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关系
星期三的下午,总是两节的阅读课或自习课,然后提前放学;星期六,则是大扫除,然后也提前放学。这样,每周有两个下午,五个老师加上李校长就一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室,除了半个小时的政治学习和一个小时的每周例会外,各人就埋头批改作业或试卷,偶尔聊聊天说说话。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气氛往往是最愉快的,老师们的谈话充满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意会神传的小暗号小典故小谐趣。比如,某个学生离奇的造句,语文课本里的名言名句,教学上的一些专用术语等等,这种极为放松的谈天说地似乎为他们营造了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独特氛围。如果这样的下午恰巧碰上阴天,那他们的某种优越感会更加强烈一些,透过窗户,他们就能看见不远处还在劳作的乡邻,对自己这一刻的悠闲,他们感到发自内心的满足和珍惜。
这样的时候,往往也是老师们交换课堂没收品的展示会。这一天,米丽拿出的是几张香水画纸片:哼,我盯了陈定芳好几眼,她还是没感觉,闭着眼睛只管闻这花花纸头儿,我真来气,当场没收!好家伙,陈定芳马上就哭了下来,好像这几张香纸片是她了不得的宝贝似的。我心里虽是一软,嘴上还是训她:有本事期中考试均分95以上,我保证还给你!这下子她就没话讲了……
哟,还是四大美女呢,香倒是真香,夹在衣服箱子里肯定很好……田小美也闭起眼睛闻了闻,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
行了,放下!我准备给林老师家青青玩,没你的份儿。喏,林老师,给,但期中考试结束了要带给我哟,我答应还给陈定芳的……
谢谢!真是,你老想着她……你带去的东西,她一玩好几天不舍得丢手……林老师唠里唠叨地谢谢着。林老师的女儿青青生下来就没有耳朵,很奇怪,该长耳朵的地方却只有一个小洞洞眼,虽然从小留了长头发遮住该长耳朵的地方,可青青却打死也不肯到学校念书,整天便只是在家里待着,越发地失去了灵劲儿。这个女儿成了林老师的一块心病,伤感起来,他甚至会对着数学书上的“3”字发愣,因为那像一只健康的耳朵。
米丽最近越发地凶巴巴起来,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冲别人发火,从学生手中没收的东西也多了起来。但对林小明家的青青却像从前那样细心关照,没收来好玩的东西,一律以分数作筹码压下来,然后借给青青玩儿。被没收了心爱玩意儿的学生虽然心疼,成绩却因此上去了。现在小陆、伊老师等也都深得此法,最好玩的是小陆老师班上有个学生,家长是跑长江的渔民,好像有些文化,这个学生手边的小读物也总是与众不同,比如《故事书》《今古传奇》《山海经》啊什么的。说实话,在东坝小学,老师们也没别的娱乐,除了一份乡里统一订的《中国少年报》,并没有别的阅读物,收得这孩子的闲书,虽然是很旧的过期杂志了,老师们也会津津有味地轮流看一圈……李校长对此没有加以干涉,一来,这是米丽老师的发明;二来,能给林小明家的青青多些玩具,给老师们多些消遣,不是很好嘛。再说,学生上课时玩不该玩的、看不该看的,老师就有权怒气冲冲地没收,反正等学期结束了或者学生成绩上来了都要完璧奉还的……
好啦,带给青青玩的你拿着就是,别再谢个没完没了了。伊老师忽然提高声音打断林小明:林老师,咱们的林会计,趁着今天人齐,你倒跟我们说说,为什么这次地里打下的菜籽油不分给咱们,最起码,得给小陆老师分一点儿,人家从前忙到后的……伊老师表面上是问林老师,眼睛却斜过去盯着李校长。看样子,这问题她早就想请教了。伊老师讲完,夸张地环顾了一下,以此表明她是在代表众人发问。
这个……林老师手里拿着香水纸片儿,一时回不过神来,他小心地看看李校长,实际上,他也很想问李校长这个问题。
李校长咳嗽了一声,抬起头,然后又咳嗽了一声:很好,伊老师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的口气像在夸奖一个喜欢刁难老师的学生似的。
是这样子啊,是我让林老师不要发的,你们不要怪到林老师头上,他本来连小油瓶都替大家准备好了。为什么不要发,有几个原因,一是数量太少,一斤八两的拿回去,怪寒碜的,不是让家里人笑话么!另外一方面,这块地的性质是什么?是集体财产,一旦我们拿了油,不管多少,哪怕就几滴,拿了就是拿了,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传到外面就是大家在瓜分公共财产,很难听的……
