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遮无拦的美丽
(2009-02-13 11: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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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遮无拦的美丽
林渊液
在人类强烈的情感之中,有一种是女人对于衣裳的爱恋。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身体和春草一起复苏了,细嫩而虚弱的细胞迅速地充盈和刚健起来。是的,我的每一寸肌肤上的细胞都张开了欲望的待哺之口,那是对于衣裳的欲望。而我的眼神便如水影浮萍,有了一种晃荡的朦胧……
我相信,在人类强烈的情感之中,有一种是女人对于衣裳的爱恋。这场爱恋可以与其他的任何种类的爱恋相匹敌。站在这场爱恋的制高点,那是什么?———美丽。
谁也不能阻挡我爱上春天的衣裳。冬为暖,夏为凉,在我的眼里,春秋的衣裳是最最纯粹的衣裳,可以为美丽而美丽的衣裳。而春天这个季节的气候和想望,使得它的衣裳在摆脱了实用的陷阱之后,更多了一些通灵的慧气。穿着春天的衣裳,行走在南方这座城市的巷陌里,我常常分辨不出我和衣裳的分界在哪里。它们因为与我气息熨帖,更像是我身体和灵魂的触须。为了使我的触须更加形象和可感,我愿意以一只八爪鱼的颜容出现。
美丽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优美的线条吗?如果是,那用笔怎么描画不出来?是奇特的造型吗?如果是,那用手怎么触碰不出来?是斑斓的色彩吗?如果是,那用颜色怎么涂抹不出来?如此说来,美丽不是客观的存在了。它只是我们内心的一个梦幻。又不对。隐约觉得,美丽还有一些潜藏的公约。
我把衣柜的长条门一扇又一扇地打开,一共是六扇。衣裳们悬挂着,肩挨着肩。临窗的地带,春天的阳光刚好照了进来,落在她们当中的某一张脸庞的局部。说脸庞也许不确切,是袖叶、胸杯,或者腰线。
在这里,典藏着的都是一些很异数的衣裳,不管人世之舟如何颠簸,不管时光之箭如何疾飞,她们都一直等待着与我的不定期的约见,安娴静好。
十几年前,算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事情了。那时,我工作和生活在生我养我的小县城里,这个县城人口不过60多万,主要干道是一条叫做“闲街”的路,不分车道,双向行驶。每天出门,我几乎都会碰到一大堆叫得出我的小名的人,他们可能是亲戚、亲戚的朋友、爸爸妈妈的旧交、邻居的同事。小城的人谨小慎微,着装厚道。“春光乍泄”对于这座小城来说,也是一个异数吧。还记得,与丈夫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天他要带我去周边的城市玩,顺路去见见他的长辈亲戚,因为我穿着的这条“春光乍泄”,临出门时推三阻四,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个典故后来成为他英名之上的“污尘”之一,被我无数次翻出来轻轻地取笑。
“春光乍泄”虽然与我既往那种淑女的着装格调完全不同,可是,说不清什么缘故,从看上它的第一眼,我便不愿意放弃了。我相信心底里的某一粒酵素,在碰到它的时候膨胀了,不能自已。
现在我坐在观众席上,看一场服装秀。音乐在头顶漫漶,我的神经细胞全都处于应激的状态,它们支棱起耳朵,倾听T型台上一串串的脚步声。那声音里是训练有素的节制,却有着掩不拢的得意,还有指甲尖一般大小的放荡不羁。因为没有早来,只剩下了T台两侧的位子。每一套衣裳的展示,我都是先从侧面开始看的,等到模特转过来的最后一个pose,庐山真面目才算完全呈现出来。这也好,从细节开始享受,慢慢地知道更多,最后惊鸿一瞥,余味留给自己。
走出来的是斜纹薄呢做成的连身短裙,是一种简约的美丽,令人意料不到的是,除了经典的中宽腰带之外,它还搭配着两只双色鞋、一双露指手套。因了这些奇特的音符,隐藏着和裸露着的体肤顿时有了属于它的节奏和旋律。
最好的设计,都是在搭配和细节之处没有令人失望吧。
