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蒋子文
整理/未浓
一
早在大学里,我就看出段博是一个脾气大而又犟的人。段博学法律专业,能言善辩,和他交流常常会不自觉地被他带入辩论状态。与他发生争端时,他更是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不打败对方不罢休。那时正处于热恋中的我并不以为然,甚至觉得男人有点脾气、有点犟才有味道。
婚后,段博当了律师,我在一所重点高中教书。
我常想:是不是律师这个职业扭曲了段博原本就不太好的性格,他常常为在法庭上未能驳倒对方某个说法而懊恼不已,彻夜失眠;他常常用非常恶毒和肮脏的语言诅骂对方律师。当然他这些行径都是在家里呈现的,在外人眼里他是意气风发、大度从容的,只有在家里,他才卸下面具,表现他真实的一面。
他性格中阴暗、暴躁的一面很快殃及我和儿子小克。小克是个“哭夜郎”,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哭醒三四次。我抱着他哼着催眠曲,在狭小的蜗居里来来回回地走,才能使他再度安睡。段博烦小克的哭声,烦我哼唱的催眠曲。那时段博刚做律师,因为没有钱,我们住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有了小克之后,段博睡在地板上。一天夜里,段博为翌日开庭准备材料直至下半夜才休息,他刚躺下,小克醒来后哭个不停。段博暴跳如雷地骂着:“你这个小丧门星,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受到惊吓的小克倏地一下睁开泪眼,噤若寒蝉一会儿,瞬间又爆发出更大的哭声。
为避免激发他更大的火气,我给小克包上一条小棉被,抱他躲到楼道去。楼道里的窗户都掉了,寒冬的冷风灌进来把小克的小脸冻得冰凉,但可怜的孩子还是在我的催眠曲中睡着了。
此后每当小克哭夜,我就刻不容缓地将他抱出家门。
趁段博心情好时,我曾郑重其事地跟他谈过,告诉他营造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对孩子来说很重要,可他不屑一顾地说,2岁时他就看父母打架,一直看到18岁考上大学离开家。“怎么样,我还不照样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律师?”
是的,那时的段博已经很有名气。我们住上了大房子,段博每天以车代步。生活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不变的却是他依然把家当作“发泄吧”,把我和小克当作出气筒。
也许是因为“功成名就”,他的脾气更大了,发起火来甚至砸东西。而我也不再忍耐,我觉得就是我的忍耐助长了他的嚣张。与他对着干的结果就是家里一片狼藉,值钱的不值钱的,他都拿起来就砸。最初,小克看到这种情形全身颤抖地缩在角落里哭泣,后来就变得麻木了,用一双失神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发狂的爸爸。
渐渐地,小克变了,本来正牙牙学语,会说一些简单的话,后来却一个字也不吐,不愿与同伴玩耍,爱哭泣,常自己打自己。开始时我并没有把小克这些变化放在心上,直到他4岁还不说话时我才意识到可能有问题了。
经过多方求医,小克被权威专家诊断为自闭症,症结在于孩子长期受到不良刺激。
二
不离婚是为了小克。毫无疑问,段博能给家庭创造物质财富。如果小克的病治不好,今生唯一能给他的爱就是让他在物质生活方面过得好一些。实现这个愿望,仅凭我个人的能力远远不够。
开始段博对小克的自闭症不以为然,他说:“只要我们对孩子好一点,这种虚头虚脑的病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好。”他的确开始对小克好了,可是小克对他的爱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不愿单独跟他在一起。
去了澳大利亚那所专门治疗儿童自闭症的机构之后,段博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的情绪因此而变得十分恶劣,他说是我没有带好孩子。我一针见血地指出,是他不加控制的变态、扭曲的性格伤害了孩子。此言一出,段博就甩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要替小克好好出口气。”我气疯了,扑上去与他厮打起来。
突然,我听见一阵怪笑。一转头,我看见小克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迷惘的笑意,嘴巴大咧着。“为了孩子,我们别打了。”我住了手,低低地哭起来。段博却趁机对我拳打脚踢,“孩子反正也治不好了。我打死你……”
洗净脸上的血迹之后,我开始给小克做饭。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给小克喂饭。段博给我的伤害太深太深,太久太久了,我已经不在乎刚才这场令我肉体饱受伤害的暴力。
吃过饭之后,我带小克去一家中医诊所针灸。这项治疗已风雨不误地坚持了一年之久。
治好小克的病成了我生存下去的动力。澳大利亚的专家说他们曾经利用海豚的叫声成功地治好了一名自闭症儿童。回到山东,我几乎每天都想方设法请一个小时假,带小克去海洋公园听海豚叫。我还异想天开地想:如果家里能养一只海豚就好了。
小克7周岁时,我通过关系将他送到一所小学上学,每个月我都给班主任老师买礼物,希望她能对小克好一些。可是一个班里毕竟有那么多个孩子,班主任老师哪能照顾得过来,小克三天两头被一些顽劣的学生戏弄,甚至被打得头破血流。老师一再道歉,并不再接受我的礼物,她说她怕辜负我。
让小克退了学之后,我萌生了调动工作的想法,我想到小学工作,这样,就可以做小克的班主任。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