那还种什么种!不如跟先前一样荒废了好,哼!我生了个儿子现在都会喊爸妈了,大家弄这块地几个月,到最后连个响儿都听不见?田老师总是喜欢把这地跟她的儿子比成一堆,充满了拟人化的感情色彩,她看看小陆老师,满脸打抱不平的神情。
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我跟大家都是一起忙的,你们也看见,翻地的牛还是我到丈人家去牵的哩,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我们现在必须提高一点眼光来看问题,这几斤油,各人拎回家肯定是不妥当的,我的意见是,我们把它换成肉、换成豆腐、换成鲜鱼、换成烧酒,来聚几次餐,改善一下伙食,不是很好嘛。同时,我还准备邀请乡里的钱副乡长和张干事跟大家共同聚餐,联络一下感情,这对争取我们小学的民办转公办名额、每年的助学补贴、工资结算的及时到位、优秀教师评比呀什么的,都是有好处的是不是……
李校长讲到一半,大家就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有些不好意思了,特别是林老师、田老师几个,听到民转公名额,脸上明显地一阵振奋。就是伊老师也带起笑来,毕竟,她有六个女儿,她每月的工资是家里的大头,而现在,乡里的财政平均一个季度才跟各个小学结算一次工资,有时还只发百分之六七十,说是钱转不过来,如果请吃几次饭能把工资拿全了,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老师们重新安静地坐下来接着批改作业,各人的心思却全都飞到那七分地上去了。真是宝呀,这七分地,撒下的是普普通通跟别处一样的种子,收起来的却是各式各样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伊老师想完了工资,又饮水思源地回过头来想到了这七分地的提议人———小陆老师。她一边改作业,一边从后面暗暗地瞧着陆老师瘦长的背影,眼神亲切、自得其乐,像看到一个未来的女婿似的。说起来,在这次的七分地之前,伊老师并没怎么注意到陆老师,总觉得他有些木,掉到人堆里根本就不起眼。可是这回,这个七分地的主意却真让伊老师有些刮目相看,这孩子,肚子里还是蛮有主见的。再细细一瞧,这陆老师高高挑挑的,戴个眼镜子,挺耐看的,又是正宗的师范毕业生,弄不好,将来这东坝小学的校长就是他哩……伊老师心头一动,想到了她的几个女儿。
星期三的下午,总是两节的阅读课或自习课,然后提前放学;星期六,则是大扫除,然后也提前放学。这样,每周有两个下午,五个老师加上李校长就一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室,除了半个小时的政治学习和一个小时的每周例会外,各人就埋头批改作业或试卷,偶尔聊聊天说说话。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气氛往往是最愉快的,老师们的谈话充满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意会神传的小暗号小典故小谐趣。比如,某个学生离奇的造句,语文课本里的名言名句,教学上的一些专用术语等等,这种极为放松的谈天说地似乎为他们营造了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独特氛围。如果这样的下午恰巧碰上阴天,那他们的某种优越感会更加强烈一些,透过窗户,他们就能看见不远处还在劳作的乡邻,对自己这一刻的悠闲,他们感到发自内心的满足和珍惜。
这样的时候,往往也是老师们交换课堂没收品的展示会。这一天,米丽拿出的是几张香水画纸片:哼,我盯了陈定芳好几眼,她还是没感觉,闭着眼睛只管闻这花花纸头儿,我真来气,当场没收!好家伙,陈定芳马上就哭了下来,好像这几张香纸片是她了不得的宝贝似的。我心里虽是一软,嘴上还是训她:有本事期中考试均分95以上,我保证还给你!这下子她就没话讲了……
哟,还是四大美女呢,香倒是真香,夹在衣服箱子里肯定很好……田小美也闭起眼睛闻了闻,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
行了,放下!我准备给林老师家青青玩,没你的份儿。喏,林老师,给,但期中考试结束了要带给我哟,我答应还给陈定芳的……
