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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白
王梅香
可生活太难煞人了。
君临我们头顶的原则的铁范常常是:你不情愿如此而又不得不如此!背景与环境是一种无声的胁迫,提供给我选择的参数,总是要求我放弃本意。违心之事来了,神经绷紧了,你还只能把它再爬梳成审美的弦索:“轻拢慢捻抹复挑,述尽平生无限意”。尤其在女性这里,扰人的意绪,只能到喉管为止,出了唇舌之限吧,就被视为为人不淑了。
但是我们谦卑以待,总不能不置一词。
日常的隐忍到文本为止。作家这么做了。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它也成为我的现实。洗衣啦,做饭啦,拖地板啦,顾念着家庭与工作啦,此心在焉,慢慢就有一点感悟了。快活得没事干,玩几局小牌,下趟把馆子什么的,渐渐就耐不住性子了———不是牌品问题、品尝的口味问题,而是我想写点东西试试,尤其是在我的先生调离我所执教的这所乡村初中之后。
我的先生是个作家,因为写得还行吧,两年前调至县文化部门工作了。两地分居的日子里,我写作的理由更充分了。事实也是,每天临睡前,大脑就是一个35㎝的提包放映机了,繁芜的日常镜头不断闪现,需要给自己发出一个清场令了。这样我就捏住了笔杆,沉思的眼神追索着往昔,回到了小说中的小柳庄,回到了孩提生活的经验里,那些原生态的场景与生活的迷乱的形影中。
自然我想到了在人物原型身上融入一点什么,在生活的本事之中窥觉本相。以什么为抓手呢?身为女性,我觉得我们大多数人一生的精彩,就在结婚前后的那段日子,那是一段脸红心跳而又敢作敢为的时光,最有故事最具悬想,它也是为女性未来生活或下地狱或入天堂调弦定调的关键。这样的时候,一个成熟的女孩,她心头的跳蚤身上的垢,都要经历一番风雨阳光的暴洗。拙作中写到了主人公捍卫自我尊严与幸福的嚣张,也涉及到了主人公捍卫信念与贞操的无奈。然而存在总是大于一切。
小村到底是小村,小村人靠船下篙的功利选择,小村人摸着石头过河的生活理念,多少年来,还是没有跳屏或者崩败掉,它总令生活的逻辑在那里显得无能;另一方面,善良之辈的人性的光亮,却变得真实透明起来。对此,人们总是心萦意牵,欲说还休。
感谢《北京文学》给了我这次机会,使我这个被命运编排在高邮偏僻的乡下,一个安安静静没有声音的人,隐约看清了自己的本色。记得一年前,我的女儿,小学生王一诺,翻查字典,看到拙名中的“梅”字,异体字竟是两个“呆”字的并列,她兴奋地告诉了我。先生在旁边接口说:到现在才知道呃,你妈是一个双料的呆子。哈哈,原来呆一点儿,也能得其所乐。
小村荤后素
王梅香
不远处,一只母狗和一只老公狗在起劲地干着。王大头老婆瞥了一眼,狠狠地呸了一口,骂了句“不要脸的骚货”,就忙着抱草进屋,生火煮早饭了。王大头听老婆这么一骂,脸上有些挂不住,看门口有块泥疙瘩,便随手拾起来,狠狠地砸向远处的两条狗。哪知那两条狗却是像熟胶粘住似的,汪汪叫着,一时却挣不开来。王大头悻悻地拿了把铁锹,上田埂去转了一圈,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那两条狗见没人再打扰它们,又屁股相向,劈叉着腿,继续做活儿。
四娘子跑着骂着,不小心被邻居王朝家的菜园桩绊了一跤,这一跤却惊吓了那两条狗,它们贴着屁股转着圈子,汪汪地叫着,一下子竟就分开了。四娘子看见公狗那又长又细紫红的芦芽尖子,忍不住号啕大哭:“老炮子啊,狗都比你强,你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老娘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日子没法过啦……”母狼一般的嚎声响彻了整个小柳庄。
