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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玫瑰
刘志琴
我来到了敦煌!
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不仅因为它有人类最辉煌的文化遗产,还因为那是刘聚霞发配的地方,那是我在《红彤彤大上海帷幕下的受难人》①一文中的主人公。至今我也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江南水乡的年轻女子带着嗷嗷待哺的五个孩子,在这举目无亲的不毛之地生存下来。要知道这敦煌虽然名扬天下,可那也是一度被人遗弃的地方,更何况她的栖身之地又是在敦煌大漠的深处,一个人烟罕见的戈壁滩。我早就想来看一看,哪怕只有一瞬间感受她的苦难,也可缓解我的渴望,如今我终于来了……
北京至敦煌有2000公里的路程,一坐上飞机,这念头就不断袭来。呆呆地向窗外张望,一过中原,全是一片黄土,层层堆积,像浊泥掀起的波浪,又像揉皱的黄泥巴,一团团地蔓延,无边无沿,偶尔有零星的一小片墨色,那该是城市了。见到这样的大荒原,不由得不使人心酸。
走出飞机,一片耀眼的阳光,1100多米的海拔,使我置身在高原上,仿佛离天更近了一步。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感觉,就是太阳的璀璨辉煌,亮得几乎使人睁不开眼。小小的机场,空旷旷的,只有一架飞机在起落,虽说是旅游的旺季,但与内地的城市相比,还是一个寂寞的地方。走出机场,一路驱车直达敦煌艺术研究院,令人想不到的是,莫高窟宾馆的设备远比预料的要好得多。20年前这里还是低矮的小平房,如今已有现代化的设施;研究所刚建立时只有10多人,现在已发展到400多人;罕有人迹的石窟,如今游客络绎不绝;黄沙漫漫的土地上也有了树丛和花圃,不能不说这是换了人间。
可这恶劣的地理环境依然如故,或许说换了人间却连累自然环境更为恶化。有关报道说,河西走廊地区的降雨量远远低于蒸发量,唯一的水源祁连山冰川已经缩小,雪线上升,大量地表植被因干旱而死亡。举世闻名的莫高窟也面临这厄运,一汪细细的泉水早已不堪养活人和植被的重负。沿着石窟的一条浅浅的河床,已是沙碱满目,在河床边散步一脚一个坑,那无根的沙,随时使小坑滑动,走过去休想再找回原来的路。紧挨着绿地的就是漫漫的沙丘,起伏不定的黄沙从眼前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头。1000多年前这里不会这样,否则哪来丝路的繁荣?1000年后的这片土地又会怎样,黄沙会不会淹没它?我在这里5天没有见过一只麻雀,一只蚊子,一滴露水。每当午夜醒来聆听夜声,除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一点声响可捕捉,一片死寂。这一切都是因为缺水,没有水就没有生灵,没有生灵就没有声息。这里的一切又都盼望水,你如不小心把一杯水洒在地上,顷刻间就会无影无踪,焦渴的黄沙一举吞噬,连一点水的印迹也留不下。
这里也有与干旱拼搏的生灵,骆驼刺就是一种。它矮矮的,一小株、一小株,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沙丘上,虽是同类并不结伴,株与株之间相距甚远,大约是地下的水气太少了,如果丛生在一起谁也活不了,只能拉开彼此的距离,孤零零的,各自埋下自己的根须,向大地深处吮吸。这小小的浑身长刺的植物,却把叶片养得厚厚的,捏下去居然是湿润润的,也许正因为它蓄积了些许水分,才吸引骆驼前来寻食,这才有了骆驼刺的美名。
有一次在公路边散步,沥青路面光溜溜的,不料脚下却咯噔、咯噔地像是踩在石子上,真奇怪,地面上冒起一个个的小坨!仔细一瞧,那小坨的顶端冒出了数茎草叶,原来是这小草顶破了敦实的沥青路,探出头来。这长不过寸许的小草,要有多大的耐力才能捅破高压在它身上的磐石?它只长在路边而不在路中央,不是因为怕过往车辆的踩压,你今天踩扁了它,明天又能挺起来,它所以生长在路边是因为路旁有细细的渠水。只要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凡是路边有水渠的地方,就有小草的冒尖,原来“亲水”才是它的原动力。水能驱使它们掀翻比它们强大千万倍的重压,这不由得使人肃然起敬。在这里拼搏生长的小草比内地的小草要粗壮得多。环境愈恶劣,愈要使自己茁壮,这就是沙漠生灵的硬气。这种硬气几乎随处可见,人们早就称颂沙漠中的胡杨能活一千年,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这样的生死是何等的气派!这样的气派唯有沙漠中的生灵才拥有。
