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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引

(2008-08-07 09:3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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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文化

光明引
林渊液


   
    二年了。
  这过去的二年,是怎么样的一个概念啊?在世界卫生组织的眼里,是禽流感肆虐全球;在梦想家的眼里,是神舟六号发射成功;在爱热闹的普罗大众眼里,是芙蓉姐姐、超女等人的竞相作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我———我只是我父亲的女儿———在我的眼里,有一件事情是再也耽搁不了了。父亲二年前因为一个叫做青光眼的疾病,做了一个叫做“小梁切除”的手术。这个手术像魔咒一样,预示了另一场为期两年的灾难。手术后会并发白内障,视力会不断地减退,直至失明……最迟不会超过二年的时间。这是医学的局限,我们早就认了。所幸这灾难不算很大。黄连树也可以开花的吧,花里还有一点蜜汁。那是因为这个叫做白内障的眼疾可以做手术解决,而且手术方式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了。
    这些日子,常见父亲搬了一张椅子坐在电视机前一米左右的地方,上身还向前伸靠着,眼睛时而眯上时而睁开。父亲显老了。视力的急剧衰退影响到了父亲所有感官的灵敏性。
    父亲终于还是决定了新年上班的第一天来做白内障手术,那是正月初八,年气还在。在我们这个地区,在老一辈那里,不过正月十五,那年似乎还没有过得完整。可是在这一点上,父亲非常通达。在职业上,他是一个医生,在信仰上,他不相信各种形式的神和上帝。
    年前已陪过父亲在医院做一系列的术前检查:视力、视功能、眼压和泪道、角膜曲率、眼底、眼的超声检查以及全身状况的检查……检查结果一张张字迹斑驳地叠放在眼科大夫的桌面上,把父亲原本的那个门诊病历本子都遮挡住了。
    “好的。初八早点过来办理住院手续,当天下午做。”
    眼科大夫是我读医学院的师兄。人谦逊得很,而且,特有那种“医者父母心”的风范。父亲第一次手术也是他主刀的,与他颇为投缘,这个难得。父亲作为医生是非常骄傲的,在我们那个小城里,他的医德和医名远播,还经常有一些外地的患者因为他发表的医学论文而前来求医。虽然父亲不是科班出身,而且对眼科疾患的解剖和病理了解并不是很多,但来自本专业的自负和优越感还是助长了他的犟脾气。他那两只上锁的眼睛,只等待配好的那把钥匙来打开。

 

   
    已经是“二进宫”了,父亲也好,我们也好,都对手术有着一种沉着和默契。打了术前针,测量了血压,眼部冲洗了无数次,护理师终于说可以上手术室了。
    父亲穿着医院的条纹衣,像一挂明亮的月一样被我们的星星人群簇拥着,坐上了电梯。手术室到了。挤进手术室大门的时候,我们被喝止了:
    “留一个人陪着,其余的留在手术室外。”
    所有扶携的手都松开了,只剩下我的。
    我回过头感激地望了一眼身后的人群,那些熟悉的脸孔里有我的母亲,有父亲的学生,有我们的至亲和最好的朋友。谢谢你们,让我成为这十分钟里的幸运的陪伴者。父亲是我唯一的父亲,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我们是相互的唯一,血肉相通的。很快地,手术室的自动门一晃,外面的场景被封住了。
    我们坐在过道里的半限制区,等待手术的传呼。
    父亲的眼神有些迟滞,想必是频繁冲洗的缘故。我若无其事地向他汇报着手术室通道的情况。哪一个手术室的门开了,手术室的护士大声地问走出来的那个人:
    “某某(麻醉师的名字),这个是你的吗?”
    我望向那个年轻的麻醉师。她长着一张娃娃脸,面无表情地接过她的话茬,回答是肯定的。她们对话的语气里,很明显地,都把我爸爸当成了娃娃脸麻醉师口袋里的私人用品了。
    又有一个护士走过来,看过父亲的病历,对验了一下父亲的名字,然后又走开了。
    父亲忽然说流眼水了,要找纸巾擦脸颊。还好,我带着。凑近父亲的眼前,忽然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儿。父亲的一双眉毛,在外侧有几根长得特别长,左边一根,右边三根。那可不是一般的长,足足是其他眉毛的四倍以上,显得玉树临风。悄声问过父亲,知不知道这几根眉毛,他居然说不知道。打我小时候起,父亲对我的教育就十分严厉,我与父亲的亲昵接触其实非常少。
    时间到了。父亲换上了手术室的拖鞋,戴上手术帽,缓慢地走过那条长长的通道。在那个限制区和半限制区交界的地板上,画着一条显眼的蓝条条,紧接着一条显眼的红条条。父亲一步一步地踩入这些条条,踩入了限制区。
    我被手术室赶了出来,我和我们的亲朋好友重新站在了一起。但我心中有着一种狭隘的温暖。别人一定会觉得非常可笑,那只是因为我知道了父亲眉毛上的一个秘密。