听奶奶讲,四娘子原是金湖人,原来有家有业的。有一年我的邻居光棍袁老四到金湖一户人家做工,碰到了四娘子,当时的袁老四才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的,能吃能做,比头牛都能使,引得当地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眼光。袁老四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有一晚,四娘子男人不在家,只有四娘子、她婆婆及十多岁的来俊在家,袁老四尿了泡尿在那家门碗子里,那平时一开吱吱呀呀的门,就老实了许多。袁老四摸到四娘子房里,当摸到四娘子胸前那高高的、热热的一堆时,四娘子醒了,骂:“哪个杀千刀的短命鬼?”袁老四捂住她的嘴说:“不要喊,不要喊,是我。”四娘子见是壮得如牛的袁四,也就半推半就地遂了他的愿。这边两人热乎得不行,婆婆那边问:“媳妇,你房里什么声音?”四娘子回答:“猫吃老鼠呢。”那猫吃得吧嗒吧嗒的响,不知那老鼠有多大。自此以后,婆婆常在夜间听到猫吃老鼠的声音。再后来,四娘子就带着来俊和袁老四一起回了小柳庄,也就成了袁四娘子了。
王朝夫妻俩其实也早就醒在床上了,只是夫妻俩都有心思:王朝想开门出去看看,但又怕老婆兰英子翻旧账,说他与四娘子旧情复发,于是就闭着眼,仰在床上听。兰英子却暗自寻思:要是他起来劝架,今天自己也撕开脸皮,和他见个分晓,婆婆劝也不理。只是儿女大了,恐怕闹起来也不好玩……这么想着,也就睁着眼,望着屋顶,看自家男人那边是否有动静。
屋梁上,爬过一只小老鼠,悄悄地露出点胡须,接着整个老鼠头露了出来,从东头一直蹿到西头,又沿着中柱到稻囤子里,爬搔了起来。兰英子仍不开口,阴沉着脸,在听老鼠嘁喳嘁喳嚼稻谷。
“吱呀”一声,兰英子晓得那是婆婆起床了,于是也赶紧爬下床,趿上鞋子,解了个小溲,心痛地看了看稻囤子,学起老猫来,喵呜喵呜地叫。那小老鼠一见有人来,哧溜一下子就窜到床底下的一个墙洞里去了,兰英子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儿,又假装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听得那老鼠不再窸窸窣窣的了,便去和婆婆一起忙开了。她扒了半簸箕山芋,倒在一个大水桶里,又吊了桶井水倒进去,顺手挥动灰耙子,在桶里吱吱咯咯地捣了起来。
“不好啦,米箩里怎么潮垮垮的,塌下去一个凹膛?二丫头又把尿尿在米里面啦,不长记性的东西。”听见婆婆骂开来,兰英子丢开正在洗的山芋,索性赶过来一起骂开了:老子不是个东西,伢子也不是个东西,这德性,怎么养的?骂着,顺手把二丫头从床上拽了起来,一灰耙打在了她小腿上。二丫头正睡得香,冷不丁被拎了起来,又挨了这一灰耙,“哇”的一声哭了。婆婆见兰英子打二丫头,脸上就不好看了:“兰英子,你是打给我看呢,还是怎么着?我吃了你们几年闲饭啦?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这样子做给我看?”说着夺过兰英子手上的灰耙,一下子扔在天井里。只听得扑通一声,灰耙摔在水泥地上,惊得二丫头停了哭声。婆媳俩站了一会儿,兰英子去天井拾了灰耙继续捣洗山芋。婆婆用手扒扒那湿漉漉的米,叹了口气,捡那最潮的,捧在瓷盆里去淘淘煮早饭了。二丫头用手背揩揩眼泪鼻涕,又爬上床去睡了。
一阵阵炊烟冒向天空。只半个时辰左右,已经闻到了烘山芋的香味了。王朝、大丫头、二丫头,便陆陆续续起床了。
大丫头叫珍珍,前几年,左挑右拣也没挑着个如意的小伙子,后来才和入伍的旧日同学好上了。珍珍端了杯水,拿了支牙刷,站在自家门前刷起了牙。那牙膏泛起的泡沫保卫了珍珍的整个嘴部,珍珍一笑,就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西头不远处,王大头蹲在门口,左手端碗稀汤粥,右手夹着双筷子,搛着段烘熟的山芋,那山芋好像烫手,王大头不住地往右手哈着气。他看看东头正在刷牙的珍珍,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嘴里头有屎啊,还刷什么牙!稂不稂秀不秀的,看着就来气。”说完,恨恨地咬了口烘山芋。哪想山芋太噎人,把王大头噎得直翻白眼。上,吐不出来,下,咽不掉,只得就那稀汤喝了两口。那两口稀汤拌着烘山芋,又在王大头喉咙里溜达了一会,才不紧不慢地滑下去了,直急得王大头像那塘里的鱼鸦似的,喉管里撑条鱼,圆鼓鼓的,看得见它一直滑到嗉囊里去了。
珍珍看着一笑,喝了口水,咕噜咕噜地在喉管里转了几个来回,才往西边方向“呸”地一口,那水花像阵毛毛雨似的纷纷扬扬,映着东边的太阳光,还真是好看。王大头气得虎着个脸,端着饭碗回自家屋里去了。
珍珍刚要转身进屋,王大头家大女儿春香来了,“珍珍,你来一下,我找你有事。”“什么事,你说吧。”“你出来,我跟你说。”
珍珍把漱口缸子牙刷放回家,拿毛巾随便地抹了把嘴,就走了出来。
“什么事呀?”
