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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如此爱过[中篇小说](3)

(2008-08-06 14:5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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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文化

    十一
    徽徽是她和许黑子的女儿。春天的时候,小桃就已经怀孕了,小桃不能拒绝自己怀孕,甚至对怀孕
还有一种自得。她变得小心起来,一些长途的跋涉都放弃了,后来两个人生活中一些必要的活她也都让许黑子做,她要安心迎接一个小生命。她以为自己会喜欢这个孩子,当然,她希望是男孩,不过是女孩她也会喜欢的,她觉得自己必须喜欢自己的孩子。
    她刻意地记住了孩子第一次胎动。许黑子没有小桃所企盼的欣喜,这让小桃很没有成就感。但是,
他还是尽心尽意做着该做的事。他储备了很多鸡蛋和小米,他还特意到外面买来了红糖、奶嘴、一箱奶粉、肉松和孩子洗澡用的木盆、爽身粉,让小桃大受鼓舞,飞身过去就搂住了许黑子。就在这时候,她感觉腹部一阵蠕动,她很惊恐,对许黑子说:“快,我肚子在动。”许黑子观察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

:“这是胎动,说明小家伙很健康。”她觉得许黑子简直太伟大了,不但知道大森林成千上万的树木,还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事情,她对他简直有些崇拜了。
    在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胎动之后,小桃的肚子就越来越大了。她不愿意动弹了,常常借故躺着不动
。每到这时,许黑子就强行把她拽起来,拉着她在小屋附近转悠,她转悠得很吃力,总想停下来,但是,许黑子规定不转到身上微微出汗是坚决不能停止的。许黑子说:“多动好生。”
    那天夜里,她和许黑子溜达完以后,她感觉肚子很沉。她早早就躺下了。刚躺下不久,她竟然看到
了老家的花花,花花闪着蓝眼睛蹲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正想走过去,却发现花花嘴里叼着一只死耗子,冲着她狼吞虎咽。花花吃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小桃,好像就是为了让小桃看才这么贪婪和堕落。她站起来追过去,猫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在黑暗中突然闪现,女孩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像

佳佳。她一下子惊醒了,浑身是汗。往事汹涌而来,冲撞着她的记忆,她觉得屋子的黑暗中隐藏着置她于死地的祸害和灾难,她逃出了五千里之外,那灾难还是尾随而来了。
    早晨,徽徽就出生了,肮脏的小脸上写着满目的沧桑。小桃使劲看着孩子,孩子眉毛很淡,脸色是
肉红色的,眼睛半睁半闭,偶尔毫无目标地扫视一下,就紧紧闭上,像是不愿理睬置身的世界;她始终锁着小小的眉头,让人感到她对此次到来充满绝望;她很少哭闹,却总在梦中哽咽啜泣,让人倍感凄楚。从外貌上看,徽徽的脸上丝毫找不到佳佳的影子,然而小桃还是感觉她给宁静的生活带来了不祥。
    只要许黑子在,徽徽就拒绝小桃的亲热。徽徽除了吃奶,很少看她,有一次许黑子给她喂了奶粉,
这以后她连小桃的奶也不吃了。小桃觉得自己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鄙视着、遗弃着。日子一天天流淌,小桃把孩子几乎都交给了许黑子。许黑子和徽徽都乐得如此,他们在一起追打嬉闹,没老没小。许黑子认识很多字,他教给徽徽认识各种野菜,鉴别漂亮的毒蘑菇,写各种树木的名字。他让她骑在脖子上