这种硬气在大漠天地间流布,连太阳也如此,只要它一露面,就热烘烘地像一团火,烤在肌肤上发疼,一旦躲开它的锋芒,到阴凉处站一站,立时凉飕飕。如果走在街面上最好走”S”形,一会在太阳下,一会到背阴处,否则不是热坏就是凉坏。俗话说背靠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景象。在阳光下几乎找不到温煦、柔和的感觉,而是火辣辣地一股咄咄逼人的硬气。
这里的生活也有一种硬朗朗的风貌,早餐有炸油饼,看起来酥酥的,炸得很透,吃起来非要使劲咬,愈咬愈有味。最受欢迎的是面片,坚韧、结实、筋道,如果加一点辣椒,一种只长在这里带有香气的辣椒,那嚼头,山珍海味也做不到。人们都熟悉美国的西部牛仔,可你知道中国西部的骆驼客吗?放骆驼比放马更要有勇气和毅力,马能生存的地方,骆驼也能生存,可骆驼生存的地方,马却不能生存,骆驼发起威来,比马跑得还要快。一个牧人背起行囊,带着一群骆驼,在那鸟儿也不飞的地方,一走就是一年半载。风尘仆仆归来的男子汉们,裸露着黝黑的胸膛,戴着一顶卷边的草帽,像一座移动的铁塔,飒飒豪气,满面风霜。真应该为这样的人建一座塑像,一座青铜铸就的中国西部牛仔像!
敦煌是与莫高窟的开发连在一起的,莫高窟的保护又与它的第一代研究者常书鸿连在一起。40年前徐迟的一篇报告文学《祁连山下》,使世人认识了常书鸿,这位在上个世纪30年代旅居法国的油画家,当得知莫高山石窟遭到遗弃和破坏时,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一个颇有贵族气质的艺术家,告别海外的优裕生活,来到这没有水、没有电、没有公路的荒漠,连生存也难以持续的地方,对壁画、雕塑进行保护和研究。为筹措资金保护石窟,他奔走呼号,而政府部门却置若罔闻。没有经费,他动用自己的积蓄,没有人力他自己做小工。要知道在有电、有现代化设施的今天,临摹一个洞窟的壁画尚且要花三四年的时间,可他凭借一盏孤灯,在黑黑的洞窟中常年工作不息,不时还要面对沙暴、野狼与土匪的威胁。原本与他怀有同样理想的妻子,熬不住这样的艰难,终于弃他而去,在这毁灭性的打击下,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下来,用生命点燃了艺术之光,直到耗尽了灯油。
是什么力量使他经受这非人的磨难而不改初衷?他初到敦煌时有一段独白:“在这伟大的民族艺术宝库前,我深深内疚的是,自己漂洋过海,旅欧时期,只认为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是世界文艺发展的顶峰,而对祖国伟大灿烂的艺术却一无所知。今天才如梦初醒,追悔莫及!”“当时,我默默地站在这个曾经震动世界而今空无所有的藏经洞的洪
这真是一名爱国者由衷的呐喊!可在那战乱的中国,又有谁来扶持这荒芜的石窟?是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毅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护着它,直到1944年才有10多人组成简陋的研究所。如今他已去世多年了,可他的音容宛在,就在这莫高窟山门的正前方,一个高高的沙丘上,一抔黄土,一座石碑,那就是他的安息之地。与莫高窟前绿树红花相映照的是戈壁滩,没有树木,没有花草,只有一株干枯的胡杨树,孤零零地挺立在荒原上。这与普通坟墓无异的一抔黄土和石碑,却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碑铭:“敦煌保护神”!是的,他用一生的心血和精力保护了敦煌的石窟艺术,死后仍然守卫在它身旁,沙漠就是它永远的监护之地。人们到这里凭吊,想献上一束花吧,不成,鲜花在这里很快就会枯死。有人放了仙人掌的盆花,这是最能抗旱的植物了,也不成,萎缩的躯干早已干枯。能在这里长存的只有石块,因此在坟前就多了些五彩石,这是人们所能留下的最好的祭奠。与常书鸿坟头毗邻的还有17座坟地,全都是他的同事,这里也就成了敦煌艺术研究院的墓地。世界上有哪个单位早早为职工备好墓地的?只有敦煌艺术研究院!试想一下,一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刚踏进研究院,就已见到他的墓地,那是什么感觉?这意味着一生一世都要固守在这荒漠,作出终身的奉献!