“他来信了。”
“他”是指袁老四家的儿子来俊,前年去部队当兵,当兵前,瞎子都看得出来,春香和来俊是一对儿,可王大头老婆硬是不答应。明着骂,暗里防,不允许春香和来俊来往。她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娘家有一侄子,和春香差不多年纪,而自己虽生了四个,却全是丫头片子,撑持不了家,将来把自己侄子过继来做个上门女婿,这样亲上加亲,自己日后也多少有人照顾。总之,肉儿要烂在自家的锅里。自从前年来俊当兵后,春香妈才放松了对春香的警惕,谁知这两个年轻人的恋爱,早就转入了地下状态,两年来鸿雁传书,不知道通了多少心曲,只是瞒了王大头和他老婆两个人。
“信上说了些什么?”
“他说今年寒里就要退伍了,问我怎么办?”
“你说咋办呢?”
“我要是决定了还找你商量干吗?真是的!”
“你自己拿主意,不怕后悔就跟定了他,哪怕喝粥住茅棚。”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怕我妈不同意。我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一不顺着她就寻死觅活的。真到那步,我日子也不好过。”
“长痛不如短痛,我看你那表兄,你和他未必过得好。又黑又丑,还病歪歪的样子,不定哪天让你做了寡妇,你那日子才叫难过呢。”
常听春香说,一见到她表兄强子,气就不顺,从没来神过。原来在他们小时候,表兄妹两个一起尿尿,强子站着,支棱出小枪,趾高气扬,尿完了,蹲下身看表妹开动闸口,哗哗急泻。强子说,春香,你的尿怎么这么骚?原来那天春香吃多了洋葱,当然如此了。但这一问,气得春香从此就不理会这强子哥了。
“小绝八代的,又在那里嚼什么舌头根子呢,还不死回家里来吃早饭。”西头王大头老婆看她俩叽叽咕咕,估计她们不会商议什么好事,索性破口大骂了。两个姑娘只好灰头土脸地各自转身离去。
一转头,春香碰到蓬着个头的四娘子,脸一红,低下头匆匆回家了。四娘子这时也不闹了,急冲冲回家喂猪煮饭。受不了时,顶多掼个盆摔个碗的,但轻重她自晓得,日子还是要过的,东西不能真砸坏了,解解气也就得了。袁老四点了根大前门香烟,早坐在锅膛后面了。香烟是儿子从部队里托人带回来的,听说很难买,也很贵。袁老四平时舍不得抽,今儿个心里不痛快,爽性一个人猛抽了起来。见老婆回家,袁老四狠抽两口,呛得直咳嗽,眼泪都下来了,他不管这些,赶忙就着香烟,团了一把干草,点着送到锅膛里,开始煮早饭。
小柳庄一时又静了下去。
满天下着大雾,珍珍在自家田里挖胡萝卜,春香跑了过来。“珍珍,来俊明天要到家了,他让我去车站接他,我怕我一个人去,我妈会起疑心,你明天来喊我吧。”珍珍放下手中的活,和春香嘀咕了一会,春香满意地回家去了。
这边珍珍却静不下心了。自己男友那边断了音讯,最近那次来信,好像也已经隔四五个星期了,她都已写了三封信过去,到现在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自己的婚事不会黄了吧,想着想着不由得暗自伤心起来。
第二天,珍珍早早地起了床,梳洗好,吃过早饭,就跑到春香家门口。春香妈一见,立刻沉下脸:“我们春香不在家,你以后少来我们家,别把我们春香带坏了。”
“说什么呢,大妈,我和春香商量好今天一起去玻璃厂上班,一个月四十几块钱呢。”
“我家春香没这个福分,你一个人去吧。”
春香赶紧从屋子里走出来,说:“妈,我们今天真是去找厂!不信,你跟我们一起去。”春香妈听说在玻璃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四十几块钱,心里就有些动了。现在再听春香这么一说,也就不言语了。春香趁机拉住珍珍,骑上王大头那辆老凤凰,飞也似的跑了。
走到半路,珍珍说:“春香,我不去了,我可不想做个电灯泡。”
“你怎么能不去呢?又不是外人!”春香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巴不得珍珍早些离开。珍珍咯咯地笑着,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不妨碍你们亲热了。我就在姑母家玩,一会儿你们回去时叫上我,我们一起回去,你妈就不会怀疑了。”“好吧。”春香红着脸自个儿骑车走了。
