小说,是巴西著名作家保罗·科埃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主人公,牧羊少年圣地亚哥,是我们最喜欢的人物。这是一个关于梦想和坚持的故事,男孩圣地亚哥两次梦到埃及金字塔附近埋藏着一笔财宝,男孩决定追寻他的梦,结果经历了人类从时光初始就伴随着的种种重大神秘事物:上帝的预兆,我们每个人需要履行的天命,神秘的世界灵魂。“一个人越是接近梦想,天命就越加变成他生存的真正原因。”男孩说。“你的心灵在哪里,你的财宝就在哪里。你的财宝需要被找到,以便使你在路上所发现的一切都能产生意义。”炼金术士告诉寻宝的男孩。
    我和阿若决定把小说改成现代舞剧,用来记录我们的相识,相爱。

    第六页,画面上破例没有昊凡,而是一双眼睛,一双在忧伤下燃烧着什么的眼睛。阿若在下方写着:爱。

 

阿若
    昊凡,我一直期望能这样地去爱,燃尽生命一般,灿如烟花一般,谁能说那极致的绽放不是永恒,谁能说那些朝朝暮暮,相濡以沫才算得上天长地久。为你燃烧,化为灰烬又如何,我知道涅就是新生。
    永远有多远,昊凡,我不去想,但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永远。
    而你,你是不知的,我喜欢这种不知,我喜欢这样去爱,远远地爱,疯狂地爱,然后,平静地走近你。
昊凡,开始做你的雕像时,手中的一团团泥土,灼热得像流动的血液,似烈火,燃烧着我的生命。
    点燃它的,是你的舞。
    我怎样感谢,我生命为此燃烧的你呢!
    我甚至没有一份平静若水,悠远绵长的天命,我本该就去做雪地的火,烈焰中的冰,那宇宙间飞速运行燃烧的星。
    岁月于我,昊凡,刹那便是永恒。
    我这样来到世界,这个世界悲悯给了我生命,而你,给了我蓬勃和燃烧,昊凡,于你,于这个世界,我能以何回报?

    子桐突然有点不敢看下去了,她合上素描本,仿佛经历了一遍阿若与昊凡的相爱。
    小屋的窗外,夕阳已不那么亮了,子桐坐着不愿起身,也不愿开灯。阿若,子桐在心中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的爱原来这么残忍,因为你留下了昊凡。
    听到轻微的“啪”声,小屋的灯亮了,“你怎么一个人坐着也不开灯?”身后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子桐吃惊地转过头,是昊凡,正微笑地看着她。

 

