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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 骨 肉

(2009-02-23 16: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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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

文学原创

文化

    一次意外的怀孕使一对年轻夫妇成了父母,但他们还没有作好当父母的准备,孩子的到来令他们非常不适。孩子被妈妈吓成了“自闭”症,他们不能承受这种不幸。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该怎么办?

 

亲 骨 肉
陈集益


    据说,她的怀孕完全出于一次偶然。月经停止的那个月,她甚至没有往这方面想。因为她从没想过要一个孩子。他也从没向她提起过。所以,他和她的生殖器,都是隔着一层奶黄色的橡胶制品摩擦的。可是到了第二个月,她呕吐起来,她就有些惊慌了,她还以为自己病了,就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她怀孕了。
  这简直是一个噩耗:一个孩子,从肚子里生出一个孩子,多疼呀,只要想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苗条的腰身,娇美的容颜,将彻底毁了;乳房干瘪,屁股下垂,胯部变得松松垮垮,一切都要被他(她)毁了……再联想到孩子又哭又闹,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撒尿,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又病了,谁有时间和精力来管他(她)呀……她越想越害怕,跌跌撞撞地回了家,感到头晕脑胀,六神无主,人也一下子衰老了。
  晚上,他回到家,见屋里没有亮灯,还以为她出去了。以往她总是等他回来一起到楼下饭馆吃晚饭的。卧室里也没有。床铺很乱,好像哭过一场。他于是在屋里叫唤起来。可是没有反应。她到哪儿去了呢?他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果然,她在里面呆着。只见她披头散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桶上。突现的光也没有使她有所动弹。
  “你怎么啦?病了吗?”他焦急地问。而她,在一阵沉默之后哭了起来。一阵委屈的泪水就像窗外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她的大腿上。妻子的异常表现吓了他一身冷汗:“你到底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没想到她哭得更响了,像拧到了头的音响:“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不要脸的!”“我?得罪你啦?”“就是你干的!你是故意的!你只想着自己快活!你什么时候把它们偷偷放跑了?”“什么……放跑了?”他听得一头雾水,愣在卫生间门口了……
  一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睡觉。他们怎么也回忆不起哪一次忘了带套,或者哪一次用力过猛将套弄破了。混乱的记忆偶尔也让他们相互猜疑,但到了最后,他们一致为要不要这个孩子感到为难。她无疑是不要孩子的,他也在这个主张上犹豫。但问题是双方的父母在这之前一直催他们要一个孩子。他的父亲在不久前还托人写来一封信,在信中,就差跪下来求他,他说:“我的儿,钱是挣不够的,我求你无论如何要抽出时间来,和媳妇要一个孩子,一次不成,就求你再辛苦一次,只要你肯用功,总会让她怀上的……”因为在农村,没有孩子也就意味着断子绝孙,他老人家已经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她的父母呢?虽然是城里人,但传统的思想却根深蒂固。一直记得母亲对她说的话,大意是:男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孩子是婚姻的纽带,人生最好的作品。于是他们在一番叹息之后,甚至已经决定要为双方父母生下这一个后代。可是不行,他们还是感到害怕。害怕有了孩子,像现在这样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要知道,孩子一出生,得需要多少钱来培养他(她)呀。得上全托幼儿园,得上贵族学校,得吃,得穿,得消费,得出国留学,天哪,那得需要多少钱!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要是将来孩子没出息,完了之后还得为他(她)买房子,准备结婚的钱。呸,等到那时候,累也累老了。可是不行,孩子又该添孙子了,那肉团又开始新一轮的又哭又闹,一会儿拉屎,一会儿撒尿,一会儿饿了,一会儿病了,完完全全成了自作自受的奴仆……累死了,操心操死了……万一生下一个痴呆儿,那就一辈子玩完!什么指望都没了。他妈的,不要人活了!
  他于是决定,一到星期天,就陪她去堕胎。可是偏偏在第二天,是中秋节,中秋节是必须到长辈那儿去过的。所以在这一天,他提早下了班,到超市买了月饼,偕同妻子赶在晚餐之前到达教授夫妇家。教授夫妇呢,得知女儿女婿要来过中秋节,从下午就忙开了,为的是将这一顿和好的团圆饭做得既丰盛又可口。因为教授夫妇当初反对女婿辞去讲师职位,已经后悔了很长时间,早想着与女婿和好了。谁不愿意看到女儿女婿活得更有滋有味呢。
  天很快黑了。
  一轮圆月不知挂在北京城的哪一个方向。站在阳台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月亮。于是只好把家里的一盏沾满苍蝇屎的吊灯作为月亮了。他们吃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等到他们吃月饼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不想吃东西了。但教授说,必须吃,中秋节不吃月饼算什么中秋节。说完这番话,他还莫名其妙地来了一阵乡愁,他的眼睛一圈圈地红了———在如此的大背景之下,他只好拿了一块月饼,硬着头皮将它吃下去了。而她却说什么也不吃,不但不吃,还捂住嘴,跑到卫生间,蹲在洗脸盆上呕呕作吐。“你这是怎么啦?”她的母亲问她。她不作答,一味呕呕作吐。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的父亲也急了,还以为是食物中毒了。可是,没有买死虾死蟹回家啊!
  星期天到医院堕胎的事就这样搁浅了。早孕的反应如此明显,你能瞒过谁呢?教授夫妇这下总算找到他们要做的事情了:他们要逼女儿为女婿生一个大胖儿子。在他们看来,一个男人活在世上没有比第一次做父亲更幸福、更惬意的事了。他们将女儿留在家里,并且像照顾国宝大熊猫一般精心照顾起来了。面对岳父岳母的好意,他不知该怎么办好,支支吾吾着,有苦难言。但有时候又觉得妻子给自己生个大胖儿子,或许能给远在家乡的父母涨点面子吧,就像当初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北京来一样。于是他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了。
  可她依然哭哭啼啼,说死也不要这个孩子,要过像云一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并用恶毒的话骂她的父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似乎这种对生育的恐惧(或者说对孩子的排斥)与生俱来。但教授夫妇总能用巧妙的话将她堵得无言以对。她在疲惫不堪中,感到厌烦,感到郁闷,但终于妥协了。
  
