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朴之源赶到5号楼的会议室时，同学们早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屋子。二十多年的分别离愁同学之间总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
主持人黄启明看见朴之源到了，立刻笑眯眯地站起来对大家说，尊敬的同学们，从今天上午开始，我们分别了二十多年的同学现在终于聚在一起了。二十多年过去，每个同学都有了不同的人生经历。让我们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讲出来，让大家分享。首先请我们当年的班长朴之源开这个头，请大家欢迎。黄启明的话音刚落，同学们立刻朝着朴之源拍起了巴掌。
朴之源稍迟疑了一下站了起来，看着满屋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心情变得有些激动。他说，同学们，从毕业分别以后，我们有许多同学之间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今天看到大家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二十多年来，跟在座许多事业有成的同学相比我很惭愧。毕业这么多年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公务员。碰巧前几天我母亲忽然生病，我甚至犹豫过来不来参加这次聚会。我的母亲在病榻上当听说我们要同学聚会，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来，她说同学是除了兄弟姊妹之外的第二种感情。母亲已经毕业五十多年了，过去多少年来，她和她的同学们始终注重她们的同学聚会，他们把同学聚会作为联系同学互相学习互相勉励的最好机会。现在她的同学大多进入了耄耋之年，有许多甚至已经去世了。人再聚在一起已经有困难了。但他们仍然都彼此关注着对方。每当毕业纪念日的时候，他们都会互相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们的名字经常聚会在校刊上、学术论文上。他们让自己的名字传递着彼此的消息和不懈的追求。我母亲也是会计系出身，母亲曾很自豪地对我说，他们那个系毕业了将近二百个同学，没有一个是因为经济问题而倒下的。一个搞财务工作的人，职务犯罪是最大的耻辱。他们那一代的财务工作者，是最优秀最成功的一代人。跟他们那一代比我们是很汗颜的。因为我们这一代是不敢随便说这句话的。说到这里，朴之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如小米般金灿灿的颗粒。大家一阵骚动，许多人都伸长脖子想看清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朴之源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这是一袋用完油后的原珠笔芯头。攒这么一袋得两三年。当年我母亲把用完的原珠笔芯头都拔下来放到这个塑料袋里存起来时，我曾不解地问过母亲，这原珠笔芯头还能有什么用吗？母亲说，你没有注意这笔芯头是铜做的？是可以回收的。全机关有那么多人用原珠笔，如果都回收到一起卖了是可以冲办公费减少支出的。这就是母亲他们那一代财务人员的形象。他们的行为在今天许多人看了有点太小家子气了。但他折射出一种财务人员清正廉洁的品质和精神。我来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们这一代的财务工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与我们当年大不同了，思想也都比我们当年活跃，容易受诱惑。而你是搞财务监察的，平时接触案例多，你有责任提醒你的同学防止职务犯罪，这才是同学聚会的真正意义。
朴之源的脸还如当年般的凝重，让同学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班长———朴之源。此时此刻，许多双眼睛都真诚地望着他，莫小米的眼睛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他。朴之源知道他的话已经拨动了大家的心灵。他继续说，今天我说了很多我的母亲，是因为我刚进屋前收到一个同学的短信，感触颇多，这个同学他今天暂时来不了，他让我们以他为戒珍惜人生！我希望，我们再过三十年、四十年……的同学聚会时，一个也不少！此时朴之源想得很多很多不由得激动起来，在他的感染下，整个会场也跟着他一起激动起来。
朴之源的话被掌声打断，这个掌声开始是热烈的渐渐地又变得有节奏了，一直持续了有好几分钟才平息下来。刘建宏有些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也说几句。对我们这个同学聚会我是盼了好长时间的。我一毕业就分到外省的。在外地我没有同学，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真渴望身边有个同学能常常说说知心话相互提醒提醒多好哇！所以对朴班所说的第二种感情我是深有体会的。我希望我们以后多搞同学聚会，最好一年一次！现在我们就排队，下次的聚会算我的！他的话音刚落地，会场上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了。许多同学都赞成他的提议，有性急的说，对对对！干脆现在就排明后年的时间表。
底下有同学私下感叹说，早搞同学聚会，大家互相提个醒，也许邱耀华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
看见同学们热烈的场面，朴之源有些欣慰也有些自责，欣慰的是二十多年过去，同学之间的感情还是那样纯真。自责的是自己的虚荣心，让大家错过了许多同学聚会的美好时光。