子桐
    看着昊凡的眼神,那一刻我知道,我已被昊凡认作是阿若了,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是这头与阿若一般的长发吗?昊凡的眼神专注而柔和,奇怪的是,我没有丝毫的陌生,熟悉得就如同我们相识已久。
好吧,我就成为阿若吧,如果这样我能走近你,我决定违背做医生的原则,冒险一次。我自然地起身,那几句话,仿佛我已经说过了几千遍:昊凡,怎么才来,吃饭了吗?
    昊凡,昊凡,我在心中叹息,如果这样能让你逃避伤痛,我就忘了我是子桐吧,直到你能发现我与阿若的不同,直到我能让你面对真实。
    昊凡离开后,我直接去了大伟家。大伟好像并不惊讶我的到来,劈头就说:“你有没有谱了,如果他一直不接受真相,我是不能阻止他来排练场的,不让他跳舞,一样会要他的命。”
    “昊凡当我是阿若了。”我也在大伟的影响下变得直截了当。
    大伟居然一点不惊讶,对昊凡的关心,使他只关注结果:“那我们今后用怎样的态度对待昊凡?”
    “现在只好一切照旧了,起码他会感到身体不能支撑他像以前那样剧烈地舞蹈了,其他慢慢来。”我说。
    “慢慢来?”大伟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看其他才要快快解决,不然,你觉得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跳舞,他就不会跳了?一旦跳起来,你以为谁能够阻止他?”
    我为大伟语气中的不以为然而恼怒:“那总有办法让他休息吧,到时候你们就怠工不行吗?”
    大伟没有反驳我,却叹了口气。良久,他开始给我讲所有他知道的阿若,我知道,他开始帮我。
想了一晚上,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夜无眠,子桐为了不露痕迹,熬过上午,按阿若的习惯下午来到排练场。
    找一个角落,远远地看着舞动的昊凡。
    虽然有心理准备,子桐还是感到无比的震撼,舞蹈的昊凡有一种摄人的力量,你轻易地就被带进他的世界,忘记其他。大伟说得对:“到时候,你以为有谁能拒绝他的舞蹈!”是不能拒绝,子桐用还有的一点医生的理智想,那些和昊凡一起舞蹈的演员,早已忘掉了一切,沉浸在舞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是这样,上了舞台的昊凡仍然是那么光芒万丈,无人能挡。子桐常常觉得不知从何处开始他的治疗,除了那场关于灾难的记忆,舞台上的昊凡是如此正常,一点看不出是一个被医生判定不能上舞台的人。
    子桐十分清楚,必须打破昊凡在排练场统领一切的局面,这样才能控制昊凡的排练时间。她做不到,得靠大伟。
    大伟紧皱着双眉,很久不回答子桐的话。子桐想起几天来的排练,每一次只要是昊凡的独舞,大伟的眼睛就会紧盯着他,子桐能感觉到他眼中的紧张。“除了把我当成阿若,简直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一次子桐对大伟说。“不对劲,不对劲多了,”大伟看着子桐,“以前排完练,他总会和我们一起宵夜,现在从来都是一个人回家,你想,他是为了掩饰什么。还有,他瘦得厉害,和他配舞的人都能感觉出来。目前究竟什么才是对他最重要的,真相、舞蹈、还是生命?”大伟仿佛在问子桐,也仿佛在问自己。
    排练场的情形变得微妙起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很慢,休息的时间变得很长,无论昊凡怎样着急,大家都会笑笑,决不生气。
    排练的强度减了下来,开始有人今天请假,明天生病。一日在和昊凡配舞后,大伟突然提出请假几天,说是有点急事要处理。昊凡无奈答应了,这一次排练彻底地停了下来。谁知恢复排练没有几天,大伟再次请假。昊凡没有答应,大伟生气而走,昊凡脸色阴沉,所有在场的人一语不发,用沉默支持大伟。
    第一次,昊凡没有了老大的地位。虽然明知道是为什么,子桐还是为昊凡有一丝酸楚。原来,昊凡和舞蹈,都是这样被人珍爱着,害怕它受一点委屈。子桐甚至能感到大家的难过和不忍。