  很快的,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以前的衣服扔了一床,但没有一件适合她。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坏。她终日躺着,要么看会儿电视,要么听点音乐,但大部分时间守在电话机旁,逐一打听她的女同学在生完孩子之后身体恢复得是否好。有时候她会因为得知某个同学产后恢复得很好而感到莫大的安慰,有时候又会因为得知相反的案例而忧心忡忡。她开始变得坐立不安,整天抱着一堆教人怎样恢复身材的书。从书中,她学到了许多,但与此同时,她的肚子又大了许多。
  一天,她竟然发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这可把她吓坏了。一种类似被窝里发现了蛇的恐惧占据了她。她想逃跑,她想脱身,她想甩掉肚子里的赘物……但她又发现自己在恐惧之后产生了一丝惊喜,她不明白这是不是母爱。总之,自从有了第一次胎动以后,她就老把手放在肚皮上,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期待,或者两者兼有?……
  孩子是剖腹产的。因为她从那堆书中得知,剖腹产能更好地保持她的身段,特别是预防胯骨横向张开。当然,为了保持身材,母乳是绝对不能喂养的,那样子会使乳房变得大而无当,像两只布袋。只是,手术后难免要留下伤口,伤口会使她的小腹失去光彩。好在现在有人发明了一种拉链,这种拉链黏附在伤口两端,只要将拉链轻轻拉上,就等于将伤口拉上了。没有针线的伤害,由穿针引线造成的歪歪曲曲的疤痕也就无从谈起了。
  一个星期后,她的体力渐渐恢复了,医生揭掉了伤口上的拉链,都说,没有比这愈合得更好的伤口了。这时候的她还不能弯腰,让母亲找来一面镜子,她于是看见了,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像一条纤细的蚯蚓爬在她的肚皮上。她当即就哭起来了,仿佛一个艺术家发现维纳斯雕像的下腹裂成了两半。医生们吓坏了。病房里乱成一团。大伙怎么劝她,都无法使她安静下来。直到这时,她才强烈地感到自己受骗了。被父母骗了。被医院骗了。被同学骗了。被那堆书骗了。甚至,被刚刚出生的孩子骗了。
  他们在医院一共住了十天。回到家,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呆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忧伤得像一个不愿远嫁的新娘。她一直以为,孕期无限膨胀的下腹随着孩子的降生会很快恢复它原来的样子,就像气球里的气被释放了一样;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太乐观了。在她的一生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丑了,认为自己丑了。她感到心灰意懒,说不清到底哪儿缺少了美丽,怎么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甚至牙齿,总是让她感到不满意,很不满意。她于是发了疯似的在镜子前寻找起化妆品来,就像一个瘾君子寻找他的毒品。她是那么迫不及待,一遍遍地涂抹自己,又一遍遍地将脸上的脂粉擦去……
  她不明白,生完孩子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丑陋!面目狰狞!而她又是一个如此自恋、自命不凡的女人,骨子里讨厌平庸,没有光彩。她又一次为自己当初的妥协感到痛心。她于是哭出了声,一面哭,一面捶打镜中的自己……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牺牲品,被无情的世界玩弄了。她已不再是她,一面旗帜即将倒下。他们于是拍门,喊叫,劝阻,讲道理,简直把世上所有能够用来劝阻一个女人轻生的话全部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可是这些七零八碎的话除了稀释掉一部分空气,效果并不如意。
  
