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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剑》故事本原——侯官县烈女歼仇(下)

(2007-09-01 08: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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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赏析

程砚秋

程派

石点头

拍案惊奇

青霜剑

侯官县烈女歼仇

音配像

分类: 中国戏曲

  差人方待带着董昌等要行,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董昌望去,认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来救我!”方六一赶近前看了,假意失惊道:“为甚事体,恁般模样?”董昌道:“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叩问公差又不肯说。”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决不忘恩。”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从容商议。”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礼,偷眼觑看,果然天姿国色。暗想便拼用几万两银子,与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礼罢,对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里来,在下有一言相恳。”差人嚷道:“去罢了,有甚话说。”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说得没理,去也未迟。”众人依言,复带入家中。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读书人,纵有词讼,不过是户婚田土,料必不是甚么谋叛大逆,连家属都要到官。待我送个薄东,与列位买杯酒吃,求做个方便,且慢带家属同去,全了斯文体面。”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四两重。差人俱乱嚷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分付来的,我们难道到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况且事体重大,你若从中打干,恐怕也不得干净。”方六一又道:“谁无患难,谁无朋友,便累及我,也说不得了。”又向袖中将二两多银子,并作一包,送与说:“我晓得东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边只有这些,胡乱收了,后日再补。”差人还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个道理在此,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若不提起要家属,大家混过。如或必要,再来带去,也未为迟。”众人方才做好做歹,将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看官,你道方六一为甚教差人又做出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果是怎样姿色,乘着这个机会,逼迫来相见一面。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全,显见他好处,使人不疑,以为后日图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在方六一自道神机妙算,鬼神莫测,正不知上面这空空洞洞不言不语的却瞒不过。所以俗语说: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举意早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县尹说道:“好秀才,不去读书,却想做恁般大事。”董昌道:“生员从来自爱,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县尹道:“你的所行所为,谁不知道,还要抵赖。我也不与你计较,且暂到狱中坐坐,备文申解。”董昌闻说下监,不服道:“生员得何罪,却要下狱。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妄害无辜。”秀才家不会说话,只这一言,触恼了县尹性子,大怒道:“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说我妄害无辜,这样可恶,拿下去打。”董昌乱嚷道:“秀才无罪,如何打得。”县尹愈怒道:“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还不拿下。”众皂隶如狼虎般,赶近前拖翻在地,三十个大毛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县尹尚兀是气忿忿的,教发下去监禁。许多差役簇拥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里能够近身,急忙归报。把申屠娘子惊呆半晌,白想这桩事没头没脑,若不得个真实缘由,也无处寻觅对头,出词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亲族中人去查问,一面又教到狱中看觑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这逆贼今日天报了。”心中大是欢喜。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董昌本是个文弱书生,如何经得这般捶扑,入到牢中,晕去几遍。睁眼见方六一在旁,两泪交垂,一句话也说不出。方六一将好言安慰,监中使费饮食之类,都一力担承。暗地却叮咛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递消息。又使差人执假票,扬言访缉董昌党羽,吓得亲族中个个潜踪匿影,两个仆人也惊走了一个。方六一托着董昌名头,传言送语,假效殷勤。姚二妈又不时来偎伴,说话中便称方六一家资巨富,做人仁厚,又有义气,欲待打动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这样话分明似飘风过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这个毒计。

  申屠娘子想起董门宗族,已没个着力人,肯出来打听谋干;自己父亲,又远游他处,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且自来不历世故,总然知得,也没相干,自己却又不好出头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着古田刘家姐夫,素闻他任侠好义,胸中极为谋略。我今写书一封寄与,教刘姐夫打探谁人陷害,何人主谋,也好寻个机会辨头,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别诗尚未写出,一并也录示姐姐,遂取讨纸笔写书云:

  忆出阁判袂,忽焉两易风霜。老父阿兄,远游渔海,鳞鸿杳绝。吾姊复限此襟带,不得一叙首以申间阔,积怀徒劳梦寐耳。良人佳士,韫椟未售,满图奋翮秋风,问月中仙索桂子。何期恶海风波,陡从天降。陷身坑阱,肢体摧伤,死生未保,九阍远隔,天日无光,岂曾参果杀人耶?董门宗族寥落,更鲜血气人,无敢向圜扉通问者。想风鹤魂惊,皆鼠潜龟伏矣。熟知姊婿热肠侠骨,有古烈士风,敢气奋被发缨冠之谊,飞舸入郡,密察谁氏张罗,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从此再生之年,皆贤夫妇所赐也。颙望旌悬,好音祈慰。外有出阁别言,久未请政,并录呈览。