    第二天,子桐还是忍不住早早来到排练场,没有音乐,没有演员,排练场内,空无一人。
    不一会儿,昊凡到了,排练厅里静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安静的昊凡第一次让子桐感到莫名的害怕。
昊凡一言不发,走到排练场的正中央,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每个电话都只说简短的几个字,“一个小时内赶到排练场。”然后,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子桐看不出脸色平静的昊凡在想些什么。“坐下来等吧,身体会吃不消的。”子桐轻声劝道。昊凡微微低着头,仿佛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和他即将登场的舞蹈。
    半个小时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快一个小时时,大伟他们匆匆赶来,看到了挺立在场中央一个小时的昊凡。
    “今天大家不用合练了,我将独舞作了一些改编,音乐也有了一些改动,大家看看。”昊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走到音响边开始放音乐。
    柔和的音乐中,昊凡缓缓起舞。
    “父亲,”男孩圣地亚哥请求,“我不想做神甫,我要去看外面的世界,请让我走吧。”
    “孩子,外面的世界都是一样的,我们这里已经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你看这蓝天、绿草、河流、城堡,不要走。”父亲央求。
    “可是我还是想看看不同的蓝天、绿草、河流、城堡。”
    “只有风餐露宿的牧羊人才会四处流浪,孩子。”
    “那我就做牧羊人吧!父亲,我愿意流浪。”
    子桐熟悉这个舞蹈讲述的故事,《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昊凡和阿若深爱的一本书。
    圣地亚哥开始了他的牧羊与流浪,带着他心爱的书,也带着未知的梦想。
    在一个星光漫天的夜晚,男孩在梦里见到了撒冷之王,圣王告诉他,有一座星光之城,里面藏着能实现梦想的宝藏。
    “在生命的那一刻,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切都是可能的,人们敢于梦想,敢于渴望他们喜欢见到的一切发生在自己的生活之中。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神秘的力量开始试图证明,实现天命是不可能的。”“这种力量看似有害,其实它正教导你如何去实现自己的天命。它能锻炼你的精神和砥砺你的意志。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存在着一种伟大的真理: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想做什么,当你真心想得到某种东西时,那是因为这种愿望产生于宇宙的灵魂。这就是你来到世间的使命。”王说。
    男孩决定出发,他要在未知的路上,去发现天命的所在,去寻找实现天命的宝藏。
    男孩挥挥手,笑笑告别家乡。未来,只要走下去就会知晓。
    不知为何,昊凡今天的舞蹈让子桐有一种压迫般的异样,那优美的舞姿有点忧郁,仿佛在请求,仿佛在祈祷。
    音乐突然变得低沉而急速。
    男孩在路途上失去了他的羊,失去了一切,在异国他乡身无分文,无论前行,无论回家,他都没有办法走下去。他卖身为奴,一点点积攒上路的钱。
    可以再次上路了,主人说:要么留下,要么回家,前面是茫茫大海,无边的沙漠,去了的人没有见到回来,未知的命运,是否值得用生命去寻求。
    男孩无言,未知,是什么在召唤。