  很显然,我们的小说现在已经多了一个人。她刚出生的时候,长得很小,很安静,湿漉漉的,耳朵很大,头发很黑,脸及皮肤紫红紫红的,乍一看上去,有点像动物内脏似的。可教授夫妇很喜欢她,自她降临人世的那刻起,就忙得不亦乐乎,喂她奶水,更换尿片,当她扯起嗓子呜哇呜哇哭的时候,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总担心这一哭就哭出毛病来。而她却有点烦她,当孩子在深更半夜哭起来,而她又困得要命,她就会发起火来,大意是:“吵死我了,把孩子抱到外面哭去!”老教授夫妇一听这话,心都凉了。
  他对孩子也不冷不热的。在她住院到出院的十天里,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开车送他们去医院,一次是开车接他们回家。他的确忙得要命。所以有许多同事为了工作,是不要孩子的。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谁要了孩子,就意味着没有事业心。他们的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分秒必争,不差丝毫。有时候他们的确会花上许多时间去郊游、打高尔夫球、保龄球、开PARTY、泡酒吧,但这跟他们讲话时爱夹几句半生不熟的英文一样,也是他们这个阶层的游戏规则之一。他们这个阶层的游戏规则是很多的。
  好在这个后来被命名为“剪兰”的新生儿,在得不到母亲乳汁滋养的情况下,在得不到父爱精心呵护的环境里,同样茁壮成长起来。在她满月的时候,教授夫妇将她抱到门口的小卖部里称了一下,呵,已长到了九斤八。并且,比刚出生时长得漂亮多了。她虽然长得有点像爸爸,皮肤比较黑,脑门比较大,但眼睛、鼻子长得像妈妈,一副机灵的样子。并且,她还特别爱笑,只要教授夫妇用手指轻轻碰一碰她的下巴,或者俯在她的跟前扮个鬼脸,她就会笑起来。笑得老两口心花怒放,仿佛忘掉了人世间一切烦恼。
  一年一年,孩子在老教授夫妇家从九斤八长到了十九斤八,从十九斤八长到了二十九斤八,这时候,她已经快三岁了。早在一岁半的时候,她就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现在已经不怎么让人操心了。老教授夫妇退休在家多年,自从有了外孙女,累虽然累点,但比起老两口坐在暮色苍茫中寂寞地苦熬日子,总是要充实、有趣得多。孩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了。他们看着她,哄着她,抱着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认为这孩子聪明,漂亮,将来比谁都有出息。这种认为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更优秀的想法,恐怕在其他孩子的父母那里同样产生过。现在他们早已忘记他们是孩子的姥姥、姥爷了。至少有时候,他们会误以为自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现在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孩子的胆子比其他同龄的孩子小。尤其害怕见生人。这或许是这孩子一直在屋里呆着,与生人接触得少,或者生性就是如此。老教授夫妇为了克服孩子的怕生心理,曾顾不得住房高(5楼),隔三岔五抱她到孩子多的地方玩,比如公园、游乐场。但她一见生人就害怕,总想回家。而这种怕生人的表现,在她的亲生父母到来之际,达到顶点。应该说,他们并没有忘记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在每一个周末,只要没有应酬,他们总是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她的。可她呢,一见他们就躲。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将姥爷当马骑,将姥姥当牛赶,唱着一首刚刚学会的五十年代的儿歌,他们一来,就换了个人似的,躲在里屋,面色苍白,惊恐不安。这时候,你想尽世上一切能想的办法,她也不会高兴不会活泼了。他和她只好远远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看得孩子更加害怕。之后,才站起来回家去了。
  
  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初冬。北京开始冷了,一些小区开始供暖。老教授夫妇家的暖气管不知什么原因,只热了卧室里的。他们等了一个星期,盼着客厅里的暖气也能暖起来。负责修理的锅炉工对前去反映的老教授说:“暖气管热不起来是因为里面存有空气,你只要用扳手拧开螺帽,或者用榔头敲一敲管子,堵在中间的空气跑了,自然就热乎了。”老教授回来之后就这么做了。但他拧不动螺帽,拧了半宿也没拧开。他就试着用榔头当当当地猛敲,敲得教授夫人向他宣布:“我的头都要被你敲炸了。”
  事实上,在老教授没完没了的敲击声中,头疼得要“炸开”的人不是教授夫人,而是剪兰。这个小家伙昨晚没少跟着教授挨冻,当教授龇牙咧嘴试图拧开锈迹斑斑的螺帽时,她大部分时间站在一旁。现在,她终于在卧室与客厅的温差中发起烧来。当第二天凌晨教授夫妇发现她的体温高达40摄氏度时,他们慌了。他们顾不得通知女儿女婿,就下楼去叫出租车。可是教工宿舍区没有出租车,得到马路上找去。于是教授夫人骑上自行车,急急慌慌地出了大院。
  可是老教授等了老半天,等得浑身发抖,就是不见老伴回来。一刻钟后,老教授在大院外的十字路头看到了死去的老伴。他去的时候,已经围了一圈人。再后来,在交警的办公室,他看到自己的老伴被一辆运载钢管的卡车轧死的全过程。那是安装在十字路口的自动摄像机拍摄的,仿佛特意为他拍摄的,惨不忍睹的镜头。他回忆起来,那时候他正抱着剪兰,脑子里想着昨晚总算把冰冷的暖气管修好了,当他们从医院回来时客厅里就不会那么冷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老伴会在这样一个清晨离开他。离开得这么突然,这么凄惨。
  失去了老伴的教授在那些天就像一条烤箱里的鱼一样迅速地干瘪了。他终日沉浸在悲伤之中,守着老伴的照片,不吃不喝。他后悔当初让老伴去找出租车,后悔自己没有预测到这其中的危险。当有学生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总要向他们描述这一切,描述得这么详细,这么悲伤。以至于他的学生们不得不脱下外套,因为当初没想到要在这儿呆这么久。现在屋里的暖气的确越来越热了,谁在里面呆上五分钟,便热得要冒汗;但老教授却感觉自己冷得发抖。
  