,让她够松树上的果子。他还给她抓来小鸟,让她听鸟的鸣叫。有一次他抓了一只松鼠,他用松鼠长长的尾巴扫徽徽的脸,扫得徽徽咯咯笑。天热以后,他用藤条编了一个摇床,拴在两棵云杉之间,徽徽躺在上面,他给摇过来摇过去。冬天来临,他和她一起堆雪人,堆得山一样高,徽徽攀上去,然后滚下来,许黑子在下面接着。他后来养了两只狗,一只叫小黑,一只叫小白,给徽徽做了爬犁,让徽徽坐在上面,他和两只狗拉着徽徽在森林里游玩。徽徽已经会叫爸爸了。小桃很嫉妒,让徽徽叫妈妈,徽徽总是咿呀呀的,不配合她的教诲。她用鲜花做了一个花篮,在徽徽面前摆弄,然后要徽徽叫妈妈,许黑子也帮助她。徽徽果然不作声了,她定定地看着她,又看看鲜花,喏喏地叫了一声:姨!小桃遭雷击一样,天空突然黑暗,雪山瞬间崩塌,她一巴掌打了过去。
    这一巴掌打重了,徽徽的鼻子从此以后三天两头出血。冬天的时候许黑子把雪花捧在布片里,包好
放在徽徽鼻子上止血,夏天的时候就要走老远找山泉的水给她洗,然而,徽徽还是常在睡醒之后发现鼻子在流血。她和小桃更疏远了,除了那声“姨”之外,再没有和小桃说过一句话。
    小桃对徽徽已经不抱希望,她养了鸡、羊和奶牛,这样他们也能喝上牛奶了。没事的时候,她领着
小黑和小白,在森林里找各种能吃的果子,她从不让自己静下来,总是不停地走,不停地发现大森林一个又一个秘密,这让她充满喜乐,也充满绝望。
    突然有一天发现,徽徽已经齐她肩高了。她估摸了一下,她在大森林应该生活了有十几年了,她觉
得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十二
    不久,她从森林里回来,发现屋里来了一个人,模样、身材和许黑子相仿,她知道这肯定是许黑子
的兄弟。那人看看她,没有说话就走了。从此以后,许黑子换了一个人一样,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疯了一样劈柴,从山下弄了十几袋粮食,他还整来许多其他用品,都是女人用的,足够她们娘儿俩生活十几年用。他弄来一麻袋盐,把盐放在楼上,下楼的时候,小桃拦住了他。
    “你要走了?”小桃问。
    许黑子把头别向一边,眼睛看着远处的森林。小桃等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小桃没有说话,小桃知
道,此刻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许黑子的走带给她的后果。他走以后,噩梦又将开始。
    “我有命案。”这是许黑子的话。许黑子是一个木匠,打得一手好家具,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后
来老婆生了一个儿子,日子原本过得很幸福。但是,后来村里来了一伙知青,其中一个知青和老婆好上了,被许黑子发现了,许黑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谎说自己要上山,他在孩子的口袋里藏了当时家里所有的360斤粮票和168块钱,就把孩子送到哥哥家。他心里还是希望老婆今晚不要和那个知青再鬼混

,那样或许他还能饶他们不死。但是他回来后跳进院子里,一落地就听到他们两个的淫声浪语,他一脚踹开门就把他们劈了。劈死还不解气,把这两对狗男女给锯了。锯完后他就跑到大森林来了。他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在大森林生活六年了,他隔段时间下山折腾点东西,偷偷看看孩子,他这次是下山看孩子的时候,被孩子举报了。许黑子说:“我不想再跑了,我就等着他们来抓我吧。我儿子也大了,不用我操心了,我够本了。”
    那段时间,长白山总是阴雨绵绵,连屋顶都长了霉。他们的木材很难点着,所以他们不敢熄火,屋
子里烟熏火燎,人也黑不溜秋了。终于有一天,太阳出来了,在美人松的枝条上颤颤巍巍地探出头,又从一片青苔上停留着。小桃走出屋子,漫山遍野的蘑菇,白的,红的,黄的,还有很多几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小桃采了些无毒的蘑菇,炖了一锅,许黑子和徽徽都吃得热火朝天。那天的太阳好像格外缠绵

,在小屋顶上呆了很长时间,光芒变成黄色,变成红色,最后变成灰色,然后才慢慢落到森林深处。那天晚上等到徽徽睡着以后,他们又像以前一样激情澎湃地拥抱在一起,相拥着睡去。小桃做了一个华丽的梦,她梦见长白山长满了柿子树,漫山遍野的红柿子,闪着晶亮的光芒。她在山脚下,想摘一个,她爬呀爬呀,怎么也上不去。她正着急,猛然看见了大水,大水正站在一棵柿子树下向她招手,她一急,