等到中茶时分,才有远处一辆汽车一摇一晃,从南边那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开了过来。春香踮起脚尖,用手挡着刺目的光往那看,可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戴鸭舌帽的胖司机,其他人一概看不清。春香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突突的,像要跳出来似的,脸也火辣辣的,像夏天坐在锅膛口烧饭时一样。
车停住后,一个军人背着行装从车上走了下来,春香心里一喜,刚要叫,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立刻不好意思地拘谨了许多。
“春香!”抬头一看,来俊正背着行装看着自己,春香娇嗔地看着来俊,真是越看越喜欢。此时春香真巴不得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俩,好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吐出心中的相思之苦。但千言万语最后只缩为两个字:“走吧。”两个人也不骑车,就这么一个扶车推着,一个背着行李,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
“到我姐姐家去坐会子吧?”来俊终于打破了沉默,春香红着脸点了点头,两人又掉转方向,去来俊姐姐家了。
“姐姐,我回来了。”来俊姐一愣,见是弟弟回来了,还带来了从小跟自己玩大的春香,心里明白了几分。连忙招呼两人进屋,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忙了几个小菜,三人吃了中饭。姐姐是个明白人,说:“你姐夫那边忙,关照我去,你们休息会儿,到什么时候都行,反正我们到晚才下班呢。”春香站起来说要回去,被来俊姐姐拦住,春香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了回去。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一直呆了一个下午。
他俩在来俊姐姐家吃过晚饭,赶紧往家赶,绕道珍珍姑妈家,叫上珍珍一块,到家天已擦黑了。三个人也不喧哗,各回各的家。
珍珍到家时才知道,春香妈已来问过几次了,家人只是猜测说今晚可能加班,所以回家晚了。珍珍也不说话,只是想着春香妈审问迟归的女儿时那狐疑的眼神,不由得偷偷笑了起来。
这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特殊的几个日子。身体香香的日子。心儿蹦蹦的日子。也是最敏感机警而又最貌似平淡的时期。她们掩饰真相的谎言,是世界上最灿烂美丽的谎言。
晚饭结束,珍珍与妈妈咬耳朵,还诡异神秘地发笑。二丫头听到她说,春香与来俊肯定已作过怪了,不然两个人见到她时,不会那么如释重负而又神闲气定,他们神情大方得太不正常了,像对老夫老妻似的。珍珍妈叹了口气,说自古以来,棒打鸳鸯散,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走到头。
王朝坐在一旁掏耳屎,见她母女几个又是笑又是叹,插了句嘴:都说是“荤后素”。把终身大事一办,谁还不想过安生日子。兰英子一听动了气,碍着女儿们在旁,若有所指地说:那是老早的说法了,那时候一年动不了几次荤,动过荤后,一家子人全吃蔬菜,把碗里锅里所有油花子,全都刮掠到肚子里去。“荤后素”,说着玩的!有条件的人家天天动荤,结过婚的照样偷人!都是没得家教的,猪狗不如的人,没得说头了。说这些话时,她的脸沉得刀斩不动。
全村人都知道来俊退伍回家了。春香妈先是紧张了几天,发觉春香每天如常,淡进淡出,一点不上心的样子,总算放了心。
小柳庄的日子又像流水似的平静地过下去了。
“珍珍,珍珍,你停下来,我跟你说件事。”一个月后,春香和珍珍下晚班回家,春香似乎有些焦急地喊着珍珍。“有什么事等回家再说吧。乌漆麻黑的,吓死人了。”“就一点小事,两句话。”“好吧,你说。”“我那个没来!”“哪个没来?”“就是那个。”“哪个?你说清楚点好不好。”“我这个月没来红。”“没来红?你和来俊在一起过啦?”“嗯,就一次,谁知道有这么巧!真急死我了。要是被我妈知道,非把我打死不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来俊他知道吗?”