谢谢!真是,你老想着她……你带去的东西,她一玩好几天不舍得丢手……林老师唠里唠叨地谢谢着。林老师的女儿青青生下来就没有耳朵,很奇怪,该长耳朵的地方却只有一个小洞洞眼,虽然从小留了长头发遮住该长耳朵的地方,可青青却打死也不肯到学校念书,整天便只是在家里待着,越发地失去了灵劲儿。这个女儿成了林老师的一块心病,伤感起来,他甚至会对着数学书上的“3”字发愣,因为那像一只健康的耳朵。
米丽最近越发地凶巴巴起来,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冲别人发火,从学生手中没收的东西也多了起来。但对林小明家的青青却像从前那样细心关照,没收来好玩的东西,一律以分数作筹码压下来,然后借给青青玩儿。被没收了心爱玩意儿的学生虽然心疼,成绩却因此上去了。现在小陆、伊老师等也都深得此法,最好玩的是小陆老师班上有个学生,家长是跑长江的渔民,好像有些文化,这个学生手边的小读物也总是与众不同,比如《故事书》《今古传奇》《山海经》啊什么的。说实话,在东坝小学,老师们也没别的娱乐,除了一份乡里统一订的《中国少年报》,并没有别的阅读物,收得这孩子的闲书,虽然是很旧的过期杂志了,老师们也会津津有味地轮流看一圈……李校长对此没有加以干涉,一来,这是米丽老师的发明;二来,能给林小明家的青青多些玩具,给老师们多些消遣,不是很好嘛。再说,学生上课时玩不该玩的、看不该看的,老师就有权怒气冲冲地没收,反正等学期结束了或者学生成绩上来了都要完璧奉还的……
好啦,带给青青玩的你拿着就是,别再谢个没完没了了。伊老师忽然提高声音打断林小明:林老师,咱们的林会计,趁着今天人齐,你倒跟我们说说,为什么这次地里打下的菜籽油不分给咱们,最起码,得给小陆老师分一点儿,人家从前忙到后的……伊老师表面上是问林老师,眼睛却斜过去盯着李校长。看样子,这问题她早就想请教了。伊老师讲完,夸张地环顾了一下,以此表明她是在代表众人发问。
这个……林老师手里拿着香水纸片儿,一时回不过神来,他小心地看看李校长,实际上,他也很想问李校长这个问题。
李校长咳嗽了一声,抬起头,然后又咳嗽了一声:很好,伊老师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的口气像在夸奖一个喜欢刁难老师的学生似的。
是这样子啊,是我让林老师不要发的,你们不要怪到林老师头上,他本来连小油瓶都替大家准备好了。为什么不要发,有几个原因,一是数量太少,一斤八两的拿回去,怪寒碜的,不是让家里人笑话么!另外一方面,这块地的性质是什么?是集体财产,一旦我们拿了油,不管多少,哪怕就几滴,拿了就是拿了,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传到外面就是大家在瓜分公共财产,很难听的……
那还种什么种!不如跟先前一样荒废了好,哼!我生了个儿子现在都会喊爸妈了,大家弄这块地几个月,到最后连个响儿都听不见?田老师总是喜欢把这地跟她的儿子比成一堆,充满了拟人化的感情色彩,她看看小陆老师,满脸打抱不平的神情。
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我跟大家都是一起忙的,你们也看见,翻地的牛还是我到丈人家去牵的哩,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我们现在必须提高一点眼光来看问题,这几斤油,各人拎回家肯定是不妥当的,我的意见是,我们把它换成肉、换成豆腐、换成鲜鱼、换成烧酒,来聚几次餐,改善一下伙食,不是很好嘛。同时,我还准备邀请乡里的钱副乡长和张干事跟大家共同聚餐,联络一下感情,这对争取我们小学的民办转公办名额、每年的助学补贴、工资结算的及时到位、优秀教师评比呀什么的,都是有好处的是不是……
李校长讲到一半,大家就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有些不好意思了,特别是林老师、田老师几个,听到民转公名额,脸上明显地一阵振奋。就是伊老师也带起笑来,毕竟,她有六个女儿,她每月的工资是家里的大头,而现在,乡里的财政平均一个季度才跟各个小学结算一次工资,有时还只发百分之六七十,说是钱转不过来,如果请吃几次饭能把工资拿全了,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老师们重新安静地坐下来接着批改作业,各人的心思却全都飞到那七分地上去了。真是宝呀,这七分地,撒下的是普普通通跟别处一样的种子,收起来的却是各式各样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伊老师想完了工资,又饮水思源地回过头来想到了这七分地的提议人———小陆老师。她一边改作业,一边从后面暗暗地瞧着陆老师瘦长的背影,眼神亲切、自得其乐,像看到一个未来的女婿似的。说起来,在这次的七分地之前,伊老师并没怎么注意到陆老师,总觉得他有些木,掉到人堆里根本就不起眼。可是这回,这个七分地的主意却真让伊老师有些刮目相看,这孩子,肚子里还是蛮有主见的。再细细一瞧,这陆老师高高挑挑的,戴个眼镜子,挺耐看的,又是正宗的师范毕业生,弄不好,将来这东坝小学的校长就是他哩……伊老师心头一动,想到了她的几个女儿。