就跳上去了,却发现满山的红柿子一下子都溃烂了,血红的柿子汁从树上、从山涧里、从岩石上流淌下来,一会儿大水又变成了庄老师,好像又变成了许黑子,在滚滚流淌的柿子汁中挣扎,很快就被淹没了
    醒来以后,小桃开始给许黑子准备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徽徽一双小时候穿的鞋。然后,她领着
小黑和小白走向森林深处。她追赶着小鸟和野兽的足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小黑小白都吐出舌头气喘吁吁了才停下来。她抱着一棵粗大的针叶松呜呜哭,哭得松树在摇晃,阳光在颤抖,所有野兽都遁去了,哭得小黑和小白陪着她一起嚎叫。
    晚上她回到木屋的时候,许黑子已经走了,徽徽坐在门口,看也不看她。她知道,徽徽的欢乐死亡
了。
    现在,整个世界就剩下她们俩,她们都在黑暗中沉默着,独自揉搓绝望和疼痛的内心,谁也不管谁
。小桃做了玉米面发糕,这是徽徽最爱吃的。她把发糕放在徽徽面前,徽徽眼皮也没有抬一下。第二天早晨,徽徽还在门口坐着,她面前的发糕上爬满了蚂蚁。
    第三天的时候,小黑和小白也趴在徽徽身边,她们齐刷刷地对着远方,不吃不喝。小桃坐在屋子里
,感觉周围的一切变白了,白得一无所有。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徽徽毁灭。

她走过来,拿了一棵松树枝,在徽徽面前写下两个字:爸爸。
    徽徽抬起头看看她,忽然号啕大哭,她哭得如此冲动和突然,让小黑和小白措手不及,吓得一下蹿
出去,站在一丛灌木后窥视着徽徽。
    徽徽吃饭了,徽徽又在森林里到处游玩了,她和小黑、小白一天到晚不停地对话,她说给它们听,
它们也好像能听懂一样,跟着她走南闯北。她似乎忘了所有的疼,能吃两个馒头,喝两碗大  子粥。她还是不和小桃说话,但是,她会主动洗碗,把小桃洗的衣服晾起来。小桃咳嗽的时候会主动倒一碗水,会帮着小桃熬从山里采的药材。她渐渐会收拾家务,采了花插在窗户上。她把车前草种到窗下,车前草死了以后她开始种秸秆花。她没有再堆雪人,却把雪收集起来,泡了百合叶喝。几个夏天过去了,她好像忘记了许黑子,忘记了过去,也从不追问未来,日子平静下来,像一汪注定不能奔腾的水,静静等待干涸。
    
    十三
    秋天来了,森林里不少树的叶子都红了。这天徽徽采了一大堆红叶,放在桌子上,晚上吃了小桃做
的蘑菇,早早睡了。第二天小桃醒来的时候,不见了徽徽,在徽徽睡觉的地方发现了一摊血迹。小桃一激灵,知道徽徽来月经了,徽徽要长大了。徽徽一定看见了自己身上流出的血,一定害怕了。她急忙出去找,却见徽徽抱了一堆桦树皮回来。这一天,徽徽在桦树皮上写满“爸爸”两个字,然后把桦树皮粘在墙上,墙上粘不住,一会就掉下来,徽徽就接着粘。这以后的日子,往墙上粘写着“爸爸”字样的桦树皮成了徽徽的一件大事。她每天粘,用树洞流出的胶水粘,用棒子面粥粘,粘完撕下来,然后再写再粘。终于把满屋子都粘满以后,徽徽彻底失踪了。小桃走遍了能走到的所有地方也找不到,最后是小黑和小白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跟着,来到了一个山涧旁,那里是一大片的毒蘑菇,徽徽躺在艳丽的毒蘑菇中间,尸体已经腐烂了。
    小桃的头发一绺一绺掉下来,被风吹到徽徽身上,她觉得自己胸口疼,疼得浑身发抖,突然一口鲜
血喷了出来。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桃醒来的时候,满天的星星。她下意识地摸摸头顶,发现头发所剩无几了,不过她不在乎了。她
抓了一把毒蘑菇,放在鼻子下轻轻闻着。多好的气味啊,怎么就要了徽徽的命!她把毒蘑菇放在嘴里,用舌头轻轻舔着。现在,她的牙齿只要稍一用力,只要她咽下去,她就和徽徽一样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但是,她的牙齿是沉默的,她的咽喉也像是堵上了,拒绝这块毒蘑菇的进入。她慢慢把毒蘑菇吐出