没有办法,我只得将小克送到一所培智学校。
三
养个健康孩子、听孩子亲口叫妈妈,是我今生最大的渴求。可以说,如果这个愿望不能实现,我会死不瞑目。
对于是否要二胎,我和段博一直意见相左。2004年的春天,我意外怀孕,我央求他要了这个孩子。他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受罪的。父母养孩子,要受罪;孩子成长的过程也是一种受罪。”我忍不住反驳他:“像你这种心理严重扭曲的人哪会体验到生活的乐趣。”段博气极败坏地说:“你生了也是畸形怪胎。”孩子刚刚在我腹中萌芽,段博就如此诅咒,我也咬牙切齿,“畸形怪胎我也要,总之,这个孩子我要定了。”
为优生优育,我办理了停薪留职,为期3年。我的打算是孩子出生之后,我做全职妈妈,直到孩子上幼儿园再出来工作。
段博心情好的时候会开车带我出来兜风,对腹中的孩子也会作各种美妙的想象。但这种时候不多。小克每天都要嘤嘤地哭上几次,有时还会拿锐器自残。段博看了就心烦,烦了就发脾气。我说他几句,他就骂我,然后又殃及腹中的孩子。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内心忙不迭地跟孩子说对不起。
2004年一个落雪的午夜,我生下了雪儿。感谢上苍,她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我看到段博抱着雪儿,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柔情。我暗暗祈祷:但愿雪儿的到来,能改变他。
也许是上帝把本属于小克的智慧加在了雪儿身上,雪儿在1岁时就会背唐诗、三字经。雪儿是我的骄傲,雪儿令我因操劳而过早驼了的身板挺拔起来。
在雪儿过完1周岁生日时,我给小克办理了退学。两年多来,每天送小克去培智学校对我都是一种折磨和刺激,我越来越认识到,与一群脑瘫孩子为伴于小克身心发展并无益处。
两个孩子在家都需要我照顾,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早晨睁开眼,为他们做饭、喂饭,然后带他们去一所亲子园上半天课。回来为他们做午饭、喂饭。在他们午睡时,我要擦地板、洗衣服、收拾玩具。干完之后未来得及休息一会儿,兄妹俩醒了,吃完点心、水果,我要带他们出去活动。暮色降临时,我又开始忙着准备晚餐……我每天都处于极度劳累的状态中,是母爱的力量支撑着我一天天地过下去。
如此辛苦段博却看不到。有时晚餐没做他喜欢吃的菜,或者早晨没顾得上为他热牛奶,他就会阴着脸。他向来认为他对家庭贡献最大,而我为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不足挂齿,是一个女人的分内事。有段时间我特别累,每天头重脚轻,我跟他说:“要不,雇个保姆吧,我感觉自己坚持不住了。”他哼了一声,说:“雇保姆,你干什么呢?”
2006年年初,段博准备与人合伙开办律师事务所,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办起来。他的情绪空前恶劣起来。那天晚上,因为小克将玩具丢在锅里,他将小克暴打一顿。当时我下楼买菜,雪儿吓坏了,惊天动地地喊着:“不许打哥哥!”在雪儿刚懂事的时候,我就教育她凡事要让着哥哥。在外面玩,她总是让着那些大孩子。她一直以为,凡是哥哥都是需要保护的。
我回到家时,两个孩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同他说话,怕酿起风暴,让孩子再度受惊吓。我带着孩子离开了家,我再度想到了离婚。这个念头很久不曾出现了,因为拥有两个孩子的现实,需要富裕的物质依托,而这种依托来自段博。但是,与雪儿有可能因他也成为不幸儿相比,我宁愿选择离婚,宁愿孩子们日子清苦,却精神愉快,平安成长。
跟段博谈离婚时,他愣住了。“不为别的,只为了雪儿,不想让她受到一丝惊吓。”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哎,我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也不想发脾气,可就是控制不住。”这是9年多来,他第一次低下头。我心一软,泪水哗哗地流,“雪儿是个好孩子,早教专家说她智商超群,如果你就这么当爸爸,会毁了雪儿的,你也会遭天谴。”段博又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工作压力大,你需要缓解、排谴心里的压力。要不,你在外面找个女朋友吧,我不管你,只要你回家能当个好父亲!”段博眼圈红了,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那是有了孩子以来我们夫妻间不多见的温情场面。
此后日子果真平静、温馨了许多。我既欣慰又不安,总担心这样的日子只是暂时的,说不准哪一天家里又会狼烟四起。
不久我感觉不对劲儿,段博常在家里发短信,而从前他不会用手机的短信功能。他平时不太注重穿着,如今却从里到外讲究起来。真相很快得以揭晓。那天晚上11点,他打来电话,“我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我坚持要求他回家,因为当时正值炎炎夏季,夜里开窗睡觉,我害怕。我问他因为什么事不能回家,他迟疑了一会说:“我跟一个朋友在一起。”我蓦地明白了,轻轻地问:“是女朋友吗?”他只一个字:“嗯。”我也回应一个字:“好。”
电话挂了。我心里居然没有多少痛!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看着两个酣睡中的孩子,我自言自语:“也好,只要以后家里每天都是安宁的。”
除了偶尔回家,段博与这个家的联系就是每个月交给我的数额不等的人民币。
责编/贾瑞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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