    启程的时候,王没有说过会有人骗取钱财,没有说过会有无边无际的沙漠,也没有说过会有人知道自己的梦想却不希望去实现。老圣王没有说过,星空之城只不过是一堆石头砌成,谁都可以在自家的后院建造一个。而且他还忘了讲,当你有钱去买比原来还要多的羊群时,你就应该买下来。
    男孩登上了那艘也许有去无回的船。
    昊凡开始急速地旋转,子桐熟悉这个动作,昊凡的粉丝叫旋风,皆因这个动作而起。有评论说,在旋转和舞蹈中,能展现如此丰富的不同内涵,唯昊凡能做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力量压迫而来,昊凡仿佛旋成了九级风暴的中心,白色的舞衫紧裹着他的身躯,像一柄龙吟出鞘的剑。
    子桐觉得这把剑正在划开她的心脏,她本该冲过去阻止昊凡这危及生命的舞蹈的,但那无形的力量压迫着她,让她失语,让她身不由己。
    突然,身边的大伟像狂躁的豹子般冲进舞场,子桐还没回过神来,已看到大伟抱住了正在倒下的昊凡。
昊凡紧闭着双眼,平静的脸如刚睡去的婴孩,这是刚才那个飓风般的舞者吗?原来风暴的中心是世界上最宁静的地方。只有那湿透的衣衫紧贴着他的身躯,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瘦弱。
    “去医院。”大伟的声音嘶哑着,抱起昊凡冲出排练场。
    飞速的车上,子桐用力抱紧昊凡的肩膀,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懊恼和痛楚让子桐觉得街道熟悉的景色变得异常陌生。
    去医院的路那么漫长,每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正直直看着前方,子桐耳边响起昊凡低低的声音:“你们要去哪里?”未听见回答,昊凡抬高的声音里有一丝恼怒,“开回家,不许去医院,大伟,你怎么不听!”大伟没有听见一般置之不理,车依旧开得飞快。
    “把车停下来,不要拉着我。”昊凡挣扎着甩开子桐想扶着他的手,从后排探身去抓方向盘,车子开始在公路上左右摇摆。
    猛一打轮,大伟踩住刹车,车停在了路边,转过身来的大伟铁青的脸上满是泪水,扶着昊凡的双肩,说:“我开回家。”
    一路再没有人说话,到了停车场,昊凡坚决地推开子桐想扶他的手,独自一人走在两个人的前面,三人中间好像有一种沉重而又紧张的空气在弥漫。迈上第一个台阶时,昊凡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大伟抢上一步,侧身背起昊凡上楼,这一次,昊凡没有反抗。
    推开门,大伟小心地把昊凡放到沙发上。昊凡微笑着,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看着子桐,眼神掠过一丝疑虑,随后满是温柔:“阿若,煮点东西给我们吃吧。”
    那晚,直到昊凡熟睡,他们才离开。
    第二天,子桐一早赶到昊凡家,还未走到大门口,远远看见昊凡上了开往医院的公共汽车,子桐叫了辆出租车紧紧跟上。看见昊凡径直去找主治医生,在诊室呆了不长的时间,昊凡脸色平静地走了出来。看到昊凡没有异样,躲在一边的子桐放下心来,迅速走进诊室:“大夫,我是昊凡的未婚妻,我想知道昊凡身体有没有什么事?”子桐的关心和焦急是真实的。大夫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你说昊凡,他来做一些常规的检查,这是他出院时约好的,还有他来问问如何进行身体恢复。”
    “还能跳舞吗?”
    “当然不能。”大夫带一丝遗憾肯定地说,“病人自己是知道的,即使不知道,像他的舞蹈那样大的体能消耗,舞蹈之后给身体带来的痛苦,他也忍受不了,不过他刚才没有问是否还能跳舞。”
    走出医院,远远看见昊凡没有坐车,在路边慢慢走着,子桐跟在后面,看着他来到阿若那间小小的平房,在阿若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低着头,静静的,一动不动,甚至未曾环顾一下四周。许久,昊凡慢慢起身,认真地关好门,返回家。

