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母亲的表现很不满意,我想,就算是父亲的主意错了,作决定的也是村支书和大队长啊;就算是决定错了,他们为的也是大家啊。哥哥自是不会想这些的,他沉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有时抬起他那双细长的拉二胡的手,看呀看的,仿佛已经受到了砖头的伤害似的。我对哥哥的表现也不满意,对母亲不敢说什么,对哥哥就不怕了,我伸手就朝哥哥的手打去,声音清脆而又响亮,惊得阳光都抖了一下。
母亲追上父亲,执意要他回去,父亲却执意不肯,父亲说,我倒要看看,地里到底有多少砖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母亲羞于跟父亲争辩,只好由了他去了。这样,我们一家四口,便齐刷刷地往砖头地里走去了。
这块砖头地,名字叫东岗头,原来地势比村子还高,夏天种上玉米,从村里望过去,天上的云彩都要被它遮住了。现在,地里光秃秃的,已和相邻的地块连成一片了,从这头就能望到地的那头。那头是一轮刚出升的太阳,又大又圆,笑眯眯的,仿佛是在嘲笑我们一家人的尴尬。
地里的砖头,不捡不知道,一捡,还真让我们吃了一惊,我们的锄头,只要触到地上,就能听到刺耳的与砖头撞击的声音,我们的手指,闭了眼睛都能摸到硬邦邦的砖头瓦块,一个畦子还没走出去,筐里的砖头已经满满的了。
修路修成这么个结果,父亲当然不会想到,东岗头这块地,少说也有上百亩吧,明年,后年,甚至大后年,都不要奢望它能长好庄稼了,而且,还要搭上不知多少捡砖头的劳力。可是,修路若是错的,不修路就是对的么?
不多时,捡砖头的社员们也都到地里来了,他们成群结队的足有七八十人,却没有一个肯靠近我们。一边是黑压压的一片,一边是冷清清的四个人,我发现,这样的阵势,连父亲都有些不安了,他几次往筐里扔砖头都没扔进去,有一次还扔到了我的脚上,疼得我哎哟哎哟的,他却就像没听见一样。
我知道,在生产队干活儿是要计工分的,我便问母亲,我们计不计工分?母亲几乎是带了哭声说,你还想计工分啊?
社员们那边不断传来阵阵的笑闹声。风是逆风,也听不清他们笑闹的是什么。但每回笑声一起,我们都止不住地往那边望,仿佛那笑是一块一块的砖头,随时都可能砸过来一样。我感到,即便是一直这么相安无事下去,我们一家人也似坚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有一刻母亲忽然就将筐里的砖头呼啦啦倒了出来,她说,走,回家去,不捡了!我和哥哥和父亲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咱就是捡上十年,也堵不住人家的嘴的!
我和哥哥自是站在母亲一边,把手里的砖头立刻扔掉了。
我们却没想到,父亲说什么都不肯走,他将一只筐一把锄拿到身边,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你们走吧,我自个儿捡。
母亲说,你自个儿才能捡几块砖头?
父亲仍是回答,捡了几块算几块。
母亲说,他们会把你骂死的。
父亲说,不捡就更得挨骂了。
母亲说,我看你是自个儿往自个儿头上扣屎盆子呢。
父亲说,不扣也逃不脱的。
父亲不肯走,母亲也不好走,倒出的砖头却又不想再捡回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人也不知从哪儿走来的,忽然就到了我们跟前了。
这人矮小的个头,一张瓦刀脸,脸上有几颗很大的麻子。我和哥哥都见过他,知道他是生产队长。父亲和母亲当然也知道。
生产队长其貌不扬,眼睛却亮得叫人心惊,他挨个看了我们一家人一遍,问道,谁让你们来捡砖头的?
我们都回答不出。
生产队长又说,我是一队之长,我没派的人是不能来的,知道不知道?
母亲分辩说,我们又不挣队上的工分。
生产队长说,不挣工分也不能想来就来,再说你们说不挣,大家谁知道你们不挣?
母亲说,这是什么话,莫非还要我们挨门挨户地嚷嚷一遍?
生产队长说,你不干了,不就也省了嚷嚷了?
母亲说,不干就不干,我们还正不想干呢。
生产队长说,不干就对了,赶紧的,回家去吧。
生产队长说得不急不慌的,脸上没有恼意,也没有笑意。
母亲纳闷地看看他,也顾不得多想,拉了我和哥哥就走。走开几步回头去看父亲,父亲却仍纹丝没动。母亲急道,你没听见队长的话吗?父亲却说,你听队长的,我一个国家干部,干吗要听他的?
