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打扰了。”李强尴尬至极,讪讪地退开来。他意识到在这闹哄哄的人堆里,他根本没有机会对她倾诉心中的千言万语。他面红耳赤地回到原来的座位,可并不气馁,因为那红宝石的脸颊和心灵显然值得他这么做!王红看他离去的背影愤恨而遗憾,她对他应该再厉害些。很显然这是命运的安排,真凶已经逃窜,那么凑合着还她一个骗子的同伙来报复吧!可她总是抓不住机会,就让他这么不疼不痒地又溜走了。王红坐在那里,肚子又隐隐痛起来,那被愤怒气坏了的胃用旧伤来谴责主人的优柔寡断、窝窝囊囊。
为缓解胃的疼痛,王红来到车厢连接处。在进厕所的前一刻,她看到对面车厢那个长着桃花眼的家伙。那家伙也看见了她,反应很强烈,一下站了起来。两人对视的一刹那,眼睛都亮起来,都看到了即将来临的机会。他的机会是她终于离开人堆,现在他可以走上前去对她倾诉了。她的机会是复仇之剧终于开始了,她要尽情地奚落他辱骂他,在众人面前揭穿他的画皮脸,让他像过街老鼠一样落荒而逃。
李强和王红都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他在兴奋中一溜小跑地过来,紧张又自信地守在了厕所对面。她在厕所里缓解胃痛、草拟复仇计划。果然,她扭开厕所的门时,俩人近在咫尺、一比一地见面了。
“嗨!”李强搓手:“我们能聊一聊么?”他恳切又紧张,生怕她会拒绝。可她出乎意料地站住了。李强看她长着雀斑的红脸蛋,从中看到了友善的天使,于是继续表白:“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一个女孩,那女孩就是你。”王红差点失声笑出,多么拙劣的调情,连献出的媚都一个样,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在原地打圈圈?
“我也说不出来,很多很多的事情,从童年到现在,以后我会一点点讲给你听。”千言万语,真让李强讲,他反而拙于表达了。情急中他一下握住姑娘的手,小小的、粗糙的、指尖布满倒刺,是一双累坏了的手。她的手再次击中李强的记忆。“我爱你,一见面就爱上了你。”李强不能自抑、脱口而出。他看到姑娘的眼一下子睁大了。像思维的水龙头被拧开,李强的言谈一下顺畅了。他继续热切地说下去,不再有一次口吃、不再有一丝羞涩。
他对她不停地说着热情的话,在从前足以把她送至幸福的云端。就是现在王红还是有些迷醉了。她愈是迷醉,愤怒的浪潮就愈强烈。她在蓄积力气作一个爆炸—————尖声叫起来、给他一个耳光、抓破他的脸,怎么样都行。可她天性的懦弱是过长的导火索,等不完地烧着、烧着……她只能大睁着眼听。他们僵持在那里。他在热情的求爱中酝酿一个颤巍巍的吻,她在燃烧的怒火中蓄积一个狠狠的耳光……过道中响起咔咔的脚步声。女列车员走过来,看到这情形,怔了一下。
李强和王红也怔了一下。李强赶紧松开姑娘的手,他心里想着,真是倒霉,怎么让她碰上了,他完全听见了女列车员肚子里的嗤嗤冷笑声。而王红却意识到来了个救星,她一把抓住女列车员的手,指着李强的鼻子叫起来:“他是个流氓,他一路上都在跟踪我、调戏我,你们管不管?”