伊老师的女儿们在东坝是很有名气的,不为别的,只因其多。谁都想不出,伊老师竟然会一口气生出六个女儿来。说实在的,在东坝,前面几胎是女儿的也不足为奇,有的人家不就是么,前面一连三四个都是丫头片子,好了,就像赌徒的手气突然好转似的,下面一个终于时来运转,生出个宝贝龙蛋。可伊老师的肚子偏偏就是这么倔强,毫不含糊地清一色女子选手,并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可能会转个弯变个花样什么的。伊老师跟她的男人最后只得死了心,停止生育,而开始考虑起女儿们的终身大事。因为,当他们的小六子开始上学时,老大春梅已是20岁了。这个春梅按说也是不难看的,可是因为是老大,伊老师和乡邮员丈夫整天在外上班,这春梅在家里便成了一个忙里忙外的小大人,下面的五个妹妹几乎全是她在操劳忙碌。她的手因为天天洗衣而被泡得又红又肿,关节粗大,灶间的一日三餐又使得她的头发过早地失去了少女的光泽,长相上的老气,行动中对家务的纯熟,性格中的老实吃苦———在所有的人的眼中,春梅简直都有些不像个待字闺中的女孩了,别人家那些生过一两个孩子的小媳妇都还比她水灵得多呢。她走到村头,碰到陌生的外乡人问路,开口都会喊她大嫂———
伊老师是知道这一点的,不免时时就怀着一份歉疚之心,要替劳苦功高的春梅挑个好女婿,无论如何要找个好的终身托付。谁知远远近近转了一大圈,但凡伊老师看得上些的,男方却又不愿意春梅;但凡积极地请了媒婆来打探的,却又几乎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说起来,伊老师自己是小学公办教师,男人是乡邮员,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能把女儿给下嫁了呢?再说,春梅是老大,她得给下面五个妹妹开个好头,这桩婚事无论如何得像个样子。这样一想,伊老师越发有些挑挑拣拣,一来二去的,春梅一下子就25岁了,这在东坝已是非常尴尬的年龄了,再定不下婆家,恐怕还真会把春梅给耽误下来。伊老师每天上班都会碰到老姑娘米丽,每次见到米丽,伊老师的心里都会慌上一份,生怕过个几年,自己那可怜的春梅也会过了佳期没人相问了。
现在好呀,忽然灵光一现的,踏破铁鞋无觅处,眼前的这个小陆老师不是现成的么……伊老师寻思了又寻思,掂量了又掂量,心中越发笃定,却又不想露出介绍的痕迹。终于,有一天,趁着中午办公室人都走光了的时候,伊老师假装匆匆忙忙走过陆老师桌前,随身的包里却掉下一张照片。
嗳,伊老师,你掉东西了。陆老师不知是计,老老实实地捡了递上去。
嗳哟,谢谢了……嗳,看到这照片,我倒想起来,小陆老师,今年也二十二了吧……
嗯。
谈对象了没?
还没呢……
这不现成的有一位,来,你瞧瞧这张相片儿,你看这个女娃怎么样?伊老师把照片又放回到陆老师桌上。这是伊老师在过年时特地带着春梅到乡照相馆拍的一张单人像,春梅穿着笔挺的卡其布裤子,头发是刚刚烫过的,身后公园的假布景里有假山小桥,像真的一样。照片是请照相师傅专门上了色的,春梅的两颊、脖子里的丝巾、发上的头绳都是带着粉红,有着鲜亮的喜气。尽管如此,那多少年来劳累积攒下的老相和苦相还是遮也遮不住地扑面而来。
挺好的挺好的。陆老师拿起来看了看,又连忙放下,好像生怕谁要塞到他手里似的。
怎么样?别害羞,我给你介绍介绍。伊老师当然不会说明这照片上的女孩跟自己的真实关系。
我……陆老师嗫嚅起来,满肚子话说不出来似的。
没有关系的,你虽然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但你本身条件不错呀对不对,终身大事应该考虑考虑了,像这个女孩子,虽然岁数大你几岁,家里条件是不错的,又老实又贴心,你要跟她谈了,将来小日子准会过得香喷喷的……