 

昊凡
    阿若,如何向你表白呢,在你的小屋里,你常说,你的世界并不大,可这个不大的世界,却能把我的心带到很远的地方。那一路的风景,是多么地让我惊喜,还记得书中的那段话吗,“你的心灵在哪里,你的财宝就在哪里。你的财宝需要被找到,以便使你在路上所发现的一切都能产生意义。”因为语言的贫乏,你对我说的许多话,我常沉默以对,所有的,所有的表达,都在我的舞蹈里。而你,你一定是懂得的,所以你说,舞蹈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语言。阿若,我把这个舞蹈完成好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你的爱,只是,如果我们无法成就生命的圆满,起码应成就生命的无憾,我知道没有舞蹈的生活一样可以精彩,而我,至今找不到放弃的方法,阿若,请让我选择执着吧。

    子桐看着昊凡沉默地回家,再没有出门,子桐想,起码没去排练场。

    第三天,子桐一大早赶到昊凡家,觉得自己那种治疗的心理越来越淡,那自己来这里究竟干什么呢?可是就是不由自主地要来。
    尽管顶着阿若的身份,子桐还是对自己每天可以用钥匙打开昊凡的门有点障碍,在开门前,她都会忍不住轻轻敲敲门。不知为何,昊凡对这些显然不属于阿若的习惯一直认同,不觉有异。昊凡照例轻敲了两下然后开门,发现昊凡已穿好一身休闲装在厅里等她,见到子桐,高兴地说:阿若,今天休息,去天坛吧,好久没去了,晚上,我们请大伟他们来吃饭。
    看到昊凡不那么沉默了,子桐一阵高兴,如果真要昊凡逐渐离开他的舞台,开始另外一种生活,肯定要有一个较长的心理接受过程。子桐现在已不再专注于昊凡的治疗,昊凡失去生命的恐惧紧紧抓住了她,她能清楚地,一遍又一遍地感受到三天前的那一刻,可能要失去昊凡时那种全身血液被抽空的感觉。她知道此刻自己无法有一个专业医生的所为,但她已顾不上这些了,这是一种爱与心痛的沦陷,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子桐觉得做一辈子的阿若也没有关系。
    因为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天坛,天坛也是子桐喜欢的地方,尤爱里面一片又一片的草地,树林。因为游人都集中在祈年殿和回音壁,大片的草地有一种年代久远的安静。子桐爱坐在草地上,远远地看见祈年殿的圆形屋顶,有鸽哨隐约传来,有风筝在天空翻飞,是人生的乐事。
    昊凡带子桐来到那片柏树林,林的周围已经被公园围了起来,禁止游人进入了。附身在围栏上,子桐想,我肯定能用第六感猜出哪棵属于阿若,哪棵属于昊凡。
    突然,身边的昊凡轻盈地跃过围栏,以敏捷的身形跑向林中,“像一只鹿。”子桐突然觉得老天残酷,要剥夺这样一个生命舞蹈的权利。
    “就是那两棵树了。”看到昊凡的身影停在两棵树前,子桐想。
    只见昊凡白色的身形与褐色的树干形成了一个有点忧郁的剪影。昊凡缓缓地将眼光从树根看向树冠,用手轻轻抚摩树干。一眨眼,他就回到了栏杆的外面,“你的树不错。”昊凡微笑地对子桐说,“你的树还是那么倔。”子桐用阿若的口气回应。
    走到一片树阴覆盖的草地,昊凡舒适地躺下,拉拉子桐的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安静地坐下,看昊凡微微合上的双眼,看阳光透过树阴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去划过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唇边微笑的弧痕。这是一种强烈的想要人拥有的美好,可是,又是一种让人惶惑的,不敢拥有的美好。
    子桐想,是不是阿若也知道,被上天选中的孩子,我们无法拥有。
    子桐有些忧伤地看着祈年殿的圆顶,那是皇上向天祈求的地方吧,我能向天祈求什么呢?如果能够,如果可以,我一定去求。
    “天坛是皇帝求天的地方,”昊凡不知何时起身坐着,一只手轻轻环住子桐的肩,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晰而温柔。“天坛是皇帝每年来向天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是皇帝的星空之城。因为他受命于天,是真命天子,对他的臣民负有责任。古埃及的法老们,也称自己是神之子,他们会在旱季祈求雨季的顺利到来,有一个丰润的年份,以此证明他们神之子的身份。阿若,上天给我们每个生命都赋予了使命,我们用自己的方式饮尽自己那杯生命的酒。生命存在的方式有很多种,并非活着,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昊凡说话时,双眼始终平静地看着远远的天空中飞舞的风筝,不是说吗,风筝是人类对天空的语言。不知为何,在昊凡轻柔的声音中,子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个看不见底的寒冷的深渊,她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昊凡感到了这一下颤抖,他稍稍收紧了环着子桐肩膀的手,然后站起身,大声说,回家吧,晚上请大伟他们来吃饭。
    昊凡拉着子桐在超市买了不少食物,还买了酒。
    六点一到,大伟一帮人就敲门了。
    “老大,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咦,你今天下厨了。”大伟看着丰盛的餐桌叫起来。
“在阿若的帮助下。”昊凡微笑着打开红酒瓶,给每个人面前倒上满满一杯。
“老大,你从不喝酒的!”大伟突然严肃地瞪着昊凡面前的酒杯。
昊凡不吭声,静静看大家坐好。