来,和小黑、小白跌跌撞撞回了木屋。
    第二天,她找了一块新布料,拉着小黑和小白又回到徽徽死去的地方,把徽徽拉回来,埋在了木屋
旁。然后她把所有的肉都拿出来,和毒蘑菇一起煮了,把毒蘑菇汁拌上玉米面喂鸡和牛,把肉喂给小黑和小白。到晚上,被死亡折磨的生灵在木屋周围东冲西撞,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反复过来撞木屋的门。小桃静静地躺着,听着各种绝望的嚎叫,觉得自己正在从悬崖到谷底飞速坠落的过程中,她似乎已经听到

了自己身断骨裂的声音,血溅到木屋的墙壁上。早晨起来,木屋周围一片尸体。她找出当年来时的内衣,那300块钱还在。她决定离开小木屋,接着去找大水了。
    后来有人发现了这个小木屋,发现小木屋周围是一片盐碱地,白花花的,寸草不生,周围一片动物
骨骼。在茂密的大森林里有这样一块地方,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十四
    她走了很久才走出森林,身上挂满了伤口,但她没有感觉疼。她先到一个小镇,想买件衣服,掏出
钱来的时候,卖东西的人愣住了,说:“你怎么有这么多一分的硬币?”
    她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已经不能用一分、二分钱的硬币了。她就把硬币给了路边的乞丐,乞丐
看看,不耐烦地说:“一分钱也叫钱?”她急忙落荒而逃。有人告诉她可以到银行兑换,她果然在银行兑换了一笔钱。她用这笔钱买了一件红裙子,鲜红鲜红的,她要穿着红裙子去找大水。她问卖衣服的人:“今年是哪一年?”卖衣服的没听懂。她就换了一种方式,问:“今年是19几几年?”卖衣服的人看看她,说:“你是外星人吗?2003年。”
    2003年,她算了一下,她在大森林过了整整19年啊。
    19年,大水在哪里?在干什么呀?她问了去吉林大学的路,坐火车到了吉林。在吉林大学门口,她
和门卫说了很多好话才让她进去,教务处的人帮她查了学生档案,发现1982年在瀛州市只有一个学生,叫霍志国,毕业分到了云南省水利厅。她问云南离这里多远?人家告诉她大约一万多里地。
    买这个距离的车票,她的钱根本不够。她有时乘车,钱不够了给建筑工地做饭,挣点钱,挣了钱她
就再坐一段路程的车,钱花完了她接着给人家干点活。她更多的时候是步行,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只要看见往南的路就走。她不买吃的喝的,正是丰收的好季节,地里有数不尽的食物,饿了她就掰一个玉米棒子,或者挖一块红薯,渴了有满河满坑的水。不过,很多时候她发现水不像19年前清凉了,不少河流发出恶臭的气味,根本不能喝。她就折一根玉米秸,边走边嚼。她对睡觉的地方更是不讲究,她睡过桥洞子、睡过水泥管子、睡过路边的麦秸垛。有一次她在玉米秸垛上睡,不小心摔了下来,把脚腕子崴了,很长时间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还有一次她在一间废弃的看园子的小屋里睡,睡到半夜的时候觉得有人抚摸自己,坐起来一看是一只刺猬。她还和一条蛇睡过,她躺在砖垛后面,一觉醒来后发现身边睡着一条青花长蛇,见她醒了,不紧不慢地爬走了。她常常走着走着就哭起来,哭得路人议论纷纷,但她全然不顾。她也常在梦中哭醒,满天的星星都沾满了泪水。2003年,也就是说,她已经36岁了。36岁,她就活到头了。她觉得自己只要见到大水就没有理由活着了。
    那天,一个乞丐把她带到了车站。候车室真舒服啊,有长长的椅子,有热水。她看见人们用一种东
西打一下,就出火苗,可以把烟点着。她问乞丐,乞丐不屑一顾地告诉她:“那叫打火机。”她记住了这个名字,以后在饭馆吃人家剩饭的时候会把打火机带上。一路上她因此吃了不少美味,比如烤红薯、烧蚂蚱。有一次她在一个水洼里抓到了一条鱼,她也给烧着吃了,真香啊。不过想想,她觉得最舒服的