如此说来,看时装秀又不只是看时装,不只是看美丽,看的是暴露与隐藏的思辨。哪止呢,一路看下来,看的还有装饰与装饰的顾盼,法度与张扬的契合,色彩与色彩步步为营的战争,收敛与奢华历经劫难的爱情,宏大和细节前生注定的姻缘……
这就是我一直愿意匍匐在时装大师脚下的缘故了。有时候,一种光艳在瞬间掠过,我们的眼光也许在其面上的停留不过三秒五秒,可是,我们内心长期垒砌的审美的宫殿,却会摇晃,以至坍塌。动荡、眩晕、散落的砖块和灰砂淅沥而下。每一片沙砾,都可能是一粒酵素呀。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最大的勇气也就是“春光乍泄”。把荧光红宝石蓝芥末黄一气地拼贴在自己的身上,头顶着开满鲜花的斗笠,然后去幼儿园接回儿子———这个勇气我的生活里没有。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看一个思想家精辟的高不可及的言论,我也是可以这样被笼罩的呀。西蒙·波伏娃,我最敬重的女性思想家之一,对于她与萨特终生的协约式爱情,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爱情多重奏,我可以尊重,甚至,它在某种程度上会修正我关于爱情的理解。然而,它并不可能真正地走进我的现实生活。
文字与衣裳,在这里的功用是一致的,提醒、开启、坚定,或者完善。
“臣妾我生不逢时,整整迟生四十年。若是四十年前生了我,恰与大王差无几……免你空等前半生,免我空守后半世。”
这是红颜对鹤发的黑色幽默,不知道出自哪一出剧目了。故事来源想必是《诗经·邶风·新台》。据说卫宣公替儿子伋迎娶齐女,听说齐女长得美丽便起了异心,在河上筑台把她拦截下来占为己有。因为与王权靠近,悲剧的意味也就更加极端。
之所以想起这鹤发红颜的故事,只是因为想起了爱情蹉跎之人。就如我衣柜里的那条叫做“如花美眷”的半裙。
“如花美眷”是酒红色的,深沉里有一种涌动的如酒激情。细条的灯芯绒,宽裙摆,长可曳地,裙身分为三塔,塔与塔之间装饰着黑地酒红色花的平绒布条。起舞的时候随意旋转一下,裙摆便如折扇嗤嗤地一褶一褶展开。
买这条裙子,是在我毕业不久的时候。读大学期间,没有上过一次舞厅,还扬言要找一个从没有上过舞厅的男朋友,哪知道毕业后的那年,迷恋上了跳舞。毕业伊始,我便分配到了医院的儿科病房,工作的繁重常常使人自觉不胜,所幸科室里年轻女孩子多,也都爱闹,休息日便招集了一起玩。这堆人里边有一位护士是跳舞皇后,除了芭蕾舞这种需要专业训练的舞蹈之外,什么古典舞蹈、民间舞蹈、现代舞蹈、当代舞蹈她都无师自通过目不忘,然后就充当起我们的舞蹈教练。很快地,我们这些半拉子也可以与她对舞了。扎堆的女人,一玩起来就如没了智商一般,那快乐却是密实的,不打折扣的。刚好单位新装修了一个多功能厅,周末的夜晚,我们一帮人马杀了过去。每个人都穿着像“如花美眷”这样的长裙,重磅的美丽顿时把多功能厅炸开了。令年轻的医生们意料不到的是,这群鬼灵精怪的女孩儿,不接受外人的邀请,只是在圈子里自我配对。连男女对歌,也一定要女队友来女扮男声。那个恼恨啊。
遗憾的是,“如花美眷”不管进出多少趟舞厅,向来都是以“个人”的光彩出现的,与其搭配的上装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人如果太过完美,对于她的匹配者实在是极大的挑衅。也不知她高贵而漂泊的心灵,究竟愿意在什么地方停歇。
数年之后,一次去参观一个服装展销会,忽然在一个展台前站住了。模特身上,穿的一件羊毛衣,正是酒红颜色,更可奇怪是,杏仁领口镶嵌的竟然是黑地酒红色花的平绒布。我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愣了半天。或许,“如花美眷”空等了前半生的那人来了。我抢着这衣裳狂奔了回去。可是,我错了。我手里的这件酒红色羊毛衣,与“如花美眷”太像了,根本就是她的兄弟,而不可能是其他。
波伏娃曾经引用索瓦热说过的话,女人就是一束散乱的花,终生都在等待管束她的主人。当年的“如花美眷”风光则风光矣,可叹情场失意。记忆中,经常是勉强搭配了妈妈手织的一件羊毛衣出去的,短款,米白色,云肩的位置是用了复杂的棒针纹饰来表达的。上下的两件衣裳,都是我的至爱。可叹两者之间却没有顾盼的眼神,那爱情便充满了憾意。
我相信所有的衣裳,都是有着属于她们的爱情的。