 

   
    等待手术的时间有点漫长。手术室门外,暂时只剩下了我和师弟———父亲的学生。其他的人都被我劝回病房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师弟是父亲所有的学生中跟随时间最长的,有六年了吧。从勃勃少年,到现在已经成家立业了。父亲是一个中医医生,专精针灸。这种专业的师承比书本上的理论显得尤为重要,因此父亲带过的学生确实为数不少。
    “爸爸脾气有点坏啊,你平常多担待一些吧。”
    “呵呵,悉性同居,如果不能理解老师,也不能在老师这里呆这么久。”
    这倒是。
    父亲是一个严苛的人,对学业,对时间。父亲的诊所有一个奇怪的作息时间,虽然上班时间只有半天,但这个时间段是7:00~11:30,此还是冬天的标准,夏天则会提前半个小时。这意味着即便是在寒冬腊月,父亲和他的学生、助手们,一定得在早上7点之前打开诊所的门。父亲当初定下这个作息,是为了照顾上班族和上学族,已经坚持了20多年。可是,对于现在喜欢赖床的年轻人,那是匪夷所思的。这个作息无意间成了考验一个学生意志的横木。通不过的,很快就被父亲拒之门外。
    师弟笑了笑,其实他经常以笑脸示人。这使他看起来非常诚恳也非常可爱。他说:
    “老师每次生气,都是事出有因的。相比较他们那一代,我们年轻的太懒惰了。”
    他顿了顿,又说:
    “老师吃的苦太多了。我知道的,老师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奋斗出来的。”
    师弟能够这么明白事理,我真的觉得非常放心和欣慰。其实,在父亲的学生当中,父亲还是蛮喜欢他的,可是,我敢打赌,父亲不会当面给他一句夸奖之词。因为父亲对于我,也是这样的。父亲受的教育比较正统,“长者本位”还是有的。
    我禁不住偷偷告诉师弟,从小到大,父亲也从未在我面前夸奖过我。很长的时间,我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不信任。直至有一天,我偶然发现父亲在外人面前谈起我的一点什么成绩,话语里充满了自豪,隔着一壁墙似乎还看得见他的眉飞色舞……

 