陆老师大着胆子又看了看照片,照片里的这女孩子眉眼里很有几分面熟,这回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伊老师是在向自己介绍她女儿呢,哦,她家的女儿们,这是那个大姑娘……陆老师这下真正紧张了。伊老师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目光像一轮刚刚升起的太阳那般柔和,可陆老师的背上却出起汗来,他感到了问题的紧迫性和严重性。他假装不好意思地再次低下头,支吾着说:伊老师,我还没想过这事儿呢,回头我再考虑考虑……
对,是得好好考虑一下,过两天有空咱再聊,啊!伊老师笑得更加亲切了,她心情很好地收起照片,跟陆老师道了别。
小陆老师却因此失去了自在的心境。说起来,陆老师心里倒是有一个人的,是他在县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两个人悄悄地好了一个半学期,手也拉过了嘴也亲过了,眼看到毕业了却各自分回老家的小学去了。两人的老家是邻县,不算太远,骑车三个多小时也就到了。那女生的家里人却坚决反对两人的来往,他们说:小学老师,最起码得嫁个中学老师吧———这个道理虽说没什么新意,却也很有说服力。陆老师无从争辩,只感到自己顿时矮下去一层,他悄悄地把那女生的照片收在皮夹子里,晚上睡觉时看看,回想起在学校时两人之间的甜蜜浪漫,心中一阵阵绝望,他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别的女孩了。何况,那伊老师家的春梅,唉……
陆老师站在七分地前发呆。地里的黄豆现在全都抽了秆子,像一队小个子的士兵那样排着队,脚下黑黑的土里散发着轻微的粪便味儿,真是再好没有的一块地……
唉哟,陆老师,看着地想什么心事呢?别是指望地里给你长个女朋友吧……
陆老师回头一看,是田小美老师。天气开始热了,田小美穿着一件短袖的绿衬衫,显得皮肤更加的白。学校的三个女老师里,伊老师是太老了,米丽又太凶了,只有这个田小美,又和气又温柔,开点玩笑什么的也挺有趣,特别是最近跟她合作搞文艺节目、晚上走夜路家访,心理上总觉得她似乎比别人要更近些似的……陆老师看见田小美嘴里含着一根新绿的草根,这让他心中忽然一软,怎么搞的,她这个习惯跟自己的那个师范女同学简直一模一样……
大概是被田小美嘴含草根的动作所迷惑,或者是被头顶上初夏的太阳给晒得昏了头了,或者是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这件事,不知怎的,陆老师想也没想地就把伊老师给自己说对象的事说给了田小美。后者有些吃惊,显然对小陆老师突如其来的信任没有思想准备。
陆老师,你不要担心,咱们一块儿想办法……伊老师她也是嫁女心切,你要理解她,毕竟,她是好意……但她那个老大呀,我见过,我冒昧地说一句,可能不太适合你……但这件事要花些巧劲,不能伤了伊老师的面子……你呀,太老实了,第一步棋不对,当时就应该一口回掉,这一考虑,她那里的期望值就更高了……田小美很快进入了情况,分析得头头是道的。
那,田……姐,你说,怎么办呢?小陆老师更加没主意了。
你别急,我自会帮你想办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田小美好像故意卖关子似的,她看看表,忽然叫起来,不得了,这周该我打钟,你看,都过两分钟了。
田小美像孩子似的三蹦两跳地跑到办公室前的那挂老铁钟前,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铁棍,当当当地用力敲起来。正在操杨上、厕所里、小道上四处追打嬉闹的学生们像一群铁屑子似的,全都被这带着磁性的钟声给吸到教室里去了。
小陆老师与田小美之间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秘密就像根看不见的细细红线,让他们在心理上结成了一个温柔的同盟。小陆老师老是追着问田小美讨要回复伊老师的办法,后者却狡猾地乘机派遣他做些体力活儿,男人不在家么,总有些累赘活计。小陆假装有些恼怒和无可奈何,实际上却干得特别欢,他这个年纪,别的没有,力气却是用不尽的。每次到田老师家帮她做事,田小美总是一边笑吟吟地只管看着,跟小陆说些玩笑话儿,说要认他做干弟弟,然后做些好吃的赏他———她越是这样轻轻巧巧、不远不近的,小陆越是对她完全着了迷……
怎么的,你到底有没有好主意?都过去快一个月啦!有一天,小陆像是忍无可忍地盯着田老师。再不说,我就要对你不客气———
哟,瞧你那样子,你还真把我吃了不成?你真是个傻孩子,方法其实早就告诉你了,并且人家一直在帮着你呢!
什么方法?你什么时候帮过我?小陆怔住了,田小美那笑微微的样子直让他浑身发痒痒。
喏,你知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俩的闲话?