  书罢,又录了留别诗,后书难妇女弟希光裣衽拜寄。封缄固密,差了仆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仆人途中遇了个亲戚,问起董家事体,说道:“一个秀才,官府就用刑监禁,又要访拿党羽,必然做下没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脱白。”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复身转来,一溜烟竟是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着回音,那里见个踪影。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分两头。却说彭教谕因有公事他出,归来闻得董昌被责下狱,吃了一惊,却不知为甚事故。即来见县尹,询问详细,力言董生少年新进,文弱书生,必无此事。这县尹那里肯听,反将他奚落了几句,气得彭教谕拂衣而出,遂挂冠归去。同袍中出来具公呈,与他辩白,县尹说:“上司已知董生党众为逆,尚要连治。诸兄若有此呈,倘究诘起来,恐也要涉在其中。”众秀才被这话一吓,唯唯而退,谁个再敢出头。方六一见学官秀才,都出来分辩,怕有变故,又向当案处,用了钱钞,急急申解本州,转送泉州。文中备言邻里先行举首,把造谋之事证实。方六一布置停当,然后来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访的实,是被泉州一伙强盗,招扳在案,行文在本县缉获,即今解往彼处审问。闻得泉州太爷极是廉明,定然审豁。我亲自陪他同去,一应盘费使用,俱已准备,不必挂念。”申屠娘子一时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数合休,解到泉州时,府尹已丁母忧。署印判官看来文,与众盗所扳暗合,也信以为实,乃吊出扳倒大一干人犯,发堂面质。董昌极口称冤说:“生平读书知礼,与众人从不曾识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再三苦苦析辨,怎当得众盗一口咬定,不肯放松。判官听了一面之词,喝教夹起来。这一个瘦怯书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只得屈招。又是一顿板子,送下死囚牢里。方六一随入看视,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呜呜的哭道:“我家世代习儒,从不曾作一恶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尝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个,下此毒手,陷我于死地。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说起。但承吾兄患难相扶,始终周旋,此恩此德,何时能报。”方六一道:“怎说这话。你我虽非同气,实则异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区区微劳,何足言德。”董昌又哭道:“我的性命,断然不保。但我死后,妻子少幼,家私贫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六一道:“吉人自有天相,谅不至于丧身。万一有甚不测,后事俱在我身上,决不有负所托。”董昌道:“若得如此,来世定当作犬马答报。”道罢,又借过纸笔,挣起来写书,与申屠娘子诀别。怎奈头晕手颤,一笔也画不动,只得把笔撇下,叮嘱方六一寄语,说:“今生夫妻,料不能聚首了,须是好好抚育儿子,若得长大成立,也接绍了董氏宗祀。”一头说,一头哭,好生凄惨。方六一又假意宽慰一番,相别出狱,又回威武。临行又至当案孔目处,嘱付早申行文定案。当案孔目,已受了六一大注钱财,一一如其所嘱,以董昌为首谋,众盗胁从,叠成文卷,申报上司,转详刑部。这判官道是谋逆大事,又教行文到侯官县,拘禁其妻孥亲属,候旨定夺。这件事,岂非乌天黑地的冤狱!正是:

  鬼蜮弥天障网罗,书生薄命足风波。
  可怜负屈无门控,千古令人恨不磨。

  再说方六一归家后,即来回覆申屠娘子,单言被强盗咬实,已问成罪名的话,其余董昌叮咛之言,一字不题。申屠娘子初时还想有昭雪之日,闻知此信,已是绝望。思量也顾不得甚么体面,须亲自见丈夫一面,讨个真实缘由。但从未出门,不识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踌躇,那知泉州拘禁家属的文书已到,侯官县差人拘拿。方六一晓得风声,恐怕难为了申屠娘子,央人与知县相公说方便,免其到官,止责令地邻,具结看守。那时前后门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软监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妈不时来走动,自不消说。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门打点,勿行驳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师重贿刑部司房,求速速转详,约于秋决期中结案。果然钱可通神,无不效验。刑部据了招文,遂上札子,奏闻朝廷,其略云:

  董昌以少年文学,妄结匪人,潜有异图。虽反形未显,而盗证可证。况今海内多事,圣帝蒙尘,乱世法应从重,爰服上刑,用警反侧。妻孥族属,从坐为苛,相应矜宥。群盗劫杀拒捕,历有确据,岂得借口胁从,宽其文法,流配曷尽所辜,骈斩庶当其罪。未敢擅便,伏候圣裁。

