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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题[姜贻斌]

(2006-10-05 21:23:08)

  作者当知青的时候,曾和一个大队书记的女儿相亲,结果赔了一只鸡;招工未果,便想当老师,结果听了一年的二胡;父母寄来的包裹,又被义务收发员家的孩子吃光了。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来,竟然有一些温馨的味道。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6年第5期。

        小说三题
                                          姜贻斌

相 亲
在乡下时,也曾相过一回亲的。
是德叔做的媒。
女方是隔壁大队的小学老师。姓吴,吴京花。我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她一眼,人也长得壮实。
我先不同意。
    德叔说,你是嫌她长得不乖态么?告诉你,我们农村人就是要找吴妹子这样的,即使不教书了,出工也是一把好角,生崽女更不为难,你没看见她屁股好大?
说得我的脸红起来,还是等等再说吧。
等什么等?你如果动手迟了,别人就抢走了。她大队又好,不像我们大队穷得要脱裤子。你如果要做上门女婿,还愁没吃的?德叔简直比我还焦急,好像是他在找对象。
按理说,我无挑剔之处。当时,我的情绪已经降到了人生最低点,因为招工几次都没有我的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兴高采烈地背着行李走了,所以,我基本上是绝望了。卡就卡在政审上面,我家那乱七八糟的历史哪里过得了关呢?
德叔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好像不劝动我,他就不心甘。他说,我跟吴妹子说了,人家同意哩。我想你也会同意的,你如果不同意,我面子往哪里放?她是我远亲哩。
那天散工之后,德叔硬是将我拖去,说,谈不谈得成,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见了面再说。
在路上,德叔还做了许多工作,说,其实到农村里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农民还不是过日子么?你德叔我比你差多了,讨了个二婚的,还不是要过日子?
又说,我把你带到她那里,我就回来。
当时,我头脑里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因为从来也没有经过这事情的,于是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了学校,吴京花见我们来了,非常客气,泡茶让座。油灯的玻璃罩子擦拭得透明透明的,灯火发出橘红色的光。我没来得及扫视她的屋里,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鸡香味。再循着香味仔细一看,原来屋角落里的炉灶上炖着鸡,喷香喷香的。看来,德叔跟她打了招呼之后,她早就作了准备的。
一时,我便觉得自己很被动。这不是请君入瓮么?
我羞怯地说,吴老师,你太客气了。
吴京花却比我大方多了,从桌子上拿来一包纸烟,丢到我手里,说,客气什么?你抽烟吧。那种随意的态度,好像我跟她非常熟悉了。
我拿了一根给德叔,然后自己也抽起来。我以为德叔抽了烟就走,可是,他并无离开的意思。他坐在矮板凳上,把烟抽得嗦嗦直响,像一条响尾蛇。当然,他不离开,我也不便说叫他走。我想,反正是第一次嘛,他坐在这里还自然一些,起码多一个说话的人,不至于尴尬。
我想,我不是来吃鸡的,我要看看这个妹子到底长得怎么样。因为这次是近距离接触,我不能不看仔细一点。于是悄悄地一看,我心里顿时就发毛了,原来吴京花脸上长满了雀斑,像被炸药炸的。左眼似乎还有一层薄薄的白雾,这个我懂,在医学上叫白翳。我的心里骤然冷却了下来。我原想,如果人长得马马虎虎说得过去,也就算了,将就将就吧。但是,如果讨个这样的婆娘回家,还不如不讨。父母即使不骂死我,我自己也会骂死自己的。所以,我心里就悄悄地准备打退堂鼓了,趁吴京花背着我们,便向德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马上走。
德叔却眨眨眼,又摇摇头,意思是,走什么走?不走。
可我真是想离开了,我担心吃了她的鸡,她就以为我表示同意了这门婚事,以后就会沾住我脱不了身。那时候,在乡下能够杀鸡给你吃,是多么贵气的客人啊。可是,我如果不顾一切真的走了,不但让德叔脸上太难堪,吴京花也会感到难堪的。