   
    手术是非常顺利的。整个手术过程,父亲清醒而愉快,毫无痛感。可是,术后第二天,术眼拆开纱布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变得有些滑稽,这与我们的期待有些出入。父亲指着病床大声地说:
    “这里是一个枕头,这里又搁着另外的一个,横的。”
    然后父亲的眼睛望向远处的高楼:
    “这里是一幢,这里又是另外的一幢,斜的,欲倒未倒的样子……乱了,这个世界怎么乱七八糟的?”
    同病室的病人和家属都好奇地往这边看,他们对父亲眼里的世界因为陌生而产生了了解的热情。
    同病室原来有一位83岁高龄的安徽籍病友,先父亲一天做的手术,术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视力的恢复使他回到了色彩的世界,他激情澎湃地描述着窗外的蓝天、绿树、红衣裳,像诗歌朗诵一般,而且,他获得医生的允许出院了。
    这种反差使我们有些非理性的沮丧。
    我赶紧压低了声音问:
    “斜着的那个清晰,还是正着的那个清晰?”
    父亲又试看了几下:
    “斜着的那个清晰。”
    那就是了。新做手术的眼睛还没有适应。两只眼也还没有成为好朋友,各行其是,没有配合好呢。
    虽然师兄查房的时候也说明了此属术后的正常情况,因为父亲曾经患过青光眼,高眼压致使眼组织受损,术后会比单纯性白内障的恢复效果差一些。但显然地,父亲的心情有些跌宕起伏,时而疑惑时而坚定,时而悲观时而达观,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这个时候,安慰也不是,解释也不是,我们能做的只是等待……
    在医院期间,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医院的营养食堂,点心和宵夜却是必不可少的。在父亲刚刚入院的时候,我已经在单位里广泛征集了潮汕著名小吃的地址,我和先生每天只要按图索骥就行了。父亲吃得精,粗粮一点吃不得,是母亲惯出来的毛病,已经惯了大半辈子了,只得越加迁就。
    这天,送了一盒点心过来,是父亲已经认可的菠菜海鲜饺、虾饺王菜。点心盒已经打开了,筷子也已经送到了父亲的手里,可是,父亲的手比划来比划去,竟然不知如何下筷。我明白了,在这一堆菠菜海鲜饺的旁边,还有另外的一堆斜放的菠菜海鲜饺……看着父亲的无措,眼泪竟然漫漶起来。
    当时我手里正拿着一块透明塑料片,是父亲从手术室里带出来的。父亲做的是人工晶体植入术,这块透明塑料片正是那块人工晶体原来的家。父亲刚才还跟我说起它的昂贵。为了掩饰我的失态,也为了使父亲开心一点,我用汤勺敲了一敲那片塑料片,声音沙哑沙哑的。我已经调整的表情,变得坏坏的。说:
    “这个昂贵的东西,声音咋这么难听啊。应该敲起来像钢琴曲才对呀。”
    父亲忍不住笑出了声,很孩子气的样子。夹海鲜饺的筷子好像慢慢灵便了。
    忽地记起春秋时期的那个道家人物老莱子,传说年逾古稀的老莱子,穿着五彩斑斓的衣裳,跌倒了,就摊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啼哭不止,以娱双亲。
    少年时候,看老莱子是很觉可笑的。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介绍外国的一所学校。这座学校有一种特殊的教育,每一天,都会安排一位学生“成为”残疾人,或者失明,或者失聪,或者瘸腿,同时会安排一位学生来充当他的护理者。坚持一整天的时间。我明白这种教育的用意了。一个健康的人,对于健康这件事情太习惯了,而已经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很难想象它会有失去的一天。如果你不是一个失明者,或者从未置身失明者的身边,那你的心里怎么会有一把可以测量光明和黑暗的精准的尺子?
  二年前,就在陪父亲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我突然作出了决定,我在眼科中心添上了一张角膜捐献书。我离那些美好而崇高的赞词十分遥远,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非常直观———在父亲因为眼疾而痛苦的时候,他的女儿突然间明白了这些连锁的道理:
  失明对于一个人是何等重大的灾难。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因为眼疾而失明的人。
    这些失明的人中有些是可以救助的。
    我们的救助还没有形成习惯,我们的救助也尚未形成简捷的通道。
    我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主宰不了别人,但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己。且让我渺小地加入。
    就在今年的新春来临之际,我收到了眼科中心的一个贺年短信。当时不禁心生惊讶,我有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一个机构的祝福?后来记起,就是因这张角膜捐献书了。在我还没有为这个世界付出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在为我的付出祝福了。真好。回过头来看,那也是给我父亲的预祝福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现在,我更愿意把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通通捐赠出去了。肾脏、心脏、肝脏……当我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以更多的形态存在。而救助的习惯谁说不是一种科学的祈福呢。谁人没有父母亲人?谁人没有意外伤病?谁人没有身体脏器?
  父亲术后的第三天,右眼已经恢复得非常不错,当天下午,左眼也进行了相同的手术。五天后,父亲出院了。至此,父亲求取光明的漫漫之路画上了一个句号。他的所有感官也都恢复灵敏起来。在他罹病的这些日子,他身边的人———我们对他的爱似乎都更加浓烈和包容。当然,他的“长者本位”还在,他的脾气也是改不了的,他的口味也还会被母亲惯下去……
    回到那个住了十多年的家,父亲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这个家似乎经过了装修,焕然一新。我开玩笑说:那是赚大了。何止装修了一个家,装修了整整一个世界呢。我知道,父亲可以和那个安徽籍病友一样,把这个世界描述成诗。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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