热闹中，黄启明站起来，手在空中作了一个动作，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那里。他故作神秘的样子说，同学们，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乖乖，不得了哇！咱们班还出了个省劳模，大家知道是谁吗？底下有同学立即回答说，颜真！黄启明装作吃惊的样子说，妈呀！地球人都知道了！那咱们让女劳模跟大伙说几句吧！
原来，颜真是去参加省里的表彰会后匆匆赶来的，但她对谁也没说。是有同学刚才在电视新闻的镜头中发现了颜真。颜真是省财经系统的标兵，又是“五一”劳动奖章的获得者。
大家立刻向颜真欢呼起来，颜真面颊飘过一抹红云，头躲到梁晓春后面直摆手。黄启明走到她跟前挤挤眼开玩笑地说，颜真，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怎么也得跟大伙说几句吧。颜真只得站起来，她用手朝耳后掠了掠头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说，我真的没做什么。大家大概还记得，当年朱总理视察一所财经大学时曾留下这样四个字“不做假账”！有人曾不以为然地问我，这不是对一个财务人员最起码的要求吗？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他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么重的分量！他不知道这四个字对财务人员寄予多么大的希望。这些年来我就是用这四个字来要求自己不敢懈怠。我只是恪守了一个合格财务工作者的职责。我真的没有想到会给我这些荣誉……
此时，朴之源注视着颜真那清秀的脸庞有些发呆，如此优秀的女人竟跟自己擦肩而过。心里纵有无限的感慨，也无人倾诉。
正想着，忽然身上响起一阵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如喜鹊跃上枝头如百灵空谷的啼鸣。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朴之源意识到又是自己的手机彩铃声。
手机是王民顺打来的，一听是老大哥的电话，所有人都关注地看着朴之源。王民顺对朴之源说，我正在医院里，想请你代我向全班同学问好！朴之源看了看大家问王民顺，你身体好了些吗？王民顺那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就那样吧！真想大家呀。朴之源说，同学们都在这里，你跟大家说说话吧！说完把手机先递给了身边的刘建宏，刘建宏接过电话大声说，老大哥，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有时间我们就去看你……手机又传到下一个人颜真，颜真说话时竟有些哽咽，老大哥你多保重呀！我们都盼下一次聚会你能来。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了，她赶紧把手机递给身边的黄启明，找餐巾纸擦拭眼睛。黄启明接过来说，老王，有什么困难跟同学说啊！别想那么多，有同学呢！……王民顺那边大概也很激动，话都不成句了。
手机像一只接力棒在每个人的手中传递着！每个人都情真意切地跟王民顺说了几句，想着王民顺的命运，现场的气氛有些滞重。当手机传到李中华手中的时候，李中华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很快还是接过手机说，王民顺，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李中华。对！我没有怨恨你，没有！听他们说了你的情况，啊！你有什么困难就说话啊……
手机从朴之源的手中出发又回到了朴之源的手中，想着王民顺的处境大家感慨万分，一时都没有话了。
忽然颜真站起来说，我提议，咱们给老大哥捐点钱吧。尽咱们的能力帮帮他好吗？同学们马上应者如云。有许多当场就掏钱。李中华当场拍板要捐十万元。李中华说，虽说我当年恨过他，但我佩服他信念执著，我在商海上混了这么多年，现在干干净净的财务人员已经不多了！可我在同学中却看到了许多，让我心灵净化了不少。这次同学聚会花再多钱我都觉得值！朴之源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感觉。

晚上是篝火晚会，几十个同学围在篝火边重温二十多年前的感觉。篝火点燃了黑夜中的光明，人朦胧夜朦胧，把一群人到中年的同学朦胧地拉回时光的隧道。李中华特意坐到朴之源身边说，时间真残酷呀，我真的想梦回二十多年前。说实话，我是想用钱来找回当年的自尊，可是我看到了钱以外的东西。跟同学在一起心永远是纯净如水的，这种感觉只有在同学中才找得到……
这时有人拉颜真表演节目，颜真躲闪着。于是，黄启明拉着同学喊，颜真来一个！颜真来一个！巴掌拍得颜真坐不住。颜真只得红着脸站起来说，我唱不好，我请莫小米跟我一起唱。说着把身边的莫小米也拉起来了。篝火中两个人手拉手傍依着唱起来：

荷花与浮萍同长池塘中，
一个根儿深一个叶儿青
问我爱哪个歌儿请你听
我爱荷花美结出好莲蓬
不爱浮萍俏随风任飘零
……
颜真的歌声微微有些颤抖，犹如她那永远略带羞涩的脸庞，莫小米的歌声有些压抑，心中积郁得太多让她一时放不开声音，但她们的眼睛都在篝火中熠熠生辉。朴之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个人，心潮在她们的歌声中奔涌。
同学们又嚷着让朴之源唱一个，朴之源没有拘泥，他浑厚的嗓音唱道：
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
午夜时，所有的同学手拉手跳起了他们那个时代最流行的青春圆舞曲。就是那种围个圈一男一女手拉着手在乐曲中走几步一踢腿，再朝另一个方向走几步再踢另外一条腿的集体舞。
朦胧中，同学们手拉手随着音乐旋转着，朴之源发现他的左手竟然拉的是颜真，右手拉的竟然是莫小米，此时所有的同学在篝火中都仿佛返回青年时代，跳得那样欢愉、那样忘情。