我当时真是如坐针毡,心里极是别扭。
这时,吴京花将炖的鸡端下了灶火,把砂锅摆在了桌子上,并揭开了盖子。于是,那香味就更加地诱人了,炖烂了的鸡好像在大声地呼唤,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生生地就把我的口水像潮水般引了出来,空空的胃也在凑热闹,高声大喊地催促我动手吃鸡。于是,我那一下子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走了———你看我的意志也太脆弱了吧———心安理得地等待着饱食一顿。
吴京花然后又炒了一大碗青菜,屋里立即腾起了一股油烟。其间,她的眼睛不时地瞟了瞟德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她肯定跟德叔说好了的,叫他陪我到这里之后他就马上走。
于是德叔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了,欲起身又不想起身。可是,眼睛也跟我一样,死死地盯着摆在桌子上的那锅鸡。粗大的喉结在不停地上下滑动,鼻子不断地嗅出响声来。吴京花再次暗示他时,德叔却扭过脸去,干脆不看她了,不看她,也就等于没有看到她的暗示,也就没有一点坐立不安的意思了。
于是,就正了正身子,稳稳当当地坐着。看来,他不吃了这顿鸡就不会走的。
其实我也一样啊。我肚子里空得要死,饭也没有吃的,吃红薯,吃的菜也没有油,肚子里早已无油水了,我甚至似乎可以看见自己的肠胃像一张透明的薄纸。所以,一见那炖得稀烂的香喷喷的鸡,上面漂着一层黄澄澄的油,就不停地吞口水了。我也觉得老是吞口水的样子不好看,便想控制住自己,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了。
德叔不走,吴京花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老是停留在脸上。看来也是通情达理的。青菜炒好之后,吴京花摆了碗筷,又摆了三只酒杯,然后,从一只瓶子里给我们一一筛酒,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就喝了起来。
一开始,我和德叔还装点斯文,慢慢地喝着吃着。吴京花问味道怎么样?我们连连点头好吃好吃。吴京花说青菜是不是咸了一点?我们说不咸不咸。
我甚至还文绉绉地说,恰到好处。
后来吴京花还想跟我们说话,我们却没再说话了,因为我们的嘴巴没有一点空闲了,只是不停地点头。吴京花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可是,不好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我们的嘴巴和筷子争先恐后,简直像打仗一样。有几次,我和德叔的筷子不约而同地夹着了一块鸡肉,谁也忘记了相让,忘记了贪婪的吃相,竟然拼命地撕扯着,直至把鸡肉生生地扯成了两块。我和德叔好像根本不是来看对象的,就是为了这一砂锅香喷喷的鸡而来的。
我们的态度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这个吴京花炖鸡真是有一手,里面还放了红枣桂圆枸杞荔枝莲子,真正的五元鸡。真是奢侈的一餐啊。在乡下哪里吃过五元鸡?在我说来,吃五元鸡还是很遥远的事了。看来吴京花还是护我的,特意给我夹了一只粗壮的鸡腿。可是,我居然来不及说声感谢。我的牙齿正在作着剧烈的咀嚼运动,根本腾不出时间来。
我和德叔简直像饿死鬼一样,一边喝酒一边吃鸡一边吃饭,一张嘴巴三不误。生生地把吴京花晾在了一边,她不再动筷子了,板着脸,生着闷气。可是,我们也好像没看见,继续努力。一锅子鸡和鸡汤,以及一锅子饭一瓶子米酒一大碗青菜,最多没有超过20分钟,就秋风扫落叶一般地被我们彻底地解决了。
我和德叔酒醉饭饱,擦着油亮亮的嘴巴,然后又抽着吴京花的纸烟,喝着茶,连连打着充满了鸡香味的饱嗝。
德叔这时对我说,我先走一步,你再坐坐。
我看了吴京花一眼,发现她的确有留下我的意思,可我却像没有看见她的眼神,舒畅地喷出一股酒气来,说,今晚上就算了吧,不早了。
德叔居然也没有勉强我,说,那就一起走吧。出门时,甚至还摇摇晃晃地说,往后你俩要多多接触啊。
紧接着重重地嗝了一声。
吴京花却恨着眼睛,站在屋门口,一句话也没说。我不知道她是恨我,还是恨德叔。
过了两天,德叔说,你到底同不同意?吴妹子叫你回话哩。
我当然不会同意,虽然还想继续吃鸡,但担心照这样吃下去麻烦就大了,吴京花的父亲是大队书记,到时候肯定饶不了我的,便说,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你吃了人家的鸡就算了?那你赔她一只鸡,德叔气鼓鼓地说。
我不服气地说,你不是也吃了么?
德叔理直气壮地说,她是为了你才炖的鸡哩,又不是为了我,我一个人去会有鸡吃吗?