  灾难之后,孩子的抚养成了问题。对老教授来说,他已无力抚养这个孩子。虽然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陪着他。他如此孤单,需要安慰。
  但这可怜的孩子愿意回去吗?这是老教授一直担心的,也是他的女儿女婿一直担心的。孩子离得开父母,却不一定离得开姥爷。因为在这三年里,这孩子早已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最后决定:由他和她直接去医院将孩子接回家(高烧后一直住在医院)。如果孩子实在无法适应新环境,再接教授去“过渡”一下。
  于是在那一天,他和她一早就忙开了。他们去商场购买玩具,儿童床,儿童被褥,儿童服装,还请了一个小时工里里外外打扫了一下。下午的时候,他们开着车去接剪兰回家。应该说,他们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去接剪兰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感到无比沮丧。
  这是一间普通的、放了四张床的病房。他们去的时候,屋里欢声一片。原来是几个大人在逗孩子玩。玩的无非是一些说不出名堂的游戏。他们敲门,然后进去。看见女儿正跟一个又脏又邋遢的孩子站在床上乐着呢。“你们找谁?”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民工模样的人问他们。而他们却不想理他,径直朝女儿所在的那张床铺走过去。“我的女儿怎么可以跟一群民工的子女住在一起?”这或许是他们在当时的第一反应。
  而剪兰见到他们时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恐惧。刚刚还荡漾着的快乐,此时就像瞬息万变的水波,消失了。但她的那个玩伴却还快乐着,“剪兰,剪兰,继续玩呀。”他拉着她,接着发生了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剪兰突然丢下手中的玩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屋里的人终于注意到了他和她。他们是一些热爱孩子的人,特别是在孩子发出求助的哭叫时,这种爱不仅仅局限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们于是警惕起来,用牛一样的眼睛瞪着他们,“你们是谁?干什么的?”他和她没有料到孩子会这么不喜欢他们,不欢迎他们,在众目睽睽下,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这是一种不太让人舒服的气氛,他首先伸出了双臂:“兰兰,回家,跟爸爸回家。”她也学着伸出了双臂:“兰兰,乖女儿,跟妈妈回家。”孩子哭了两声,此时已经不哭了,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屋里的人听出了他们与孩子的关系,都劝起了剪兰:“这孩子怎么啦?刚才还好好的,害怕吗?”“剪兰,怎么了?爸爸妈妈来接你还不高兴?生他们的气了?”“是啊,这几天幸亏护士照顾她。”……他们就这样叽叽喳喳起来。
  时间拖得越久,他和她就越感到难堪。因为孩子是这样的不配合,仿佛存心要让他们出丑。他们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们真想丢下她不管。但是不行,必须把她带回家,毕竟是她的法定监护人啊。他于是假装微笑,和蔼可亲,但面色苍白的小女孩仿佛看透了一切,机敏地躲开。一种自尊心受伤害的感觉,就像儿时常常体验的那样,这样的伤害,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了。“你躲!你躲!”他上前一步,终于生气了,想强行抱住她。她却吓得挣扎起来,差一点将一个病人的吊瓶碰掉了。但他总算抓住了她,任凭她抓住床架哇哇大叫:“姥姥,姥爷,带我回家……”
  这时候,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首先将哇哇大哭的孩子从他们的手里夺下,他们是那么严厉,将他和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误会消除了,孩子却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床底下。他和她怎么说好话,她就是不理睬。拖到最后,是两个医生将孩子从床底拽了出来,一直拽到了他们的车上。可以这么说,在他们的生活中简直没有比这一天下午更丢人现眼的事了。于是一回到家,可怜的孩子就挨了父亲的一顿痛打。孩子哭了一夜,第二天又发了高烧。
  