生产队长接过去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你我得听党的,党把这块地交给我,我就不能随便把人放进来。
生产队长比父亲年轻了许多,按街乡辈的叫法,他该叫父亲一声叔的,但我从没听他叫过。我想大约是父亲没给过他机会,父亲每天骑了车子上班下班,眼睛从没在过往的村人身上停留过。可是现在,我看父亲开始对这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注意地看着了。
不过是一两眼吧,也不知父亲从生产队长身上发现了什么,他忽然就换了恳切的语气问道,你,你叫什么来着?母亲没好气地代队长答道,杨扁。父亲接了说,对,杨扁,你说实话,这块砖头地,今年能不能种上庄稼?
杨扁说,能啊。
父亲说,种上了能收几成?
杨扁说,往好里说,四五成吧。
父亲说,几年才能到十成?
杨扁说,那就不好说了,一要看砖头还有多少,二要看底肥能上多少,三还要看社员们干活儿有没有耐心。
父亲说,有没有耐心,还不全看你做工作了?
杨扁说,是啊,工作哪就那么好做,好比眼下,你们不走,大家捡砖头就要走眼,一走眼砖头就捡不多。我又不是国家干部,得罪了人拍屁股就走,我得跟他们打一辈子交道呢。
杨扁仍是不慌不忙,仍是不恼也不笑,这种样子说出来的话,就是不想嘲讽也会透出几分嘲讽的。
父亲像是有些恍然,又像是有些不甘心,他说,杨扁,要我走好说,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杨扁说,你说吧。
父亲说,修这条路,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扁说,好事啊。
父亲说,那这块地影响了收成呢?
杨扁说,坏事啊。
父亲不解地看着杨扁。
杨扁说,你一个国家干部,好事坏事还搞不明白啊?
父亲说,那你说这条路该修不该修?
杨扁说,该修啊。
杨扁把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语气中透出的嘲讽意味更足了。
父亲说,我是正经问你话呢。
杨扁说,我也是正经在答啊。
父亲看一看自个儿手里的筐和锄头,说,既然该修,我就要用我的行动感动大家。
杨扁忽然把嘴咧开了。他显然在笑,但没发出声音。他不笑的时候难看,笑的时候就更难看了,几颗麻子挤在了一起,嘴角扯的,都快接到耳朵上去了。他就这么咧了嘴说,我看不是修路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呢。
父亲说,我有什么问题?
杨扁说,你把自个儿太当个人物了。
说完,杨扁转身就往那边的人群里去了。他走路也是大甩手,也是八字脚,却是个里八字,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地牢牢地勾住一样。
回到家里,父亲张口就问母亲,怎么就没听你提起过这个人呢?母亲说,你也没问起过啊。父亲说,他什么文化程度?母亲说,小学都没上过。父亲说,小学都没上过他还有什么好狂的!
叫人不解的,是这天晚上,父亲让母亲备了酒菜,竟把杨扁请到家里来了。
杨扁喝了杯酒,吃了口菜,话还没聊几句,就要起身告辞,说队上还有一大堆事等他处理,他真是没空闲聊。父亲自是不便硬留,送他出门返回屋里,待了半晌才说道,人再聪明能干,不学习也难成大器。母亲说,跟你学习就能成大器了?父亲说,你什么意思,跟杨扁都一个口气了。母亲说,我还不是想让你过清静的日子。
这时,哥哥房里的二胡正拉得如痴如醉。是一首美妙、忧伤的曲子,就犹如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对她心爱的人诉说衷肠。
父亲说,我何尝不想过清静日子?跟你说吧,我做梦都想!可一个大男人,要是一天到晚地躲在屋里拉二胡,大家会怎么看你?社会会怎么看你?
母亲说,管他们怎么看。
父亲说,一个女人可以不管,一个男人就不能不管了!