我争辩着说,要赔也只能赔半只。
半只怎么赔你说?德叔摆出一只粗糙的手板,上下晃动着,好像那就是半只鸡。
于是,在三个月之后,等到家里给我寄来了五块钱,然后就很不情愿地赔了一只。
是德叔提着去的。

诱惑的琴声
我有一阵子彻底灰心了,想来招工于我毫无希望,就异想天开,瞄准了那所乡村学校。如果能够去教书,那也算是祖宗的坟墓上开了坼。
学校离我村子大约有三里路,途中要经过一个小小的山坳。三排破烂不堪的房子,灰尘扬起的球场上,只有一个歪歪斜斜的球架子,上面的球板裂开了一道道缝隙,触目惊心。整个学校给人的感觉是灰蒙蒙的,唯有球场边上的三棵槐树,不时地摇摆出一点翠绿。尽管如此,我也觉得那是一个希望的所在。
是小学。
五个老师。
三男两女。
除了会拉二胡的李校长年纪大一点外,其他四个只有二十几。我极其羡慕他们,用不着日晒雨淋,也用不着流血流汗。
我的心情很迫切,但的确又不知如何开口,我不能够一去就对他们说我想来教书吧。得要讲究一点点策略。当时,以为只要他们答应了,我就可以拿起粉笔,站在讲台上,面对着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孩子滔滔不绝了。于是,我只是想用行动来暗示他们。
所以,一到晚上,我开始十分勤快地往学校跑,然后坐在李校长的屋檐下,听他拉二胡。李校长的二胡在我看来,拉得是不错的,况且又非常地投入,摇头晃脑的,的确有一种韵味。星空邈邈,激越或凄凉的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荡漾,又随风飘然而逝,总令人生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但是,我的心思却不在听二胡上,那只是我的借口或掩饰。我曾经天真地想,我经常来听他拉二胡,做他坚定不移的听众,说不定他就会对我有了兴趣,而一旦有了兴趣,只要他一开口说要我教书,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因为他是校长。
那四个老师时常也来听听,兴许是听得多了,已经听腻了,所以,听一阵子也就走开了。
望着另外四个窗口的灯光,我也很想去他们的屋子里坐坐,跟他们也培养起一种感情。尤其是那个苗条的周老师,身上总是飘逸着香皂的气息,她见了我也是很热情的,白白的牙齿一闪,说来了?李校长在哩。总以为我是专门来听李校长拉二胡的。
我其实很想去她的屋子里玩玩,从她的眼里,我也看出了这种意思,但我却不敢去。是觉得太冒昧了吗?还是担心李校长不高兴?抑或是其他的原因?我一时没有想明白。我最多只是去上厕所时,走过时,顺便在她的门口站一站,扫一眼她那整洁的室内而已。
我闻到了室内那淡淡的香味和悠静的清凉。
她的窗帘尤其让我记忆深刻,是点点的小红花图案,风轻轻一吹,窗帘就无声地扬了起来,那些点点的小红花骤然就挤在了一起,顿时就有了一种迎风怒放的感觉。
他们有一个空间逼仄的灶屋,在一起合伙吃饭,饭菜由掌厨的一一分好,然后就各自端了吃。搞饭菜是轮流来的,每人三天。如果有人回家了,或是有事去了,就在那个油腻腻的本子上记上一笔。我想,哪怕就是让我来搞饭菜,也比天天出工好啊。
可是,他们并没说要另外请人。
我曾经很希望其中的某个人生病了,然后叫我去代课,这便有了一些资本。往后正式叫我当老师,也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可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谁生病了。他们好像都是金刚不坏之身,一点细菌也侵入不了。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很要不得的,似乎有点阴暗,但的确又是怀有这个希望的。
李校长又瘦又黑,条条的身材像刀豆,连络胡,但他总是保持着一种师表,将下巴上刮出一片青色,风纪扣也扣得一丝不苟。以为我是要跟他学拉二胡,以排除夜间的寂寞,同时也可以壮大他的队伍,因为其他老师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于是,就和颜悦色地说,你如果要学,我可以教你。
我很笨的,只是喜欢听。我谨慎地回答,这样就不至于让他不高兴了。
我坐在矮板凳上,离他一米远,双手捧着脸,装腔作势地在听。其实不然,我心不在焉,总是在想着周老师。此刻,她在做些什么呢?改作业?还是看书?或是在给什么人写信?不得而知。我很想去她的房子,放松了心情,高谈阔论地与她聊天。她虽然是一个乡下妹子,但言谈举止却像一个知青。
但我又不能莽撞地丢下李校长,我担心他会对我生出不满。他甚至还会怀疑我来学校的动机,你到底是来听拉二胡的?还是来与周老师聊天的?