  俗话不是说日久生情吗?剪兰与她的亲生父母的关系却一直很糟。回到父母身边已近一个月了,她仍感到害怕。除非是有姥爷在身旁,她才放松一些。她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孩子,简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有时候他心血来潮,在一顿丰富的晚餐之后想抱一抱她,就会坐在沙发的这头向沙发的那头喊:“兰兰,过来,让爸爸抱一抱。”这时候,剪兰只朝他看一眼,没有多余的表示。要是他走过去硬将孩子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就会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变得僵硬。
  她在新家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语,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有在姥爷不在场的情况下说过话。有时候姥爷外出,她就会哭着喊着,抓住姥爷的衣角。可近来姥爷又恋爱了,虽然他在老伴活着的时候发誓说,终身只爱她一人,但是近来总有老太婆打来电话,在陶然亭公园等他,他如今又快活得跟一条小河里的鱼一样活蹦乱跳了。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她。
  她早就不耐烦了,因为这个孩子,她哪儿也去不了。现实生活就这样将她禁锢了。她焦灼不安地在烦琐俗事中困惑,犹如一只被圈在铁笼中精力充沛的狼,所有的作为只能是坐在梳妆台前,就像彩绘艺人那样精心地绘制她的那张脸。一柜子漂亮衣服,旗袍,晚礼服,牛仔裤,高跟鞋,丝袜,披风……从现在开始已经很少派上用场了;羽毛球,羽毛球拍,网球,网球拍,泳衣,健身服,芭蕾舞鞋,帐篷睡袋……更是要退出她的生活舞台了。她知道,再这样一日一日守着孩子,她非闷出病来。
  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从将孩子接回家,她的身段,苦心经营三年时间才恢复过来的身段,又开始臃肿了。这一点只要伸手一箍腰围就能感觉到。臀部上的那些肉也明显下坠了。这可怎么办呢?对一个女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变老更悲哀的呢?她开始在自己家的木质地板上锻炼身体,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做做体操,或者跟着北京6台的健身栏目练练瑜伽功。后来,她终于发明了一套最适合自己的锻炼方法,关于这种锻炼方法她后来写成了文章拿到某一时尚杂志发表了(她曾经的职业是“专栏作家”),现选摘部分内容如下:
  我来到铺有木质地板、四周满布镜子的健身房(其实是在自己家里)。这是一个锤炼身体的冶炼缸。高分贝的音量是滚动的一团火球,将我的身体加热,每一块肌肉被激活,我狂热地舞动它们,四肢超负荷地运动着,扭腰出胯,扩胸收腹,弹跳下蹲,摇头摆手,每一次出击都是潜能的充分释放。在强劲的音乐中我的大脑麻木,感觉麻木,这时身体已不再是我自己的,我满怀仇恨般地折磨它,反复地出击,直到松弛的胸部坚挺,微微隆起的腹部平坦,我才心满意足……
  读了以上文字,相信很多人能想象得到,女主人在一团火球般滚动的音响中,是怎样疯狂地舞动四肢,扭腰出胯,上蹦下跳,总之,那场面就像精神病之类的毛病发作了。而我们千万不要忘了,躲在屋角的剪兰,她的胆子比谁都小。当她的母亲在精疲力竭、披头散发中结束她的瘦身运动时,躲在屋角的剪兰早把她的嗓子哭哑了。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场面吗?
  
  后来,可怜的孩子终于被她的母亲吓晕过去了。
  据说,那是剪兰回到新家的第三个月了。虽然不能说她已经适应了新环境,但至少比刚来的时候放松多了。对妈妈那张牙舞爪式的瘦身运动,虽然不能说已经消除了惧怕,但她正在慢慢习惯。可不知为什么,相比较而言,她的爸爸一直对她是比较疼爱的(比如爱逗她玩),但她在茶余饭后却常常呆在妈妈身边。或许她还记恨爸爸对她的那一顿毒打?还是仅仅因为她跟妈妈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剪兰在跟姥爷说起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会用到“我爸爸”“我妈妈”这样的称呼了。假如当她想到生日蛋糕的时候,就会问:“姥爷,我爸爸什么时候再给我买生日蛋糕?”再比如当她想穿某件漂亮的衣服时,就会说:“姥爷,我想穿妈妈给我买的连衣裙。”看来,这孩子已经被亲生父母用物质“贿赂”了。
  最值得一提的一次转变,发生在姥爷卷起铺盖卷回家的那天,大家都担心她会哭着喊着,宁死也要跟姥爷回家。谁也没想到,姥爷走的时候,她除了哭着说了几声:“姥爷来看我,姥爷来看我,姥姥也来看我……”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她是忧伤的,这一点谁都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但她并不是悲伤的。过了没一会儿,她就坐在沙发上玩起拼图游戏来了。夫妇俩看着她那入迷的样子,一颗提着的心落地了。
  此时,他们似乎也习惯了她。晚上,夫妇俩怕她一个人睡在小卧房害怕(以前是老教授陪她睡),还特意将她哄到大卧房睡,就睡在他和她的中间。这一夜,他们因为没能做爱而在床的两头辗转反侧,但看着女儿睡着后那一副甜美的样子,第一次感到一种为人父母的满足。应该说,这一种满足跟做完爱后的满足是迥然不同的,因为这一种满足不会让人感到疲倦。
  他们打算着:过几天就给剪兰找一个年轻的、高素质的保姆,这保姆既要做饭洗衣,还要教孩子唱歌跳舞。孩子是靠培养的,等到明年,就把剪兰送到京城最有名的幼儿园去。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跟那些下里巴人的子女呆在一起。那些人的子女会把他们的女儿带坏的。然后,他们得在剪兰六岁之前送她去学习钢琴,或者小提琴,总之,得培养她高雅的气质,艺术的修养。然后,至多让孩子在国内读完小学,就必须送她出国,一刻钟都不能停留,因为中国的教育是应试教育,害人的教育,再聪明的孩子也会被这样呆板的教育贻害终生的。于是,他们想起来了,得从现在起就教孩子ENGLISH。
  慢慢,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与照顾,她虽然还不曾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但她爱跟他们说话了。她看着他们笑,要她教她唱歌,要他教她画画;她坐在他的膝盖上,胡子扎疼了她的脸,她就将头歪到一边,摸他的喉结,说那是一只小老鼠;晚上,她搂着她,剪兰就问一些小孩子关心的问题,比如玩具熊到了晚上要不要睡觉?姥姥为什么从不来看她?七个小矮人是住在鞋盒子里的吗?还有,她忘记妈妈白天教给她的“古的毛宁”是什么意思了……
  看来,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如果不是考虑到没人洗衣做饭,他们甚至不打算要保姆了,永远让孩子睡在他们中间,自己抽时间陪她玩,讲故事,唱儿歌,学跳舞,教她ENGLISH……
  他们开始变得有耐心,不厌其烦地看着孩子,不厌其烦地夸奖她如此聪明,可爱,仿佛在孩子的身上,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家美好的未来:是的,等孩子将来在国外学成定居,夫妇俩就可以移民过去,在新西兰?在澳大利亚?或者美国纽约?坐在玻璃窗落地的别墅里,品着上等白兰地,将血淋淋的牛肉切割……这真是一笔不错的投资啊。将来老了,女儿大了,老有所靠。
  