在音乐声中，朴之源拉着两人女人的手，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感情而跳着舞着。他希望时间就在这一时刻凝固，让他们穿过时间的隧道永远年轻。此时他忽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那样热衷同学聚会，他的心被青春给燃烧着……
闹了大半夜，大家都有些饿了。黄启明不知从哪里搞来些新鲜的羊肉和啤酒，大家围着篝火一边烧烤，一边喝着啤酒聊着天热闹得不得了。朴之源想起了医院的母亲，就起身到僻静处给医院打了个电话。医生说母亲情况还算稳定，朴之源放了心。打完电话，朴之源一扭脸看见了颜真。月色中颜真的脸色是光洁的柔柔的，二十多年后两个人独处，朴之源一时竟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月光中，颜真对朴之源凄美地一笑递给了他一个什锦小布袋。朴之源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个黄梨木的小算盘。颜真轻轻地说，早就要还给你，一直没有机会。
二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再看看这个当年的信物，朴之源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他说，你留下作个纪念吧！颜真说，本是一对的东西，我留下一个也没有什么意义。倒是糟蹋了好东西不成对了。你还是拿回去吧。听了颜真的话，朴之源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他不顾一切地拉着颜真的手说，我到现在也没想通，你当年到底为什么突然疏远我！颜真抽回手来冷冷地说，我想时间太久了，你的记忆出现了误差。是你当年给我写下了这样几个字，让我们永远做朋友吧！朴之源怔怔地看着颜真，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何时跟颜真写过这样的话。
那个条子是我写的！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俩的身后响起，他俩同时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竟然是莫小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俩身后。月光下莫小米的脸色是煞白的，她一袭黑衣在月夜中如幽灵般出现在朴之源和颜真面前。朴之源突然愤怒起来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莫小米那双迷离的大眼睛痛苦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我也爱你！我以为你们俩分开了，你就会爱我了。在这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内心无时无刻不充满愧疚，但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向你们俩坦白。现在上帝已经报应了我，请你们原谅我吧……说到这里莫小米双手捂着脸低声抽啜起来。朴之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颜真，仰脸长叹无可奈何地说，有些错是能挽回的，而有些错误是永远不能挽回的……月光中，颜真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是游离的，心仿佛飘出身体之外。此刻时间好像已经凝固，三个人的灵魂在往昔的回忆中相互纠缠……
远处传来同学的呼喊声。颜真抹了一把眼泪，哀哀地看了看朴之源说，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上辈子我攒够了。说完丢下他们俩快步先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同学们陆续要离岛了。离别也是一怀愁绪涌上心头，分别时有的女同学眼圈竟然都红了。
颜真在外地因为要赶火车先走一步，于是，很多同学们都去湖边送她。在湖边，朴之源看见只有莫小米一个人站在远远的桃树林下，朝这边眺望而没有过来。朴之源对她说不清是怨恨还是可怜。二十多年过去了，恨也罢、悔也罢都是不可挽回的结局了。一切随缘罢了。
颜真临上船前，黄启明展开双臂开玩笑地对颜真说，我们拥抱一下吧。颜真笑着躲过去了。黄启明嚷着说，你怎么还这么封建呀！朴之源上前跟颜真握了握手低声说，常联系！颜真看了看他点了点头。黄启明在一边哂笑着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颜真的脸又一次红了，像三月醉了的桃花。
望着颜真上了小船，朴之源忽然觉得心里被掏得空空的。小船吱吱呀呀地离岸，像唱着一支岁月悠悠的老歌。望小船渐远的波影，黄启明忽然感叹道，如果不是当年知道你喜欢她，我早就动手了。可惜呀，肥水流了外人田。说到这里，黄启明半开玩笑地说，瞧，给别人生了龙凤胎，咱们俩都没捞上。
梁晓春在一边嚷着说，你们瞎说什么呀，颜真一直就没有结婚！
你说什么？两个男人吃惊地看着梁晓春，然后一起向渐渐远去的小船望去。小船悠悠，仿佛摇进了时光的隧道。
朴之源不由得伸出手来向小船挥舞，很快，他看见小船里也有人向他招手……

作者简介：
冯慧，女，原名李冯慧，50年代末出生，9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近百万字，曾获《长江文艺》杂志社的方圆文学奖、《芳草》杂志社的金融文学奖和中国铁路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其作品被多次转载。出版过小说集《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湿桂花》，现供职于武汉铁通公司。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杨晓升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