“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
“孽是他造的,祸是他闯的,不告诉他告诉谁?告诉我,难不成是我闯的祸。”
“你别喊好不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帮我一起想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要我说,办法只有一个,找来俊,要他想办法。”
“你帮我去说吧,我怕去了被我妈知道会起疑心,前天她就催我和表哥把婚事办了,我说不急,还小,再等两年吧。”
“不急?你都急成什么了?还没有结婚就要做妈妈了,还说不急。”
“珍珍,你就别笑话我了,我把你当亲妹妹才请你想办法的,我是急得没办法了才找你的,你以为我还好意思向你开口。”
“行了,行了,明天我去找来俊,让他拿个主张。”
“就拜托你了,你可千万要跟他说清楚,让他赶快请媒人到我家去说媒,再迟我恐怕要出丑了。”
“放心吧。”
果然第二天,王大头家就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一个是村里的支书,一个是村民组长,再一个就是来俊那个开个小作坊的姐夫。
可任他们三个说干了嘴,磨破了嘴皮,王大头老婆那儿就是一滴水都洒不进去。“除非我死了,你们再来谈这门亲事。”春香躲在房里,大气不敢出,只在心里埋怨妈妈太不近人情。
几个媒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第二天,王大头家真正来了个稀客,来俊他娘———四娘子。只见她左手提着两条大前门香烟,右手拎着一串香蕉讪讪地走进了王家。
春香妈见四娘子来了,马上想起了左庄右邻的风言风语,沉下脸不说话。
四娘子却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他婶娘,我们两家平时走动不多,你看,我家来俊(回)家来了,他说春香他爸就好两口烟,就顺便从部队带了两条香烟。远亲不如近邻,这几年,你们也没少帮我们,平时我们又没什么拿得出手,今天这点心意,是孩子的,你收下吧。”
“你拿回家吧,我们春香他爸可没这口福,我们消受不起。”
“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什么消受得起消受不起,孩子的一点心意,只要你们不嫌弃,我们就开心了。”
王大头从堂屋里出来,刚想说什么,叫春香妈一个眼神又噎了回去。四娘子趁机把香烟放在小桌子上走了出去,边走边说:“孩子(回)家来了,你们有空也过去坐坐,坐庄结邻的,常串串门才好。”
经四娘子家这一闹,春香妈倒感到有些危机了,于是赶紧托人带信给自己哥哥,叫他们赶快派人来提亲。
果然,腊月二十四,春香舅舅送来了公鸡鲢鱼和礼金,算是下小定,春香纵是哭闹也无用了。
转眼已是正月初二,连下了几天大雪,今天总算出太阳了。才早上八九点钟,小柳庄人就看见春香表兄强子提着大袋小兜,踩着雪,咯吱咯吱地来拜丈人丈母娘年了。春香虎着个脸,见盆摔盆,遇凳踢凳,弄得表兄很是尴尬,只有春香妈一人左右打哈哈,总算吃了中饭。一顿饭无话,春香吃了饭回房休息,关门时,“嘭”地一声响,连那老土坯屋似乎都要被震塌了。春香表兄坐着也无趣,就找了个借口赶紧回家去了。春香妈刚才碍着自己侄子的面子,不好发作,侄子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踹开了春香的房门:“细丫头,你给我听好了,我跟你爸爸商量好了,二月二就让你们结婚。到时候,就是拽也要把你拽到房里去,你生是强子的人,死是强子的鬼,不要再做你的大头梦了,趁早收心。”春香倔强地说:“我就不结,我死也不结,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春香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憋着一肚子委屈,这么一吵,怎么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一头是春香妈妈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絮絮叨叨地说;这头春香爽性拽了被子蒙在里面,嘤嘤地仍是哭。这时,在外赌博输了钱的王大头回来了,一听就心烦,也忍不住骂出了声:“新年大兆头的,你们嚎什么嚎啊,死人也没你们这么哭得凶。”