  这一天,他一早就去上班了。她跟往常一样,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起床的时候,剪兰喊着要吃早餐,她就泡了一盒方便面给她。早晨的太阳将屋子照耀,她的心情就跟阳台上的滴水莲一样好。精心洗漱后,她开始对着大镜子,拿出一套套衣服试来试去,就像演出前的准备一样,终于找到了一套自以为搭配得很好的服装。
  要是在平时,她这一坐下来,起码三个小时,化妆完成的时候一般是出去吃午饭。可是今天不行,她想趁早带孩子到动物园去玩。她于是手忙脚乱地化起妆来,就像演出马上要开始了一样。可就在这时,她发现她的面颊上生了几颗小红癍,越看越难看。她的心情顿时变得糟糕了。她对着镜子愣起神来,就像中毒了一样。终于记起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做面膜了,生小红癍肯定是毛孔堵塞了。于是她匆匆忙忙跑到床头柜前,将一套“脸部桑拿机”找了出来。
  说实话,这“脸部桑拿机”听上去很科学,很复杂,原理却很简单。无非是将机器通上电,将漏斗口对准脸,让它往脸上喷热气,喷得小脸红扑扑的,汗津津的,喷得脸上的毛孔全张开,张得大大的……然后就用不着它了,它只能呆在一旁。
  她开始做面膜了:先是从一支胶管里挤出一团黏糊糊的白色汁液,像抹药膏似的往脸上抹;跟往常一样,她的两个面颊很快就白了,紧接着是鼻子白了,然后轮到了额头;直到最后,她的下巴颏也白了;在她的脸上,现在只剩下嘴巴和眼睛还没有变白,这三个地方就像骷髅头上的黑洞那样可怕地黑着……现在简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了,就是一直盯着她看的“脸部桑拿机”也认不出她。它吓得简直不敢再看她。而她呢,却兴奋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做完“脸部桑拿”,戴上这一副骇人的白色面膜,她就会兴奋无比。
  这的确很刺激,也很好玩。特别是她故意对着镜子扮鬼脸的样子,简直刺激得不能再刺激、好玩得不能再好玩了。多年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呢!看着镜中那个戴着白色面膜的自己,甚至连她自己都害怕了。但与此同时,她又被镜子中的那个丑陋的自己迷住了。她一会儿躲在衣架后,啊地一声冲到镜子跟前,一会儿又将脸贴在镜子上,啊地一声退到床沿,她就这样逗着镜子中的那个自己玩,乐得她想笑又笑不起来———因为白色面膜下的微笑是紧绷绷的。
  可就在这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丁零零,丁零零,响得突然,刺耳,冒失,不是时候。她心想,或者说她什么都没有想,仅仅是一种条件反射,顾不得揭掉脸上的面膜,就连蹦带跳地往客厅里蹿去,嘴里还伴着刚才自己逗自己玩时啊啊的叫唤。是的,这时候,也只能在这时候,猛然抬头的剪兰看见了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恐怖一幕,她吓得尖叫一声,然后就像被人用棍子砸中脑袋似的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但又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那个上午根本就没有电话铃声响,如果有电话打进来的话是能在来电显示上查到的,所以有人认为是她在做完面膜之后心血来潮,故意将孩子吓成这样的。当然,她当时仅仅是想逗孩子玩一玩,压根儿没想到会把孩子吓成这样。)
  