内心虽然非常矛盾,但我表面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每当李校长拉完了一个长长的曲子,我就要赞不绝口地说,真是好听啊。
李校长的情绪于是更加高涨了,又继续。
我当然也反省过的,现在切忌急于去周老师的房子,那样会给李校长的印象不好,说不定就会坏了大事,因为只要耐心地等待李校长开了口,让我来教书,以后不是可以天天与周老师在一起了吗?
所以,每夜都听得很晚。
周老师刚开始时,也是来听听的。拿来一只矮板凳,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我发现她听琴也是心不在焉的,眼光不时往我身上瞟。瞟得我有点不安,却又热血沸腾。我不敢去承接她的目光,因为我担心被李校长发觉。幸亏李校长一旦拉起二胡来,很投入,也很忘我,似乎把身边人也都忘记了。
周老师却比我大胆,有一回竟然暗暗地扯我的衣服,那意思是叫我去她的房子玩,或是去散步。我当然愿意,因为那是轻松的,时而有笑声伴随。但又担心我的努力会前功尽弃。我绝不能以小失大。
所以,干脆佯装不知。
看来,她是想存心破坏这种音乐的气氛了,因为她又拿来了葵花籽,抓一把塞到我的手里,下巴一扬,示意我剥。我不敢剥,她却噼哩啪啦地剥了起来,故意把嘈杂声弄大。李校长果然皱了皱眉头,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厌恶。于是,我赶紧把葵花籽悄悄地藏进了口袋。周老师却仍然我行我素,一点也不担心李校长生气。而李校长呢,虽然有所不满,却屏心静气地拉得更加努力了。
两人都似乎在暗暗地较量着,打着一场无声的争夺战,争夺的对象你们都知道是谁。不过,毕竟李校长还是有耐心一些,他的琴声连续不断地盖过了那些讨厌的嗑瓜子的声音。这样相持了一阵子,周老师再也没有耐心了,便气愤地把手里没剥完的葵花籽往地上一丢,站起来,就抽身而去。
她再也不坐在我的身边了,我于是又感到了一种无言的落寞。后来即使见了我,也只是漠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扭头而去。
想必她是生气了的。我却没有对她解释的机会,如果她听了我的解释,知道了我的良苦用心,一定会有所谅解。
李校长似乎把所有的空闲都放在了拉二胡上,那些悠扬的琴声,就生生地把夜拉得更深了。我看得出来,那琴声是往深幽的天幕上一层一层加上去的,悠悠扬扬地加着加着,夜色就更浓厚了。他现在好像非常需要我这个唯一的听众了,似乎没有了我,他的二胡就拉得无滋无味。我其实也有些疲惫了,但我从不说我该回去了。一定要等到李校长说明天再拉吧你要来啊,我才装着依依不舍的样子,起身回去。
独自走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我妄想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走出一点希望和光明来。所以,无数次地行走在夜色中时,我突然发现弯曲的小路陡地变得平坦而宽阔,有巨大的光亮在照耀着我的笑脸。
所以,我每次抱着希望往学校跑时,总是估计李校长今晚上一定会说说我的事情了,他是一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我真实的目的。
可是,我几乎往学校里辛苦地跑了一年,听了一年的二胡,李校长也从未开口说叫我来教书。
于是,我彻底失望了,再也没有耐心跑了。

包 裹
父母的包裹寄来,乡邮员就放在坳上李树生家。
坳上离我有两里路,我们村的邮件都放在他家。李树生人好,如果我来了包裹,他每回都叫小孩腾腾腾地跑来告诉我,然后让我去取。
我说,你就让你小孩或是别的人带给我吧。
他却不放心,那不行,弄丢了怎么办?