成套的衣裳,上衣下裙,或者上衣下裤,就如那种订了娃娃亲或者青梅竹马的姻缘,匹配、知根知底、受人祝福,同时,也有着一种天生的捆绑。这种衣裳,相互之间固有的约束不可太大,要不然,哪天觉得累得慌,终于一拍两散。
背心裙或者吊带裙,更像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我行我素、前卫、毫无挂碍。或者一直这样走下去,或者忽然遭遇了一件心仪的开衫或者披肩衫,爱情的狂野就此铺开。
吊带小背心好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外头总有人罩着护着,即便有了属于自己的感情,小日子总也不能过得利索,她的监护人不得已掺和进了这个家庭,凑成三件套吧。
……
年轻的岁月一页页地翻过了,“如花美眷”掀起的裙摆像一个青春的flash,不时地还会出来闪烁光芒。后来忽然记起了“如花美眷”在多功能厅翩翩起舞的一个夜晚,应该是什么节日,天花板上挂满了长长的彩纸带,因为跳舞跳得太疯狂了,与我配舞的“跳舞皇后”顺手扯下了一缕红色的纸带,盘在我脖颈上,在米白的羊毛衣上打成一个漂亮的结。那样的配置竟然是任何的人工苦心都不可能达成的。我终于释然了。也许她从没有寂寞过。极致的美丽在一个瞬间悄然绽放悄然落幕,已经永恒。
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波伏娃。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已经是这篇文字第三次提及她了。
看上个世纪女人的百年时装史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开始的衣裳是严谨的、自成系统的,腰身紧束,塔夫绸,精工细绣,像她们的只作为花瓶存在的主人,思想封闭保守,感情载体单薄。后来套装流行,女人如裙男人如衣,女人自我意识已经集体萌芽,作为独立体与男人并列搁置和展示。等到时装大师拉尔夫·劳伦那种被誉为“质朴清风”的三件套、四件套大肆走上街头,女人的着装更有了男性化的倾向,无疑的,自由度更高了,自我意识多元了,更充满了无限的机遇。
不止时装史是这样演变的吧,相信女人的发展史也是。
波伏娃就坐在巴黎的某个咖啡馆,圆顶咖啡馆或者弗洛咖啡馆,世界的声音隐遁了,她在创作以自己、萨特和奥尔加为原型的小说《女宾》。自从奥尔加介入了她和萨特的感情生活,爱情三重奏便拉开了序幕。波伏娃的内心是强大的,她既可以允许萨特与奥尔加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卿卿我我,又可以尝试着把自己对奥尔加的同性情感上升起来。感情生活变成了一桩试验,而试验的结果并不是几个数据一篇论文,而是一篇小说,再加上一种属于她个人却可以震撼许多人的思想。
女人成长到了波伏娃这里,再不是上衣下裙的简单情爱了。
阅读衣裳,有如阅读我自己的断代史。“春光乍泄”也好,“如花美眷”也好,每一件都像一个超文本链接,点击下去,眼前晃动的就是鲜活的篇章。
衣裳与衣裳之间是一种既定的姻缘,人与衣裳之间的爱情,有了更多的人间烟火。
一个人爱上一件衣裳,这事情有点美妙了,就像爱上另一个人,邂逅的时候可能是一见钟情,可能只是淡淡的好感,也可能只是因其实用性而勉强依就。有了肌肤亲近之后,时长日久之后,那爱又有了不同的转归。更爱了,或者爱成了恨,或者,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是因为庞大的亲情脉络而维持着日常家居。有意思的是,这三种初始状态和三种转归结果并不是直接对应的,而是阡陌错乱。
奥古斯丁有一句关于爱的名言,被后来的哲学家反复诠释和引用———“我愿故你在。”他提醒我们,实际上,我们爱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我们希望他成为的那个人。这与爱的原义相悖甚远吧。世界上因此有了太多得不到爱的人。
这一点上看,爱上衣裳比爱上一个人更幸福一些。
我们生活于机械复制年代,我们的衣裳几乎都是成衣。这事情实在令人沮丧。自从上世纪60年代,“成衣”代替“订做制衣”成为现代流行词,那个可能被我们爱上的对象就不是独特的,而是一个模子,铸就了一个标准化的群体。这对于崇尚内心和艺术、拒绝融入主流的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灾难。时势所迫,我成了一个改衣狂。剪刀和针被无数次地当作了抗拒的武器。我把半开襟的裙子,改成了全开襟的长风衣,衣袂飘然;把带帽的连身裙子删繁就简,犹如三秋之树;为孤身独处的白开衫,刺绣一朵蓝牡丹,以配衬身下的蓝色牡丹裙。这些衣裳,因为带着我的性格、熟知我的身体而与我水乳交融。