  遥想未来,他曾经是乐观的。他现在已是某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已从原来的十万涨到了十六万。只要再存上一年,就可以在北三环购买一套130平米的商品房。那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也该换成好一点的奥迪了。他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什么事情都是由计划来推进的。在他的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关于他未来生活的计划。甚至,你都能在这个小本子上读到“从现在开始为兰兰存钱”这样的句子。而现在,一切美好的计划,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打乱了。
  他瘦了,黑了,憔悴了,愁容满面,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剪兰的病什么时候才能慢慢转好。说实话,他现在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京城的几家著名医院都去了,都无法治愈她。听说上海有一家治疗儿童智障比较好的医院,又请不出假。总不能因为治病而丢掉这么好的工作吧?再说,为了治病,钱已经花掉了不少。再这样花下去,明、后年实现买车买房的计划就真的要受影响了。没有新车新房的白领,已经变得如同没有商标的西服一样廉价。
  在那些天,她当然更为女儿的病感到伤心,绝望。她蜷缩在家里,不吃饭,睡不着觉,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甚至,她不敢去医院看女儿,不敢听见丈夫说到女儿。自责,恐慌,憋闷,焦虑,担忧,敏感……同时吞噬着她的神经和肉体。她曾经自以为是坚强的,可这一次竟是如此脆弱不堪。虽然他在那些天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可是一想到原本安安稳稳、衣食无忧、阳光灿烂的生活,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令她感到很害怕。
  女儿的病能治好吗?如果治不好该怎么办?难道一辈子养着她?守着她?一辈子被别人指责、嘲笑?在痛苦中煎熬……要知道,她今年才三十一岁,享受人生的年龄才刚刚开始……而她,又是多么向往那种无忧无虑、不愁吃穿的生活啊……特别是有一天,一想到丈夫有可能因为她把兰兰吓成“痴呆”而抛弃她,她的心寒了。到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闯下的祸有多么大。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离不开他。
  悔恨,终于使她难以自控,她扑通一声跪在了丈夫跟前,重复着:“老公,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我该死……”
  而她的丈夫呢,回答她的总是一声叹息,仿佛这样的一声叹息让他感到浑身乏力,他的鼻子突然发酸了。他想起了兰兰在几天前带给他的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这样的快乐是他无法用金钱得到的。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他也如此爱着自己的女儿———剪兰!
  
  后来,是老教授带着剪兰去的上海,住在女婿告诉他的那家医院里。老教授作为北方人,对南方潮湿的天气很不适应,对上海人叽叽喳喳的方言更是讨厌。有一次,他甚至被上海人欺负了,原因仅仅是他说了人家一句小气。但是为了剪兰的病,为了女儿女婿的幸福,他呆下来了,一住就是半年。在这半年里,老教授通过不停的写信(他舍不得打长途电话)告诉远在北京的女儿女婿:他们女儿的病情一会儿加重了,一会儿又好转了许多。他的女儿女婿呢,则通过不停的汇款,来关心他,关心女儿的病。
  虽然回去的时候,剪兰的智力远没有恢复到正常儿童的水平,但她对白色物体的恐惧明显减弱了,那癫痫症似的发作也越来越少了。医生说,只要家长年复一年地努力,小女孩智力的恢复还是有希望的。因为像剪兰这样的病,不是先天形成的,她现在只不过是“自闭”而已,而“自闭”是有康复的可能的。问题在于,孩子的家长是否有这份耐心来引导孩子走出她自我封闭起来的世界?而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经过了长达半年的疏远与冷却,我们的男女主人公现在差不多已经把他们患病的女儿忘记。许多人都说,时间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药,然而时间也会让一部分人变得无情。当老教授在某一个不合时宜的早晨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女儿女婿的家门口时,他的女儿女婿正光着屁股搂抱在一起。他们以前是从来不在这个时间段做爱的,但自从剪兰患病以来,一度使他们的性生活受到影响。因为焦虑,忧愁,不安,都会使一个男人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无法勃起。除非是在早晨,在经过一夜的休息之后。于是长时间的黑白颠倒竟使他们养成了非在早晨就不高潮的坏毛病。
  老教授按铃不响,就砰砰砰地敲起门来。可你知道,做爱中的人是不能去打扰的,一打扰就跟你急。所以当老教授敲响女儿女婿的家门时,首先得到的是一顿异样的咆哮,这咆哮吓了老教授一跳。原来,是一条狗。屋里多了一条不容侵犯的狗———后来才得知是他女儿在五个月前花了三千块钱从宠物市场买的,她给它取名叫“菲利普”———而此时,“菲利普”正在汪汪大叫。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门开了。或许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是剪兰回来了,都愣了一下:“爸,是你?怎么……回来了?”
  老教授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女婿会这么不欢迎他,他大声地回答他们,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他还以为自己付出了半年多的心血,将受到救命恩人般的待遇。然而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那条该死的纯种狗一见到老教授,又汪汪汪地叫起来了。他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病治好了吗?”他的女儿绷着脸,抱起她的“菲利普”,冷冰冰地问他。
  