父亲的口气激动而又无奈,母亲不禁也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身给父亲打洗脚水去了。
父亲洗着脚,唱出了一段我很少听过的戏词: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
2005.8
作者简介:
何玉茹,女,1952年生于河北石家庄。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86年7月开始先后任《河北文学》《长城》的小说编辑,1997年到河北省作协创研室。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300多万字。
作者简介:
何玉茹,女,1952年生于河北石家庄。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86年7月开始先后任《河北文学》《长城》的小说编辑,1997年到河北省作协创研室。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300多万字。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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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奔突在落寞与不甘之间
铁 凝
《父亲》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后期。当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席卷了全中国时,小说的主人公———父亲的生活也随之改变:由一家建筑公司领导的秘书而被贬至属下的工程队,去作强体力劳动。这位父亲的身份是国家干部,家却在离单位不远的乡村。他这种生存的格局似决定了他的自我认知角度;他的体力与农事逊色于身在乡村的家人,而他的精神和见识却宽广于生养他的那个乡村。为此,他有理由无视村人的存在并优越于他们。
这位父亲有着一些在村人看来过于讲究的习惯,比如早起刷牙,睡前洗脚,冷水洗身,不喝生水等。刷牙、洗脚是讲卫生;冷水洗身应该是强健体力和磨练毅力吧。不能用好高骛远来形容这位父亲,因为他除了有点“势利眼”,喜欢享受,看不起普通人(父亲的女儿、小说的第一人称“我”语)之外,并没有更不切实际的追求。他十几年努力认真地工作,业余时间喜欢找人“神聊”,崇尚那么一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氛围。革命了,乡村还是原来的乡村,而父亲却无法再是原来的他了。乡村充满韧性与耐力的土地渴望的是结实的行动,可村人又常常缺乏获取利益的耐心。父亲则与乡村相反:他缺少行动的能力,但不乏一些眼光长远的主意,并且有些较真儿。他提议村干部填沟修破败的村路,结果高处的土填平了沟,却露出了大片埋着碎砖的老坟地。于是,为了让这块布满碎砖的“生地”早日种上庄稼,社员们无休止的捡砖运动开始了。又因太耗工时,人人都怨气冲天,矛头直指出主意的那个人:父亲。自尊极强的父亲在巨大压力下,亲自率家人去地里捡砖,以他少有的“体力劳动”堵村人的嘴。且看他虽是去地里干活儿,还身穿中山装,脚蹬黑皮鞋,撇着外八字脚,大甩着手,高扬着头,一副落寞与不甘兼有的样子。和他这形象相反的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也是大甩着手,却是里八字,“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土地牢牢勾住一样”。生产队长来到正在捡砖的父亲跟前,不屑于甚至不容许父亲的劳动。他和村人的看法一致:父亲只是个不负责任的、和这块土地没有关系的国家干部,这修路的主意分明是给这村子添了乱———都什么年头了,你以为你是谁呀?生产队长的神情告诉父亲:你也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一问一答着,却似永远无法沟通。以至于,当父亲对生产队长说“我要用我的行动感动大家”时,这句本来诚恳而庄重的话竟变得有了几分滑稽,又因滑稽而格外叫人心酸。
作者用笔简约地写了父亲的外八字脚和生产队长的里八字脚。“外八字”步态多半会带出些自大和悠闲;“里八字”则总有点紧紧巴巴的努力和勤俭。这样,作为读者的我,在这两个无法沟通、且相互轻蔑的生长于同一个村子的人物之间,一时竟难以辨出谁是谁非了。太拿自己当个人物有什么不好呢?父亲这样的人是否一定要胜任体力劳动才算个有作为的男人?如他在“革命”之后的反思那样。而生产队长那紧紧勾住土地的里八字的脚,又叫人觉出他才真正有种和这土地难解难分的力量,虽然他长相偏丑,小学都没念完。这似是一个时代造成的尴尬,又仿佛是一整个儿人类面临的既微小、又强大的困境。再辉煌的人生也会有落寞的时段吧,更何况父亲这样一个平凡的小职员。父亲的可爱和叫人可恼似就在他于落寞和不甘之间的奔突了。
小说也有让人遗憾之处:作者好像担心写不透彻主人公父亲的心境,特别在一头一尾加了两大段京剧唱段以作氛围的补充和渲染,显得累赘了。相反,开篇描绘父亲的看上去很特别的冷水洗身,却没有有机地贴住人物的精神和身体再作勾画,使之变成了泛泛而谈。这是否是短篇小说的忌讳呢?
读何玉茹的小说已经很多年。我喜欢她写作时沉静而温婉的心态,也喜欢她骨子里小心而又顽强地弥漫开来的决不言败的气度。这不言败是说她对生活绵密妥帖的积极体察,也是说她对文学本身所持的默默的自信。读何玉茹的小说,还会感受到写作的确是她内心的需要,这在当今文坛,尤其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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