乡邮员偷懒,本来他是要送到村里的,可是路不好走,又见李树生这人比较好说话,就干脆把邮件全部放在他家里。于是,李树生就好像一个义务收发员。但李树生没有任何怨言,似乎这已经成了他的工作。
他把邮件都放在那张乱糟糟的桌子上。
我每次去拿,都要当场打开包裹,拿出一点吃的,塞给李家的小孩,是为了表示感谢。四个小孩拿在手里,既惊讶又狂喜。那些东西,他们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到,便极舍不得,用舌头舔一舔,然后就小心地藏进了口袋。隔了几天,我有时发现他们的东西竟然还留着,伸出舌头一舔一舔的,好像永远也吃不完。我还听说他们四兄妹曾经打过架,见其中的某个人手中的东西居然还没吃完,就一起去抢,争夺得哭声震天。看到和听到这些,我的心里便酸楚得很。
我拿了包裹,有时就坐一坐。
李树生家实在是太穷了,穷得令人不可思议。阳光静静地从屋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像一根根灰色的大小不一的柱子。铁锅子和碗盏竟然都是破烂成半边的,根本没有钱添置新的。小孩们一个个穿得像叫花子,衣服丝丝缕缕,鼻涕一掉一掉的。婆娘也早已去世了。一个大男人,带着这些崽女真是不容易。
李树生跟我还是有话说的,愁苦地说,唉,有时真想把老三老四送人算了,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我就劝他,千万不要送人,毕竟是自己的崽女,我看你还是再讨一个吧。
李树生伸手一指那破烂的屋子,苦笑着说,谁会来?哪个女人如果看到我家这个场合,吓都会吓死的。
这是一个病恹恹的男人,黄皮寡瘦,弱不禁风,穿着破烂的衣服,好像是挂在一根竹竿上,空空荡荡的。我真是担忧他哪天突然倒下去了,他的四个崽女怎么活?
我每回给小孩一点东西,李树生便劝说,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容易。
我然后又要拿给他尝尝,他生死也不肯尝,甚至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快走。
我曾经叫家里将一些旧衣服寄来,送给李树生。他感激不尽,说,这怎么好啊,我报答不起哦。
所以,每次从他家里出来,我心里总是酸酸的。
过了很长一段,却不见家里寄来包裹。我便感到奇怪,虽说家境并不好,也不至于连这些花费也没有,更何况又不是经常寄。寄来的物品有腊肉与猪油,或是饼干与水果糖。
所以,在那段时间,我总是希望见到李家的小孩忽然出现在小路上,然后,兴冲冲地告诉我有包裹取了。
可是,每每却让我失望。
有一天,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便去李家问问,尽管我知道这也是枉走一趟。刚走到李家,四个小孩见我来了,马上一个个地溜了出去,似乎有点害怕。
我问,我没有包裹吧?
李树生惊讶地说,没有啊,有的话,我肯定会叫大崽来叫你的呀。
他的脸上很真诚,看不出一丝虚假。
于是,我就怏怏不乐地回来了,心里却还在埋怨父母,是不是把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崽忘记了?
半路上,碰到一条狗,我平时最害怕狗的,可是,那天我却不知怎么搞的,竟敢扬起一脚,出其不意地重重地踢了那狗一脚,狗痛得尖叫起来,夹着尾巴慌乱地逃跑了。
到了晚上,我正在闷闷地想着心事,李树生突然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四个崽女,样子怯怯的。他们那邋遢的脸上似乎残存着一星泪光。
我惊讶地说,你也舍得来坐坐?
李树生却一脸愧意,一进门就说,真是对不起你啊,你家里的确寄了包裹来,那天我正巧不在家,他们几个鬼崽崽就偷偷地吃了,嘴巴真是紧啊,简直像块铁板,一直都瞒着我的,我也没发觉。你今天不来,我还没有起这个疑心。你走了之后,我就逼问他们,然后就问出来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包裹布,抱歉地说,你看,都被他们吃光了。
我说,没关系,来来来,坐。
李树生却执意不坐,小心地说,你也知道我家太穷,赔不起。
赔什么吗?你真是的。我说。
李树生这时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板着脸,凶狠狠地朝小孩骂道,你们这些短命鬼,还不给姜叔叔跪下?
小孩们吓得浑身发抖,一直不敢看我,鼻涕直往下掉。李树生又吼了一声,他的大崽这时带头跪了下来,然后一个个也接着跪下来了。
我哪里能够消受得起?急忙想去扶。我气愤地对李树生说,有这个必要吗?吃了就吃了,小孩子嘛。
李树生却坚决不让我扶,他一脚插了过来,挡住我,双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费劲地想甩开他,却怎么也甩不开。我不明白这个平时看来病恹恹的人,此时哪里有这个力气?
我们就是这样挣来犟去的,简直像是在打架。这时,看来他也急了,便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今天如果不让他们跪,那我就跪。说着,身子便往下滑。
我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眼睛顿时潮湿了。便悄悄地别过脸,不敢再去看跪在地上的小孩,我看不得他们那可怜而害怕的目光。

作者简介:
      姜贻斌,男,1954年生于湖南邵阳,出版长篇小说《左邻右舍》,小说集《窑祭》《白雨》《黑夜》等,现居长沙,专事写作。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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