还是睡在车站候车室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舒服极了,可是那地方睡不踏实,总有人赶她。出吉林的时候,她的钱就没有了,她就给一个修鞋的看摊,晚上没处住,就留在了修鞋师傅家,修鞋师傅要了她,给了她50块钱,她用这50块钱买了到松花江的车票。在松花江下车以后,她在菜市场找到了帮人卖菜的活,一天六块钱,管吃。有一天她帮着一个卖菜的抢到了新鲜的韭菜,卖菜的出于感激,把她

引荐给卖水果的,因为卖水果的认识从南边来的水果贩子。这样,她就上了货车司机郝师傅的车,随她去河南拉西瓜。她在河南呆了将近六个月,从夏天呆到冬天,因为郝师傅回去的时候把她的钱一起带走了,她身无分文了,又不可能往回走,只能暂时留下来,打点零工。有人帮她找了一个给大户人家看孩子的事,一个月给800块钱,被她拒绝了。她最后在一家饭馆打扫卫生,一个月200块钱,管吃管住。半

年后,她觉得自己有能力去云南了,就直接买了去云南的车票。
    几天后的下午,人们在云南省水利厅门口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在阴冷的细雨中询问着来来往
往的人:“大哥,打听一下,霍治国在吗?”开始的时候人们会离她很近,因为她说话的声音是如此有气无力,他们根本听不清。等到她说出这个名字,所有的人都突然远离了。小桃知道,大水出事了。
    终于有人出面了,那个人穿着很体面,他出来告诉小桃:这里原来确实有一个叫霍治国的人,但是
,三年前这个人得了艾滋病,就回老家了。
    小桃不知道什么是艾滋病,但是,她从人们对她的态度上看出,这一定是很不好的病。
    那个人很耐心,继续解释说:几年前,我们在泰国有一个工程,霍治国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回来后
就得了这个病。目前还没有治疗这种病的好办法。这种病传染性很强,只能隔离治疗,霍治国拒绝治疗,就回家了。
    小桃结结巴巴地问:“回瀛州了?”
    那人说:“是,听说是回瀛州了。”
    小桃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问了一句:“他有老婆孩子吗?”
    那人说:“早离婚了,孩子判给了他爱人。”
    “这么说他结婚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应该还活着吧。不过也说不定,我们都没有他的消息。”那人答非所问地说。
    小桃走了,她没有和那个人告别就走了。现在,她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她走了两年多来到云南,她
来云南找大水,但是大水结婚了,人家管老婆叫爱人。这让小桃难过了。
    
    十五
    一连很多天,昆明的街头总有一个瘦弱的女人,捡人们扔掉的水瓶子、纸片,晚上,她不定睡在哪
栋楼的厦子底下,或者一棵树下。
    小桃已经像一张纸片一样单薄了,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懒得动的时候
,她也想一些事情,想如果没有遇到大水,或者没有让大水亲吻,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她想那个写诗的赵清来,大概早把她忘了。她想庄老师和薛姐,她后悔杀了佳佳,毕竟,那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一切都无能为力了。许黑子应该早被枪毙了,他和徽徽应该早就团聚了。只剩下她,孤魂野鬼一样,在苍茫的人世这样流浪。她该怎么办呢?就这样活下去,还是回到大森林?她一天天想,一夜夜想,捡垃圾的时候想,做梦的时候想,想不出自己的出路,想不出自己的将来。
    有一天,她在垃圾箱里捡到了一堆红柿子,有很多红柿子并没有坏,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扔掉。她
把其中好的柿子拣出来,到河边洗干净了,把红柿子一一摆到河沿上。真漂亮啊,那些一字排开的红柿子,宝石一样闪亮,水珠从上面滚落,折射着阳光的色泽。她脱下衣服,也下到了河里,两年多了,她还是第一次洗澡。水很凉,冰得她腿肚子抽筋,她咬着牙,坚持留在水里。她让水亲吻自己的腿、胳膊