可是女列车员不但没帮她,反而恶毒地对她嚷起来:“哎、哎、哎!你们这破事拉我进来干什么,他要真想强奸你,你去找乘警好了!谁勾引谁还不一定呢!”作为对美男子握别个女人的手、否定自己魅力的报复,她又横李强一眼,啐了一声:“一堆狗屎账。”
女列车员发作完,快步走了。
对李强而言,这真是中了魔法、难以置信的时刻。他所一见钟情的“爱人”一直在瞪着眼睛倾听,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他已认定她在接受、在默许,像一块他含在嘴里疼不够的糖在慢慢融化。他甚至看到她眼里决定前的犹豫,而这决定无疑是爱他、与他一生一世。好好的,那列车员走过来,难道把魔鬼的气息传染给了她?她一下就翻了脸,凶狠地控诉他调戏她,不是拒绝,而是要定他的罪,甚至要他死才快活。
她拉着她,两个人一块看他,两双眼睛都在冒火,像两支枪对准了他。她俩都在恨他,各恨各的。恨是她们唯一的缘分,显然,她也在恨她。结果,讨厌的她奚落了心爱的她,扬长而去。
仍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王红虚弱又哀伤。她鼓起勇气作最大的反抗,然而不但没找到同盟,反而被再次背叛出卖。女列车员和漂亮诈骗犯心领神会,联手轻易打败了自己。她真是可笑而不堪一击,除了闭上眼睛,让训斥的她和诈骗的他踢她打她侮辱她之外,没有一点办法。她迈着老太婆一样颤颤巍巍的步子,挪到车门那里。那里是一个隔间,天然的屏风(她现在只想藏起来),她把脸转向车门,像面壁那样(这样她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哭了起来……
她背对着他,脸朝着车门,似乎在哭,又似乎在冷笑,从肩膀的抖动分辨不出。车门玻璃上隐隐的一张脸。李强终于看清,她在恨恨地笑(其实是用力忍住抽泣和泪水)。玻璃上的脸越来越苍白,她红宝石的脸色在一点点褪去(其实是低血糖)。对李强而言,这是个可怕的时刻,她脸上羞涩、友善和美的印章正在消失,就像大雨把一个重要证据冲刷而去,裸露的真相是虚胖、是苍白、是无情寡意、是哇哇乱叫。李强被突来的悲伤咬住,眼前黑了又黑。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根本没有红宝石,她和其他人一样是流水线里的产物,不信任、没有爱、劈手打翻感情。可除了近于绝望的悲伤之外,肯定还有什么不对头。李强看着那个虚胖的后背,忽然心脏猛烈地悸动起来。
他含着不能抑制的惊慌和恐惧喊起来:“哎,你!———”
他还敢喊她,他还敢再对她耍花招,用所谓的爱进一步诱骗她、奸污她、偷盗她———王红羞辱至极、愤怒欲疯,扭回头尖叫起来:“你有多远滚多远!”一个纯朴的爱人转瞬就成了疯狗,五官扭曲、狰狞丑陋。李强目瞪口呆。是的,她恨他。他对她表达了深深的爱,赢得了她无尽的恨。她的仇恨像射来的子弹,打得他的脸一阵阵发疼。他看着她口吐白沫的脸,再次强烈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根本就没有爱的乌托邦。他多年的热诚慈悲善良,他的童年记忆,他的少年情怀,在这个事实面前,统统显得那么可笑不真实假模假样。
“可是,你———”他挣扎着仍想说。
“滚!滚!!滚!!!”王红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李强听到来自虚空的巨大嘲笑声。他定定地看了那个后背一眼,慢慢地、坚定地走回了车厢。
他回到车厢里坐着。
她留在车门那里站着。
她在哭泣。
他在发呆。为他消失的爱情碎片,为那扇没有锁上的车门,为那个姑娘的危险,为他自己的麻木。意识一遍又一遍焦急地升起,催促他赶紧过去,提醒她、忍受她的责骂把她拽开。可他根本动不了,身体变成了一袋水泥。他想着一个躯体被车轮碾过的场面,但那血和死的场面并不使他真的悲伤,反而有种不负责任、幸灾乐祸的快感,仿佛实现了他一个隐秘的愿望。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从一开始就在仇恨他,李强一次又一次这样告诉自己、安慰自己、说服自己。
但他仍然痛苦。就是那深切的痛苦,也并非是因为一个人即将死去,而是因为自己面对他人之死的快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辩解是多么的徒劳,这不是以牙还牙的正义报复,只是彻底证明了他自身的恶而已。从此以后,他自恃天使的精神傲慢就彻底被剥夺了!
这痛苦的发现掏空了李强的心,他一步也不能挪动了。
火车“咣咣咣”大踏步地走着……
王红仍然在抽泣,又累又渴,头疼欲裂。她靠着门,突然有幻觉,觉得铁冰冰的车门正哀怜地看她、并抱紧了她。一丝铁皮的温热流入体内,她缩得更紧地靠住了门……就在这时,火车门历来是向里开的,“靠住了门”是不可能开的。猛烈的大风一下把王红吸了下去,像一枚桃子滑入了罐头厂巨型的粉碎机。王红惊叫着,想抓住什么,但在快速的跌落中,她什么也抓不住。她最后听到的是汽笛高亢凄厉的尖叫,是火车轮子所向披靡、威风凛凛的怒吼。这是一首死亡的大型交响乐,在唱着唱着……
坐在车厢里的李强始终没动、面沉如水。事实上他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由一袋水泥变成了一根面条。在他沉静木然的眼角,车窗外的风景倏忽闪逝,村庄田野道路和楼房,大动若静地拖着长长弧线快速滑过,还有一个似乎是衣服又似乎是鸟翼的东西,“刷”一声被甩在了后面和远处。
可列车行驶得风驰电掣,谁能看得清呢?
作者简介:
黄雪蕻,女,现居南京,出版长篇小说《白云绕家》,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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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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