春香哭到晚,她妈叫她吃晚饭,她不理;她妹妹小梅来叫,她仍不起。大家也就草草地吃了晚饭,洗洗上床休息了。东厢房里,春香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怎么也睡不着。西厢房里,春香妈唉声叹气,叹气唉声,也不能入睡。夜半了,春香听得西厢房里没了声音,摇摇身边的小梅,小梅哼了声,又翻身睡了。春香小心地下得床来,摸了鞋穿上,站在房门边听了一会儿,听到西厢房里,传来了妈妈那重重的均匀的呼噜声,于是放心地拉开房门。哪知道房门咯吱一声,在那寂静得针掉下来都听得到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春香屏住呼吸不敢再动,只听得西厢房里隐隐约约地说了句“死老鼠,打!”就没了声息。春香轻手轻脚地走到灶房里,推开草窗子,从草窗子里爬了出去。
一出来,才发现夜气逼人,春香连连打了几个寒噤,顾不得多想,裹紧了衣服直奔来俊家窗前。“来俊,来俊。”“谁?”“我。”“你怎么啦?我就开门。”来俊也顾不得穿戴整齐,爬起来趿了鞋就直奔大门。门一开,春香整个人就瘫了进来。袁老四和四娘子听得真切,袁老四想起床来看看,四娘子掐了他一把,袁老四也就又躺下了。
来俊把春香扶到房里,拿被子裹了抱着,好一会,春香才暖和了过来,说话时舌头才不打
四娘子收拾停当,又割了点咸肉煮了几个馒头,春香、来俊一人一碗热热地吃了。看他们吃光,四娘子眼里亮晶晶的,“你们就走吧,先到你姐姐家躲半夜,明天大早到外婆家去。”袁老四一声不吭,起身去开门。门一开,袁老四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个人,青桩似的。不用问,袁老四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只朝屋里说了声:“你们不要走了。”屋里三个人都愣住了,春香吓得直哆嗦,被四娘子一把搀住了。春香妈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压低了声音骂:“你个不要脸的小卖B,岔到这儿干什么?跟我(回)家去。”一边骂一边伸手来拽春香,春香一把吊住门框,死也不肯松手。王大头也进来了,两人一边一个像架犯人上刑场似的,把春香架走了。来俊追出来,春香妈骂了一句“野种”,把他骂得愣在原地,袁老四来拖他回家,才发现他两手冰凉。袁老四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妈妈死的时候,摸着她的手时也是这么冰凉凉的。
此后,小柳庄的人好多天也没看见春香出来过。四娘子借盐借酱地跑了几次,春香妈连门也没让她进,俨然一个门神似的守在家门口,守住自己的女儿,守着自己下半辈子的希望。
也不知四娘子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请动了兰英子来春香家做说客。正月二十六这天,吃过中饭,兰英子带了只鞋底、两根鞋线,边走边纳鞋底,踱到春香家门口。“哎,老嫂子,到你家玩会儿。”春香妈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从锅灶门口端了张矮凳出来。俩人坐在太阳底下,边聊天边纳鞋底,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眼看着两根鞋线要用完了,兰英子勉强把话头转入正题:“春香妈,听我一句劝,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春香妈立刻把个脸僵下来,“这个闲事你不要管。这个主我做定了。家家养儿女,把自己家的孩子管管好就行了。”兰英子闹了个没趣,讪讪地回家了。心里暗骂四娘子这个婊子,后悔自己让这个贱货几滴猫尿给骗软了心。回家碰到珍珍,莫名其妙地骂了几句,骂得珍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恼恼地蹲锅膛门口,煮晚饭去了。