  在这对夫妇身上,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点对子女的爱,现在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就如同肥皂泡爆炸了一样。当老教授走后,他和她的脸色很难看。看见剪兰,就好像看见家里来了一个借债的陌生人。
  屋内的空气沉闷,阴冷,气氛略带一点紧张。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话要讲。但是,都沉默着。他开始不安地走来走去,手上做些小动作。她则心不在焉地化妆,但是只将这项工作进行了一半。因为她听见“安”的一声惨叫,是他狠狠地踢了她的“菲利普”一脚。
  她只好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了,尽管没有完成化妆的滋味,就好比上厕所上了一半。但她忍着,忍了好长一会儿,最后,她才突然爆发了:“你有种你就踢我!你把我踢死了!我的‘菲利普’得罪你了?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个白痴又回来了,你不想看见她!你这个伪君子!你只想着你的那点钱,你难受了是不是?你甚至想着把她给宰了!好去买你的车!你的房!……”
  要是在以往,她就是再怎么骂,他也会忍气吞声、甘拜下风的。更何况自从他到外企工作,特别是这半年多来,她一直是服膺于他的。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妙,他的内心仿佛被她一下子撕开了。只见他气得面如土色,一种让他难以承受的、尊严丧失后的屈辱,还有企图将她活活砸死的发泄情绪,迫使他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向她举起了曾经砸断过一个村里娃鼻梁骨的拳头,三十年后更加自尊自强的拳头,他真想把这个自私自利的可耻女人砸个稀巴烂,砸成肉饼……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争吵,打架,相互伤害,折磨。仿佛要以此来对抗命运的不公。
  离婚,是他先提出来的,因为他始终认为,孩子是被她吓成这样的,那么,她就应该承担起抚养孩子的义务,带着“这个白痴”滚得远远的。虽然这样的做法无异于逃避责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而她,却一口咬定孩子是他教唆她父母逼她生下来的,她当初死活不要这个孩子,为什么非要逼她生下来?他当然矢口否认逼她生孩子这件事,为了进一步明确他的立场,他还声称:这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理由是他没有一次不带套的,并且干完了以后都要检查一下套子是否漏气。
  这下,简直捅了马蜂窝,她顾不得斯文,扑上去抓他的睾丸,追着他抓,她发誓不捏碎他腿根“两鸟蛋”就不是人!……最后,他的睾丸虽然保住了,但她歇斯底里着,没个完。
  最可怕的一次争吵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后,他又逼她去离婚,而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争吵中,她跪下来求他,抱住他的脚,可是他再也不愿原谅她了。最后,她渐渐丧失了理智,叫道,你要跟我离婚,不就是要甩掉这个白痴吗?那好,我这就成全你!说着,她就随手举起一把椅子,丧心病狂地向躲在屋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剪兰掷过去。
  孩子被凳子砸中了,发出哭爹喊娘的尖叫。她的尖叫仿佛将他的心揪了一下,他冲上去拦她。而此时,她已经将第二张椅子举过了头顶。但这一回椅子砸空了。他终于抱住了她。她挣扎起来,叫道:“你不是天天想着甩掉这个白痴吗?!那我成全你!我这就让她去死!去死!……”
  听了妻子的话,他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他知道,只要他一放手,场面就没法收拾了。但他却没有力气制服她,她的力气太大了,仿佛杀人的念头使她的力气加倍了。他只好求她:“求你饶了她吧,不要这样……”
  但她却依然挣扎着,嘴里发出可怕的:“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她,我要宰了她……你后悔吧……”
  他们最终滚到了地上,扭抱在一起,屋里的家电全倒了,吓得哇哇哭叫的剪兰和那条名叫“菲利普”的狗躲到了电视柜下。最后,他终于将她压在身子底下,狠狠地赏了她一个耳光:“你他妈的疯了吗?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我不收拾你,老天也会惩罚你的!你想想清楚……她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而她却使出了所有剩余的力气,脸贴着地板回应他:“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假慈悲!兰兰是我的亲骨肉,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吗?”
  他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再次用巴掌来回应她。最后,他问她:“你还敢这样吗?嗯?你还敢吗?”
  她动弹不得,脸憋得像一个腐烂的西红柿,只好吃力地说:“放了我,你这狗娘养的,等我站起来,我就把你先宰了!”
  他就把她放了。
  可没想到她刚一站起来,就像一根弹簧似的弹了出去。刚刚从丧心病狂中平息下来的她,这一次变得更加可怕了。他先是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哭叫:“白痴!你把我的小狗狗怎么样啦?它怎么不动了……”然后就看见她颤抖着嘴唇,将她的“菲利普”死死地抱在怀里,亲吻着,亲吻着它,就好像电影中的母亲,亲吻夭折的孩子……
  可是,她的“菲利普”已经被惊吓中的孩子捂死了……
  最后,她的眼睛渐渐直了,她将怀中的小狗包在一件她花了5000块钱买的披风里,向厨房走了过去。她先是将小狗连同那件披风胡乱地塞进高压锅里,他还以为她是要煮了它,然而完全出乎意料,她将高压锅放进了冰箱的冷冻柜里……
  这时候,简直没有人能洞穿她的内心。她好像真的疯了,她突然狂笑起来,叫嚷着:“我的‘菲利普’死了,我的‘菲利普’死了,我不想活了……”
  然后,她突然拿起了菜刀,径直朝她的孩子冲了过去……
  他虽然想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顷刻间,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根血柱冲天而起。
  孩子终于死了。

 

作者简介:
    陈集益,男,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在《十月》《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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