穿而优则改,改而优则裁。每次我忍无可忍的时候,都会自己疯狂DIY(Do It
Yourself)一番。那些前前后后的时光,生活激情和人文激情总是最最同一。经常有朋友问我,如果可以重新选择职业,你会选择哪一种?呵呵,毫无疑义地,选择时装设计。一种爱好,如果在一个人的不同年龄段都会时不时跳出来骚扰,那么,这爱好深了,入骨入髓了。
最早的记忆好像是小学二年级,坦白说,具体的事件我已经忘了,是事后妈妈和亲戚们闲聊的时候提及的。我第一次DIY,做的是一条婴儿的半裙,送给一位婶婶的女儿。我算了一下,一条半裙的制作大概需要缝合四条长长的直线,加腰围一条橡皮筋。妈妈说我做了一个下午。晚上便急不可待地去婶婶家。因为去得早,婶婶还没有理完家务,留我一个人照看小婴儿。我是这个时候偷偷取裙子出来为她试穿的,花的那个力气绝对不会小。结果,一定是效果没有我预想的好———小学二年级的小女生已经是完美主义者吗?完美主义者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看来这个问题得好好研究一下———我把裙子又褪了出来,偷偷带回了家。过后,亲戚们七姑八姨都听说了,起哄着把裙子取了去,真的套在了芭比娃娃一样的小妹妹身体上,据她们说,那漂亮是毫不掺杂水分的。一晃20多年,小堂妹都已大学毕业,谈婚论嫁了,不久以后,也会有自己的芭比娃娃吧。
而我的DIY激情,是在大学期间续上的。那个时候连最基本的服装知识都没看过,很多创意都是想落天外,尘外孤标。后来看时装史,意外地发现某些细节与上世纪20年代期间维奥尼特设计的裙装有着惊人的相似。当然,这种攀附显得非常幼稚,就像把小孩子的画与凡·高的画放在一起置评一般,凡·高的画是历经了一个理性阶段。
而立之年存留下来的一件代表性的DIY作品,竟然叫做“雨中暮色”,连名字也带着不可复制的伤感。我这人很少伤春悲秋,这应该是一个例外。那个时期的思想已经比较成熟,用的是樱草黄和艾绿,左右撞色设计。对于色彩的大胆运用,应该是从这里开始。
这许多年营营役役,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从早年的那个小女孩,读了医学专业,当了几年医生,然后,结婚、生孩子,融汇在世界的人流里行走、跌倒、攀爬、爱人也被人爱,被误解或者误解别人,开心大笑或者痛不欲生。最后,走到了今天。
这一年,因为生了一场不可思议的病,病后的那个长假,闲着。闲却闲不住,忽然又想起了DIY。
久违的布料市场散发出布匹的芳香味道。卖棉布的那个摊主,认定我是搞的服装设计,每种布料都怂恿我扯十米回去,自顾自地边扯边说:布料很便宜的,钱是合该你们搞设计的赚了去。听罢不禁莞尔,好像一个小小的秘密被别人戳破一般。
这一次做成了两套,一套叫做“收拢的蝶翅”,另一套叫做“春天的根系”。
说起衣裳的制作,那是惬意的。制板之后,只需要一把衣剪,霍霍霍地一剪一剪游走过去,我所喜欢的衣裳就显形了,性情凸现了。这爱里,几多强权!幸亏只是衣裳而已,我无法想象用衣剪霍霍霍裁剪出来的爱人。
我愿故你在?
这话对于女人来说何其奢侈。即便是波伏娃,也始终掌握不了情感的“衣剪”。当萨特与奥尔加,以至后来的若干“女宾”感情升温的时候,她是不能再接受下去了,面子上平淡如水,暗下里波涛诡谲。她多次对萨特与自己的所谓忠诚关系产生了动摇。在《女宾》这个小说里,她竟然安排了一个无中生有的结局,弗朗索瓦茨(以自己为原型的女主人公)因为嫉妒不能自持,打开煤气杀死了“女宾”。文字在这里成了心灵的出气之口。既然现实里没有力气举起“衣剪”,那么,只能用在文字的布匹之上了。
女人、衣裳以及更多……
无遮无拦的记忆、表述以及更多……
我依然是凡俗中的一个女子,像千千万万凡俗的女子一样,穿戴一些有着某种约束的衣饰。我的穿着和我的思想步调一致,只能在我自己可以坦然接受的限度之内。这个限度并不是一个矢量,它可能生长,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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