正月二十八,珍珍下班回家,整个人像打了强心针似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像要从脸上流下来了。第二天吃早饭时,二丫头偷偷地告诉兰英子,姐姐的那个人来信了。信藏在衣柜顶上,被二丫头看见了,二丫头趁姐姐上班时偷偷拆开来看了,说信上写的蛮那个的。兰英子的脸就不好看了,叫二丫头“不要乱嚼舌头根子”。晚上下班回家,珍珍买了好多东西,吞吞吐吐地告诉兰英子,自己准备明天去“他”部队里玩几天。兰英子阴着个脸,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总之,第二天,珍珍是如期坐上了去男友部队的汽车,并且一去就是半个多月。
二丫头心想,姐姐也一定是作怪去了。
二月初一,王大头一家早忙开了。喊了邻村的老万宰了年前留着的一口大肥猪,杀了栏里栅里叫着的肥嘟嘟的鸡鹅鸭,又上街买回各色蔬菜、作料。兰英子连同东头的小李、西头的小徐等一些婆婆妈妈的都叫来帮忙,只有四娘子一人关了门去走亲戚了。
大家忙得热热闹闹,春香妈陪着春香在房间里坐着,春香走一步,她妈就叫小梅跟一步,春香索性躺在床上谁也不理。帮忙的人渐渐散去了,春香起床写了个纸条,叫小梅:“好妹妹,帮姐姐送样东西吧。”“不送。妈妈关照的,什么东西都不准拿出门。”“就一张小纸条,妈妈不会看见的。”“妈妈说她晓得你有几根花花肠子呢,连我也不准出去。”春香没法,将那纸条撕碎扔进尿桶里去了。
晚上,春香妈找来了村里的一个大男孩,并让亲戚家一个三岁半的小男孩一起睡在春香床上,叫做压床,保佑将来能多子多福。却让春香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春香看着那小男孩,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心里暖暖的。又想起来俊,就忍不住想哭。
二月初二,一大早,春香妈就忙着张罗接亲的事,又请了邻村的王胡氏做喜婆。喜婆帮春香绞脸,又把春香平时梳惯了的长辫盘了个大髻在脑后,再用个黑网兜兜住了,还在左边插了支喜花。春香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了想吐的感觉,真个就想吐了,可吐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眼泪却流下来了。喜婆赶忙说不作兴哭,不作兴哭,便用湿毛巾为春香揩了脸。迎亲的时间快到了,春香对喜婆说要解个溲,喜婆关上门走了出去。春香却赶忙从床肚里拿出根长布条,一圈一圈地围在裤腰上,整理整理红棉袄,看不出什么才放心。把喜婆刚才剪线用的剪刀往床头的垫被下一塞,又把垫被抹抹平,才又平静地坐在凳子上等喜婆来开门。布条、剪刀,有这两样东西防身,春香的心才稍稍宽了些。
春香家来了辆拖拉机,5个迎亲的加春香加两个驾驶员,一行8人,“突”“突”“突”地出发了。春香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心人,直到喜婆将他们搀入洞房,她才似乎醒了过来。
一对红烛照得洞房里红彤彤的,烛芯还不时地噼啪响着。亲友们早陆续回家了,没有人来闹洞房。
春香坐在床沿上,不由得去摸了摸那块垫被,发现剪刀还在,松了口气。表兄说:“不早了,我们歇着吧。”“我不困!”春香看着烛光,心里在说:
“在蜡烛熄灭之前一定跟他说清楚。”
烛光渐渐暗了下去,“表哥,我不喜欢你。”“我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我喜欢你。”“我不能和你做真夫妻。”“我不强迫你,我只要天天能看到你就行。”“你怎么不跟我吵呢?”“吵了你也不会喜欢我。”“你真是个一根筋。”左边的烛火跳了一下,光亮了许多,一会儿就全熄了。“你歇吧,不要怕,我就坐着。”春香真觉得很困,和衣钻进了被窝,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梦中,来俊正拿秤杆子在挑自己的大红盖头呢。春香想看清楚来俊的脸,却看到妈妈凶神恶煞似的,拿根大棒把来俊赶走了,忽然又看到来俊正蹲在南塘边哭呢。
强子呆望着右边的红烛,烛油淌到了烛台边,又滴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喜字上,不一会儿,喜字上积了一小摊蜡烛油。再过一会儿,这支蜡烛也慢慢熄灭了,空气中便充满着蜡烛被烧完后特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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