我们之间有什么?我连你的手都没碰过!小陆气呼呼的,看样子,他气的不是那闲话,而是他枉得虚名。
这不就在帮你么,你想想,如果伊老师也听到这闲话,她哪会再跟你提那事儿?你这个小傻瓜。
那么,田老师,你索性帮到底好不好,我们来个假戏真做……
呸,你这孩子,给你根竿子就往上爬了……
5.聚餐
期待已久的聚餐直到七分地里的黄豆将熟未老之际才举行,这样,餐桌上又多了一道极新鲜的菜:盐水毛豆。这菜,下酒还是不错的。
分管教育的钱副乡长没能来,但张干事欣然答应了李校长的邀请,并带着他的家属一起骑着自行车兴冲冲地来了。几位老师都为他的到来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似乎是好运气的某种兆头。想从前,他们还从来没有机会跟张干事一桌吃过饭呢。李校长很有意思,他非常详细地给张干事介绍桌上的每个人:公办伊老师,工龄15年,教高年级语文;民办林小明老师,工龄14年,教高年级数学;民办老师米丽,工龄8年,低年级全能,语文数学都行……
所有的酒菜都是在杜老头家弄的,杜老头现在对那七分地也很有感情,因为,那七分地里所有作物的秆子,比如油菜秆子、黄豆秆子、蚕豆秆子什么的,李校长答应全都归他做柴火。另外,用不掉的肥料什么的,也都由杜老头一家包干……这次在他家搭伙,也是杜老头自告奋勇的建议,除了肉、油、蛋、面条、毛豆,其他的吃食都是他无偿提供,还把那清清秀秀的儿媳妇贡献出来打下手。菜谱是李校长一手定的:盐水毛豆、咸鱼干、花生米和猪头肉四样算是凉菜;然后是韭菜炒百页、小葱摊鸡蛋、青椒肉丝、土豆烧肉、红烧江鱼、油炸茄夹;最后上的是萝卜蹄子汤,主食是肉汤阳春面。虽然都是家常菜,但油足量大、用料讲究,毛豆是刚摘的,韭菜是头一道割下的,草鸡蛋用了二十多个,蹄子汤用麦秆小火足足熬了两个钟头……
张干事一家吃得很满意,他跟李校长喝了不少酒,并且总是拿那七分地作为互相敬酒的理由。
来,李校长,敬你一杯,不错呀,教书育人、开荒种地,两手抓两手硬呀……
哪里,张干事,这杯我敬你,感谢您一向对东坝小学的支持,没有您关于建造厕所的批条,就没有这七分地,没有这七分地,我们哥俩今天还聚不成哩……
小陆老师与田小美之间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秘密就像根看不见的细细红线,让他们在心理上结成了一个温柔的同盟。小陆老师老是追着问田小美讨要回复伊老师的办法,后者却狡猾地乘机派遣他做些体力活儿,男人不在家么,总有些累赘活计。小陆假装有些恼怒和无可奈何,实际上却干得特别欢,他这个年纪,别的没有,力气却是用不尽的。每次到田老师家帮她做事,田小美总是一边笑吟吟地只管看着,跟小陆说些玩笑话儿,说要认他做干弟弟,然后做些好吃的赏他———她越是这样轻轻巧巧、不远不近的,小陆越是对她完全着了迷……
怎么的,你到底有没有好主意?都过去快一个月啦!有一天,小陆像是忍无可忍地盯着田老师。再不说,我就要对你不客气———
哟,瞧你那样子,你还真把我吃了不成?你真是个傻孩子,方法其实早就告诉你了,并且人家一直在帮着你呢!
什么方法?你什么时候帮过我?小陆怔住了,田小美那笑微微的样子直让他浑身发痒痒。
喏,你知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俩的闲话?