    端起面前满满的一杯酒,没有一句话,昊凡突然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昊凡笑了,“大伟,这杯酒是要感谢你们的,你们一直和我在一起,让舞蹈能与我的生命相伴。”说着,他为自己倒满了第二杯酒,又是一饮而尽,众人开始发蒙,看着从不喝酒的昊凡一杯又一杯。“第二杯酒,是请求你们,不要让舞蹈离开我。”昊凡的双眼明亮得让人不敢迎视,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紧被大伟牢牢握着的酒瓶。“我喝第三杯酒,请让我把星空之城排完。”昊凡醉了,满屋的安静,看着昊凡从未有过的醉态,看着醉倒的昊凡徒劳地想紧抓住大伟那只握着酒瓶的手。所有的人都不清楚,如果不答应,昊凡还会怎样伤害自己。
把醉了的昊凡扶进卧室,子桐满脸泪水,她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快崩溃了。她有点疯狂地抓着大伟:“让他跳吧,就算是饮鸩止渴。”
    大伟狂暴地甩开子桐,拿起酒瓶猛喝几口,大声对目瞪口呆的同伴说:“明天排练,不许迟到。”
停了三天的排练,在第四天恢复了。
    好像其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大伟他们照样嘻嘻哈哈,只是排练每隔一小时,就要求休息,一点不容商量,时间一到,全体人员齐刷刷找地方坐下,关掉音乐。昊凡也变得异常随和,除了排练时的认真,其他任由大伟摆布。只有一样,昊凡也强硬无比,就是不到医院作身体复查,完全不容商量。双方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抗衡着。
    星空之城一点点成型,离公演的时间一天天近了。
    对于这场公演,业内和舞剧爱好者都十分期待,除了昊凡是这一领域少有的天才外,更多的人是惋惜,担心那一场灾难使他不能再上舞台。
    在期盼、担心的纠结中,公演的那一天到了。昊凡和以往一样,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媒体也少有的一致,绝口不提那场灾难的人和事。
    离正式演出还有一个小时,昊凡静静地坐在化装间,仿佛忘掉了现实的世界。子桐坐在房间的一角,远远地看着他,感觉忧伤大过了即将演出的兴奋,但她知道她不能表达什么,她只能选择沉默。
    第一遍候场的铃声响了,昊凡站起身,没有走向门口,而是向坐在房间角落的子桐走去,轻轻拥着子桐的双肩,一只手滑过她的长发。自从那次昊凡在排练场倒下后,昊凡很少对子桐有这样亲密的举动。靠着昊凡十分消瘦的身体,能听见他平静的心跳,子桐拼命眨着双眼,她知道这一刻她不能让昊凡看到她的泪水。
很久很久,子桐都保持着这个站立的姿势,不知道昊凡是何时走出化装间的。
剧场突然传出热烈的掌声,子桐清醒过来,大幕已经拉开,昊凡上场了。
    一幕又一幕。那些子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昊凡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看着昊凡被助手簇拥着,换装,再上场。子桐觉得有一根巨大的钉子把她钉在幕侧,一动都不能动。是不是这样的姿态可以换来昊凡的一切平安,她不知道,如果是,她会愿意就这样站到地老天荒。
    演出到了尾声,还是那段让子桐揪心的舞蹈,昊凡旋风一般出场了,伴随着雷鸣般的掌声,圣地亚哥终于找到梦中的星空之城。王在那一刻告诉他,星空之城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那一段艰辛的旅程,只是为了让他拥有一双能够发现星空之城的眼睛。
    牧羊少年长成为勇敢的男人,王说,是你选择了命运,而不是命运选择了你。
    而昊凡,你始终没有离开过你心中的星空之城,你没有一刻不用你强大的力量拥有它。与拥有它的幸福比起来,那些曾加诸你身上的痛苦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你这样选择了命运,真的无怨无悔。
    “你就是用舞蹈告诉我们这一切吗?”子桐想要撕裂地喊出来。
    旋转仿佛挟着飓风横扫而来,舞蹈极致的美绝望地抓紧了子桐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昊凡,请不要这样,如果生命要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舞蹈,这让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这些爱你的人,情何以堪。
大幕在徐徐落下,剧场内突然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子桐冲过去,几乎和大伟同时抱住了舞台中央正要倒下的昊凡。
    看着泣不成声的子桐,昊凡微微地摇摇头,眼神中有温柔的安慰,也有一点点责怪。
    “阿若是不会哭的吗?是因为在见你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以生命相随。”子桐只能拼命地点头又点头,她知道以后的旅程,有怎样的生命相伴相随。
    “子桐,让我谢幕。”昊凡低声说。
    大幕缓缓拉开,仿佛满天的星光洒向大地,没有一个观众离开座位,全体站立着,沉默地高举着手中蓝色的星。
    昊凡笑了,羞涩还带着孩子气的微笑,掺杂着一丝愿望达成的得意。

    上天把那一刻的笑容,定格在了21岁。

    “有些鸟是不该关在笼子里的,它们的羽毛太过丰润,当它们飞起来时,你会由衷地为它们高兴,觉得把它们关起来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可当它们飞走以后留下来的空间,不禁使你心中怅然。我大概太想念我的朋友了。”《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位年老的黑人,会在最寂寞,最想念的时刻,这样说。

 

作者简介:
    邓晓白,女,毕业于武汉大学,现在北京某媒体集团做记者、编辑。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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