和脖子,那亲吻很疼,却又无比的欢畅。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脱了一层皮一样。她换上红裙子,她要像20年前一样,带着这些红柿子去找大水。她必须见大水一面,这一辈子,她只想干这一件事。
    
    十六
    回瀛州之前,她决定先到家里看看。一晃20年了,家里早把她忘了吧。忘了她这个伤风败俗的人,
就像她忘了他们一样。火车离家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来越慌张,她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怎么看待她?会把她像多年前一样关起来吗?有几次她想中途下车,但是,火车真到一些小站的时候她又犹豫。她知道,她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看他们的机会了。她总算坚持到了老家的火车站,在火车即将停车的时候,她把红柿子一个一个都扔了出去。
    现在,她一身轻松了。小镇已经物是人非,她记忆深处的房子和人都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她都很陌
生,人们对她也一样。这个头发光秃秃的黑女人,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裙子,她的到来更像是一种冒犯,人们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在即将到家的地方,她看见一个疯女人,那女人围着一棵树载歌载舞。她快走过去了,猛然发现那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是莲花图案,宽大的蝙蝠袖在女人的双臂之间翅膀

一样展开又合上。尽管女人已经面目全非,她还是认出了疯子———那是自己的姐姐。
    她的心抽搐起来,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走,她慢慢蹲下去,蹲下去,身边就是有一株草她也想扶过
去。她蹲了很久,很久,像是20年,或者一辈子。可是,她知道,她必须站起来,她强硬地恢复了心志,走过去,冲着手舞足蹈的疯子喊:姐———
    姐姐停下了舞蹈,看着她,慢慢慢慢慢慢移动过来,用手小心地摸着她的鼻子和脸,然后,小声地
叫了一声:小桃———
    姐妹俩抱在一起,她们哭啊,喊啊,跺足捶胸,撕扯扭打,她们的哭声让所有人的苦难都回到了内
心,路人们也跟着哭。起风了,天也跟着哭,雨哗哗落下来。
    家里还是那几间房,已经破败了。母亲在小桃走后两年就去世了。父亲还活着,她们回家的时候他
正站在院子里,好像等着她回来一样。她以为父亲已经不认识她了,但是,父亲竟然很平静地说:“小桃,你回来了。你妈已经走了。我也要走了。”小桃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过去扶着父亲坐下,然后问:“哥哥呢?”
    断断续续地,她知道哥哥犯强奸罪入了狱,出狱后去了深圳,再也没有回来。
    “他强奸了谁?”小桃问。
    “大水的娘!”姐姐在一旁轻声说。
    小桃想起了大水娘那张雪白的脸,在角门洞里一闪而过。
    她没说什么,看看周围,觉得院子里少了什么,看了很久才发现,那棵柿子树没有了。
    父亲说:“你走后,你妈知道你是爬树走的,一赌气就把树刨了。”
    晚上吃完饭,她把姐姐送到房间里休息,问爸爸姐姐是怎么疯的。爸爸叹口气,说:“你姐夫在部
队上出事了,军事演习的时候,死了。你姐去看的时候只看见你姐夫的半张脸,其余的部分都被炸飞了,回来后就疯了,时好时坏的。”
    剩下的几天,她把家里清洗了一遍,她还到集上给父亲买了送终的衣服,放在父亲枕头底下。小桃
觉得没有什么了,自己该走了。她身上一共有680块钱,她拿出500块钱给父亲。爸爸看看钱,又看看小桃,自言自语地说:“还要走啊?”小桃不知道怎么说,自己注定是不能给老人养老送终了,她除了走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姐姐这几天很安静,没有再出去,这时也过来,一个劲抚摸小桃的红裙子。小桃想了想,把裙子脱
下来送给了姐姐,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给姐姐也磕了一个头。她知道,这一辈子,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了父亲的眼泪,老房檐的雨水一样流下来,她一声没吭,又走了。
    