我们之间有什么?我连你的手都没碰过!小陆气呼呼的,看样子,他气的不是那闲话,而是他枉得虚名。
这不就在帮你么,你想想,如果伊老师也听到这闲话,她哪会再跟你提那事儿?你这个小傻瓜。
那么,田老师,你索性帮到底好不好,我们来个假戏真做……
呸,你这孩子,给你根竿子就往上爬了……
5.聚餐
期待已久的聚餐直到七分地里的黄豆将熟未老之际才举行,这样,餐桌上又多了一道极新鲜的菜:盐水毛豆。这菜,下酒还是不错的。
分管教育的钱副乡长没能来,但张干事欣然答应了李校长的邀请,并带着他的家属一起骑着自行车兴冲冲地来了。几位老师都为他的到来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似乎是好运气的某种兆头。想从前,他们还从来没有机会跟张干事一桌吃过饭呢。李校长很有意思,他非常详细地给张干事介绍桌上的每个人:公办伊老师,工龄15年,教高年级语文;民办林小明老师,工龄14年,教高年级数学;民办老师米丽,工龄8年,低年级全能,语文数学都行……
所有的酒菜都是在杜老头家弄的,杜老头现在对那七分地也很有感情,因为,那七分地里所有作物的秆子,比如油菜秆子、黄豆秆子、蚕豆秆子什么的,李校长答应全都归他做柴火。另外,用不掉的肥料什么的,也都由杜老头一家包干……这次在他家搭伙,也是杜老头自告奋勇的建议,除了肉、油、蛋、面条、毛豆,其他的吃食都是他无偿提供,还把那清清秀秀的儿媳妇贡献出来打下手。菜谱是李校长一手定的:盐水毛豆、咸鱼干、花生米和猪头肉四样算是凉菜;然后是韭菜炒百页、小葱摊鸡蛋、青椒肉丝、土豆烧肉、红烧江鱼、油炸茄夹;最后上的是萝卜蹄子汤,主食是肉汤阳春面。虽然都是家常菜,但油足量大、用料讲究,毛豆是刚摘的,韭菜是头一道割下的,草鸡蛋用了二十多个,蹄子汤用麦秆小火足足熬了两个钟头……
张干事一家吃得很满意,他跟李校长喝了不少酒,并且总是拿那七分地作为互相敬酒的理由。
来,李校长,敬你一杯,不错呀,教书育人、开荒种地,两手抓两手硬呀……
哪里,张干事,这杯我敬你,感谢您一向对东坝小学的支持,没有您关于建造厕所的批条,就没有这七分地,没有这七分地,我们哥俩今天还聚不成哩……
以宴请张干事为主要目的的这场聚餐之后,李校长重新把东坝小学的五位老师凑到一起,利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好好地关起门来聚了一回。其实,除了买酒买肉花些钱两,别的都是各家自留地里的土物,可以说是取之不竭。因此,李校长召集的这两次聚餐虽然都挺像模像样,却也花费不多。林老师噼里啪啦地算了一气之后,肯定了李校长的设想:这样的聚餐,以后可以每个月搞一次。反正,卖油卖豆的钱,谁也不能拿一分,招待招待别人、招待招待自己,还是可以的。
就这样,聚餐开始成了东坝小学老师们的一个节日。吃饭这种事情很怪,同样是一群人,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很多年,早出晚归、天天碰面,但相互之间还是那么淡淡的,不远不近不疼不痒的,多年的共事也许还比不上一顿饭所带来的质的飞跃。是的,可以这么说,几顿聚餐下来,老师们相互间的感情已绝对今非昔比。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甚至开始相互喝酒。
老师们毕竟与张干事不一样,三四杯酒下去,就开始脸红话多了,酒精使人脱离了他本来的躯壳,变成了一种非物质的形态。最典型的要数林小明,好像平日里积累下来的话和力量全都在酒后释放出来了似的。除了抱怨民转公的遥遥无期,哀叹女儿青青的无治耳疾之外,有一天,他还主动谈起他的老婆,老师们平常尊称为林大嫂的。林大嫂身材高大,体形粗壮,一口龅牙,嗓门洪亮,认识他们的人都为瘦小的林老师的生活感到压抑,认为他在家中一定是个受气包,人还没老婆的大腿粗呢……
其实呀,别看我老婆那个样子,她对我还是挺好的,你们知道么,我每天晚上的脚是怎么洗的?林小明酡红着脸笑微微地一个个看着大家,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相当罕见。
不知道。你说说你说说。大家听出林小明话里的闺房乐趣,一起用好奇的眼光鼓励他。
嘿嘿,是我老婆帮我洗,从新婚之夜到现在,十几年了,雷打不动,烧得热热烫烫的一盆水,帮我一边泡一边揉,然后擦得干干净净,再然后……嘿嘿嘿……林小明停住了,大家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的笑凝固在那里,等待一个有点“那个”的内容再一起大笑———除了米丽。米丽最近真是怪,大家都安安静静的时候,她显得很吵,有事没事就刻薄一下这个、刺一下那个;但当大家都热热闹闹的时候,她反倒落寞起来,脸上的笑总显得勉强和不自然———伊老师注意到这点,都有些心疼米丽了,一心疼,就想到了自己苦命的春梅,并条件反射般地看看小陆老师。很奇怪,后者却一眼不眨地盯着田小美……
“吱”地又喝了一口酒之后,林小明才把话说完:然后,嘿嘿嘿,然后,我老婆就一把抱起我,像抱孩子似的,直把我送到床上……所以说呀,你们别看她长得粗,真是怪疼人的……你们想想,我这日子里,有什么真正的乐趣?上了班,就想到自己是个民办,回到家,就看到青青散着头发跑出来对着我憨笑,这真叫人没活头……可是,好在呀,还有晚上这盆烫脚水,想到还有个人对我这么妥帖……林小明又要笑又要哭地举起酒杯。
好!好!李校长拍起手来。李校长喜欢夸大他的激动,他最近的心情非常好,特别是在这样的场合,看着老师们一个个吃得嘴唇油乎乎、脸颊有些红扑扑的,他心里就止不住地乐,好像他是这一和谐场面的缔造者似的……东坝小学什么时候有过这般亲密无间的氛围?从前,要么是为了民转公,要么是为了值班表,要么是为了课时的安排,总是有些明争暗抢、疙疙瘩瘩的,现在你瞧,这会儿,团团地坐着简直就像一家人么……
我们呀,要为林老师的这番话鼓个掌。林小明呀,你这个头开得好,今天呀,我们都要说说心里话!小陆,你到办公室再拿两瓶大曲来,下面,我们来转勺子,这勺子转到谁,谁就得讲一段真心话,最最心底里的、从来没跟人说过的……
好!好!大家一起笑起来,似乎认定勺子肯定转不到自己这个方向。
来,林老师,你讲过了,你来转……
第一回,勺子转到了米丽那儿。
不行,不行……米丽从怔忡之中回过神来,脸色慢慢变得通红,但谁都看得出,这不仅仅是因为害羞。
不,米丽老师,要遵守规则,这是学生玩跳格子游戏都知道的,你怎么能耍赖呢!