站在沙丘上向远处遥望,在那高高的沙山上对着莫高窟的斜坡,有一个偌大的“心”字,那是用石块圈出的一个心形大字,“心”中又用石块堆成“陈、王”两个字,一看就知道这是两个恋人书写的同心结。自古以来,就有山盟海誓一说,那是对着高山、大海的盟誓,又有谁对着浩浩黄沙起誓?史书上没有,文学作品中也没有,莫高山有!黄沙、石头作证,天苍苍、野茫茫,唯有两情共久长。生活在沙漠中的人自有一股壮丽而浪漫的情怀。
漫漫黄沙在这天地之间,不断地塑造出神奇而绮丽的景象,月牙泉是敦煌最负盛名的一景。在黄沙包围的峡谷,有一汪弯弯的泉水,粼粼水波,清澈可掬,四面是高达七八十米的沙山,人们蜂拥在这沙山上跋涉,走到最高处,用滑板一泻而下。每年每月每日,这山上的沙不停地下泻,可为什么山的高度却不见降低?原来,每到深夜,这里就起风,从西面沙山的缺口吹进来,这股风吹到泉边就盘旋而上,那白天滑下的沙又随风上扬到高处。所以不管这沙山在白天留下千千万万个脚印,一到清晨,一切又都恢复如初。独特的地形和气流,是这沙山永不落的秘密,在中国唯有这里得天独厚,这是大自然对敦煌的恩赐。
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有时会突然发现一串串、一行行排列有序的沙包,有的圆得像球,一个紧挨一个,延伸到几百米、几千米,阳光下金灿灿,像是大地铸成的金项链;有的扁扁的,一叠叠相连,鳞光闪闪,延长再延长,犹如布下的长蛇阵;有的又结成条状,俨然是大地伸出的千万条臂膀,臂臂相接,黑黝黝地结成钢铁般的长城。乍一看是那样的威武雄壮,不是人工哪能构造得那样整齐?可这荒漠又何来这样的工程?再琢磨,那原是大自然的杰作,风,就是那雕刀,那无形无影的风竟能创造这样的奇迹,真使人叹为观止。
怀着这惊世之叹,走进雅丹地貌公园,方才知道那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这里才是真正的大手笔。从戈壁滩上凸起的座座山峦,千奇百怪,有的酷似狮身人面像,匍匐在天地之间,虎虎地雄视前方;有的像横空出世的巨舰,正在率领舰队,疾速航行;有的又像硕大的蘑菇云,腾空而去;有的又像纤纤天鹅,振翅欲飞。这些似真似假,若虚若幻的千姿百态,无一例外都是砾石山,这可不是惯常的起伏连绵的崇山峻岭,而是互不相连的,壁立千仞的断层绝岩,是那无所不能的风,用变幻莫测的刀笔,为它们刻下缕缕印记。怪不得电影《英雄》要选这里为外景地,只有这样磅礴的气势才能烘托出盖世的英豪。
在那高耸的山脚下,如果有幸,还能捡到“沙漠玫瑰”,这是又小又薄的砾石片连缀成的花形,从花心中伸展出一层层的花瓣,灰黄的色质夹着闪闪的亮点,在阳光照射下,光彩灿灿,不是玫瑰胜似玫瑰,漫漫黄沙安能有此冰姿玉骨?从一块巨石变成玲珑剔透的石花,那是要经过千万年、万万年的磨练。又是风,是那南来北往、飘忽不定、无形无影的风又一次创造的奇迹!
沙漠玫瑰,这与天地共生的玫瑰!我终于找到了献给敦煌人,常书鸿、刘聚霞……的玫瑰!
①原载于《炎黄春秋》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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