    十七
    她很容易就到了瀛州市,却费了很多天的时间才找到大水的家。说是家,其实是一间远离市区的石
头房子,像是被遗弃在那里一样。小桃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留下来,住在一棵榆树下。因为她已经确信大水就住在那里,与世隔绝,独来独往。
    她终于到达了人生的终点站,看到了命运给她的最后一块站牌。她再不必奔波和寻找,再没有期待
和绝望。她放弃了所有,放弃了一生,只为这一刻。没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没有刻骨铭心的欢愉,天空是一样的遥不可及,众人是一样的深不可测,道路通向她再不能及的远方,流水走向枯竭。她万里迢迢而来,命里注定要来,她来了,就要与自己寻找的人见面了,她满心不是快乐,不是幸福,而是空

虚,彻头彻尾的空虚;是绝望,再无所想的绝望。这绝望来得如此凶猛,让她所有的跋涉突然失去意义,让她感到有生以来彻骨的疲惫和厌倦。
    一阵风吹来,带来人间的味道,红烧茄子的味道,新做的棉袄穿在身上的味道,阳光照过丛林的味
道,相亲相爱的人亲吻的味道,再往前走她就与这些彻底诀别了。走还是不走,回头是岸,回头还能看见人间的烟火,能看见清澈见底的湖水和飞过天空的小鸟。36岁,她或许还能找到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过上成千上万人都能过的日子。她能吗?她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吗?她摇摇头。榆树落下片片残破的叶子,有虫子噬过的伤痕,这树叶再也不能复活。她也一样,她的命运是被虫子噬过的命运,再也不能圆满,她只能往前走,一直走,她已经从南方走到北方,又从北方走到南方,现在又从南方追回来了。她在追什么呀,追自己的命,追自己的劫数,追自己一生一世想要的那个人。
    眼前就是自己要追的人。第一个吻了自己的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吻呢,还没有碰到嘴唇,可是这个
吻却扎进她的灵魂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了恶毒的果子。
    是啊,如果不是这个没有完成的吻,她现在该有一个家庭,有一个丈夫,可能当老师或者在哪个建
筑工地当小工;佳佳呢,她该上大学了吧?她不会经历许黑子和徽徽,不会面对这么多冰冷和死亡,而现在,她经历了该经历和不该经历的一切,这一切把她推到了绝路,她再不能回头了。
    太阳落下去了,红霞满天,她想起许黑子出事那天自己的梦,也是这样的红,是满山红柿子汁流淌
的红,血一样的红。她一直想给大水尝尝家里的红柿子,可是,她找到他了,红柿子树却没有了,被连根拔起了,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了。
    她看见石头房子里出来一个人,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在外面转了一阵,抬头看了看天,好像还
往她在的这个方向看了看,又颤颤巍巍地进屋了。小桃的心出奇地平静。她知道,那就是大水,就是她生生死死要找的人,他身患令人厌恶的绝症,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他正独自忍受孤独和绝望。现在,他也不能给她什么了。不光是现在,过去他也没有给她什么,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灾难。
    她来干什么?和他享受爱情?不,她或许就是想把灾难还给他。
    有一瞬间,她有些怀疑。那个人真的是大水吗?是那个用细长的手指捧读托尔斯泰的大水吗?甚至
,她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一个叫大水的人,人间根本就没有大水,她在梦里还没有醒来?可是,她很快就累了,她的思绪停留下来,不能继续下去。那天晚上,小桃梦见一个小女孩,被一床紫红碎花棉被围着,只有一双小手留在外面,抓着一个红柿子。那女孩看见一个叫大水的男孩子以后就站了起

来,一边走一边喊:给你我的红柿子,给你我的红柿子。
    几个巡警过来,把她喊醒了。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她坐起来,说:民警同志,你们离我远一点,我
是艾滋病患者,我就在对面的石头房子里住,我出来散散心,一会儿就回去。
    民警们半信半疑,但谁也不敢再走近她。现在,她决定走向石头房子了,她决定和对面的男人共同
走过余生。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喊:大水,我来了,大水,我是小桃,我来陪你了。

 

作者简介:
   
王秀云,女,1966年6月生于河北省东光县。当过教师,之后一直从事机关工作,在撰写百万余字各类公文的同时,始终坚持诗歌、散文等文学创作。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长庚》《温柔的旗语》(与人合著)等。曾在本刊发表中篇小说《玻璃时代》和《界外情感》。中篇小说处女作《玻璃时代》获新世纪第二届北京文学奖新人新作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沧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河北省泊头市市长助理。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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