那等会儿你们每个人都说?一个不落?米丽轮流看看每个人,慢慢平静下来,有些豁出去的样子。要真是这样,我就先说,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其实,也不知算不算个心里话……反正,刚才听了林老师的这一段,我就在想,要是哪天哪个人跟我结婚了,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我也保证愿意帮他天天洗脚,热水泡得热乎乎的……
每个人都掉开脸去,米丽的这个话题显然出乎他们意料。特别是李校长,作为倡议者和某种程度上的知情者,他感到了压力。
……别看我平时对谁都挺凶的,其实我心里难受着呢,我怎么就不想和和气气的,有个人疼有个人爱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急不来哭不来的……我就想,与其整天摆着个苦脸叫人同情还不如凶点,招人恨总归比招人同情强一点吧……
好了,米老师,谁恨你了,你不挺好的……李校长有些生硬地打断了米丽的话。来来,米丽这里算过了,我们大家替她干一杯,祝她早点找到洗脚的人……下面,米老师,你来转!
米丽忍住快要滴下的眼泪,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喝了一大口酒,重新把勺子转得飞快。这回是伊老师。
伊老师有些似笑非笑的,她拍拍米丽的肩,好,那我就来说,接着米老师的话题行不行?你们都知道我家的春梅吧,小陆老师,上次给你看的那照片就是她,我知道,她是难看了点老相了点……跟你说的那事,算了咱不提了好吧……这些天,你总躲着我,为难死了是不是?其实都怪我,好好的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伊老师握着酒杯对小陆点点头,看她那样子,还真是有些醉了。
除了田小美,别的几个最初有些迷糊,再一听就明白了,不免有些替伊老师感叹,人啊,为了忙自己儿女,真是什么法子都想了……
不等伊老师再转勺子,小陆老师就抢先喝了一大杯酒:好了,不用转了,下面我来说。就两句,一直憋在心里想说的:第一句,伊老师,对不住了;第二句,田老师,你真像我女朋友……
田小美脸唰地红起来:不得了了,你们一个个说起酒话来,到此为止,今天这聚餐到此为止,再喝下去,你们还回不回家了……林大嫂子还在家里等着替林老师洗脚呢……
李校长却不理会,他指着田小美直摇头:不对,你这说的什么话?不是讲好了说心里话的嘛,罚酒罚酒,自罚三杯!你喝你的啊,现在我来说,我想说什么呢……唉,我在想啊,哪一天,咱们学校的这个七分地,要能长出一株七色花就好了,就像第二册语文辅导书里那个童话写的一样———你看,啊,扯下一片白色的,乡里给咱发奖金啦,一人一百块,现金,民办公办一样多……扯下一片蓝色的花瓣,咦,伊老师家春梅变好看了变年轻了,多少能干的小伙子托人来提亲呢……扯下一片红色的花瓣,咱们学校所有的民办都转成公办了,一个不落,全转……再扯下一片紫色的,咱米丽老师正在给那个谁洗脚呢……再扯上一片绿色的,是不,瞧,青青她耳朵长出来了,就跟两个“3”字似的,一边一个,齐整着呢……
作者简介:
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小说界》《山花》《钟山》等杂志刊发小说若干,并被《小说月报》《作家文摘》《小说经典》等刊物选用,现居南京,业余写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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