  奏上,奉圣旨,定董昌等秋后处决,族属免坐。刑部详转,泉州府移文侯官县,释放董昌妻孥归家,地邻方才脱了干系。这一宗招详才下,恰已时迫冬至,决囚御史案临威武各郡县,应决罪犯,一齐解至。方六一又广用钱财,将董昌一案也列在应决数内。申屠娘子知得这个消息,将衣饰变卖,要买归尸首埋葬。正无人可托,凑巧古田刘家姐姐,闻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妇同来探问。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刘姐夫备办衣棺,预先买嘱刽子人等。徐氏听说儿子受刑,也不觉惨然。到冬至前二日,处决众囚,将一个无辜的董秀才,也断送于刀下。其时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正是:

  可怜廊庙经纶手,化作飞磷草木冤。

  董昌被刑之后,申屠娘子买得尸首,亲自设祭盛殓,却没有一滴眼泪。但祝道:“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时何日,方能报雪!”正当祭殓之际,只见方六一使人赍纸钱来吊慰。刘成暗自惊讶道:“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盗,如何却与他交往?”欲待问其来历,又想或者也是亲戚,遂撇过不题。殓毕,将灵柩送到乌泽山祖茔坟堂中停置,择日筑圹埋葬。安厝之后,刘成夫妇辞归。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暂住为伴。

  此时姚二妈妈往来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说起父兄远游僻处,音信不通的话,只见姚二妈走将入来。申屠娘子请他坐下,那婆子笑嘻嘻的道:“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相劝,大娘子休要见怪。”申屠娘子道:“妈妈有甚话,但说无妨,怎好怪你。”姚二妈道:“董官人无端遭此横祸,撇下你孤儿寡妇,上边还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过活?”申屠娘子道:“多谢你老人家记念,只是教我也无可奈何。”姚二妈道:“我到与大娘子踌躇个道理在此。”申屠娘子道:“妈妈若有甚道理教我,可知好么?”那婆子道:“目今有个财主,要娶继室,娘子若肯依着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转嫁此人,管教丰衣足食,受用一世。”申屠娘子闻言,心中大怒,暗道:“这老乞婆,不知把我当做甚样人,敢来胡言乱语。”便要抢白几声,又想:“这婆子日常颇是小心,今忽发此议论,莫非婆婆有甚异念,故意教他奚落我么,且莫与他计较,看还有甚话。”遂按住忿气,说道:“妈妈所见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便嫁人,心里觉得不安,须过一二年才好。”那婆子道:“阿呀!一年二年,日子好不长远哩。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过?况且错过这好头脑,后日那能够如此凑巧。”申屠娘子道:“你且说那个财主,要娶继室?”婆子笑道:“不瞒娘子说,这财主不是别个,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他的结发身故,要觅一个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寻觅,急切里没个像得他意的,因此蹉跎过两年了。我想娘子这个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假良缘。今日是结姻上吉日,所以特来说合。”

  申屠娘子听了,猛然打上心来道:“原来就是方六一!他一向与我家殷勤效力,今官人死后,便来说亲,此事大有可疑,莫非倒是他设计谋害我官人么?且探他口气,便知端的。”乃道:“方六一官,是大财主,怕没有名门闺女为配,却要娶我这二婚人。”也是天理合该发现,这婆子说出两句真话道:“热油苦菜,各随心爱。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时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满意足,怎说二婚的话。”申屠娘子细味其言,多分是其奸谋。暗道:“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来是兽心人面。我只叫你阖门受戮,方伸得我官人这口怨气。”心中定了主意,笑道:“我是穷秀才妻子,有甚好处,却劳他恁般错爱。虽然,我不好自家主张,须请问我婆婆才是。”婆子道:“你婆婆已先说知了。”

  言还未毕,布帘起处,徐氏早步入房,说道:“娘子,二妈与我说过几遍了。一来不知你心里若何,二则我是个晚婆,怕得多嘴取厌,为此教二妈与你面讲。论起来,你年纪又小,又没甚大家事,其实难守。这方六一官,做人又好,一向在我家面上,大有恩惠。莫说别的,只当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将出银两,买求解脱,还不知怎地出乘露丑,这一件上,我至今时刻感念。你嫁了他,连我日后也有些靠傍。”姚二妈道:“我外甥已曾说来,成了这亲,便有晚儿子之分,定来看顾。”徐氏又道:“还有一件,我的孙儿,须要带去抚养的。”姚二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况他至亲止有一子,今方八岁,娘子过去,天大家资,都是他掌管。家中偏房婢仆,那个不听使唤。哥儿带去,怕没有人服事。”申屠娘子又道:“果然我家道穷乏,难过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说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姚二妈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当得奉命。”申屠娘子道:“第一件,要与我官人筑砌坟圹,待安葬后,方才过门;第二件,房产要铺设整齐洁净,止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门;三来家人老小房产,各要远隔,不许逼近上房。依得这三件,也不消行财下聘,我便嫁他。”姚二妈笑道:“这三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说,定然遵依,不消虑得。”即便起身别去,徐氏随后相送出房。诗云:

  狂且渔色谋何毒,孤嫠怀仇志不移。
  奋勇捐躯伸大义,刚肠端的胜男儿。

  不题姚二妈去覆方六一。且说刘家姐姐,当下见妹子慨然愿嫁方六一,暗自惊讶道:“妹子自来读书知礼,素负志节,不道一旦改变至此。”心下大是不乐。姚婆去后,即就作辞,要归古田。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道:“为何这般忙迫,向日妹子出嫁董门,姐姐特来送我出阁,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该在此送我上轿。”刘氏姐听了,忍耐不住,说道:“妹子,你说是甚么话?尝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与你相处二年,谅来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惨祸,只宜苦守这点嫡血成人,与董郎争气,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为邪言所惑,顿欲改适,莫说被外人谈议,只自己肉心上也过不去哩。”申屠娘子听了,也不答言,揭起房帘,向外一望,见徐氏不在,方低低说道:“姐姐,你道妹子果然为此狗彘之行么?我为董郎受冤,日夜痛心,无处寻觅冤家债主。今日天教这老虔婆,一口供出,为此将计就机,前去报仇雪怨,岂是真心改嫁耶?”刘氏姐姐骇异道:“他讲的是甚么话,我却不省得。”申屠娘子道:“姐姐你不听见说,慕娘子花容月貌,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满意足,这话便是供状。”刘氏姐道:“不可造次,尝言媒婆口,没量斗,他只要说合亲事,随口胡言,何足为据。”申屠娘子见此话说得有理,心中复又踌躇。

  只听耳根边豁刺刺一声响,分明似裂帛之声。姐妹急回头观看,并无别物,其声却从床头所挂宝剑鞘中而出。刘氏姐大惊,连称奇怪。申屠娘子道:“宝剑长啸,欲报不平耳。此事更无疑惑矣。”即向前将剑拔出,敲作两段,下半截连靶,只好一尺五寸。刘氏姐道:“可惜好宝剑,如何将来坏了。”申屠娘子道:“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长便于远砍,刀短便于近刺,且有力,又便于收藏。我今去杀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刘氏姐道:“杀人非女子家事,贤妹还宜三思,勿可逞一时之忿。”申屠娘子道:“吾志已决,姐姐不须相劝。”随取水石,磨得这剑锋利如雪,光芒射人,紧藏在身畔。又写下一书,和这上半截断剑,交付姐姐说:“待父亲归时,为我致与他。”又道:“妹子已拼此躯,下报董郎,遗下孤儿,望乞姐夫姐姐替我抚育。倘得长大,可名嗣兴,以延董门一脉,我夫妇来世定当衔结相报。”正言之际,刘成自占田来到,妻子把这些缘故,道于他知。刘成道:“方六一是当今大盗。奸诡百出,造恶万端,董姨丈被他谋害,确然无疑。但小姨要去报仇,恐力气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话柄。”申屠娘子笑道:“我视杀此贼子,有如几上肉耳,不消虑得。”

  不题申屠姐妹筹画。且说姚二妈回覆了方六一,次日即来传话,说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坟上,开金井砌圹,听凭娘子选日安葬。葬后,即来迎娶。申屠娘子道:“入土为安,但圹完即葬,不必选日。”方六一做亲性急,多唤匠人,并力趱工。那消数日,俱已完备。申屠娘子姑媳姊妹并刘成,俱到坟头,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备下祭筵,到坟前展拜。葬毕回家,申屠娘子往还路径,一一牢记在心。又博访了方六一住居前后巷陌街道之足,将所有衣饰,尽付刘成,抚养儿子。其余田产房业,都留与徐氏供膳。诸事料理停当,待候方六一来娶。方六一机谋成就,欢喜不胜,果然将家中收拾得内外各不相关,银屏锦帐,别成洞天,择定十二月廿四,灶神归天之日,娶个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轿子,乐人鼓手,高灯火把,流星爆杖,到董家娶亲。姚二妈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离。当夜迎亲,乐人在门吹打几通,掌礼邀请三遍。申屠娘子抱着孩子,请刘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别,对姐姐道:“我指望同你原归长乐,只是终身不了。今到方家,是重婚再嫁的人了,此后也无颜再与姐姐相见,只索从今相别。”随将孩子递与道:“可怜这无爹娘的孩子,烦姐姐好好看管,待三朝后,即便来取。”又对徐氏道:“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宿,一个晚儿子也招不起,媳妇总之外人,今又别嫁,一发没帐了,你须要自家保重。”徐氏听了这话,想起日后无倚靠的苦楚,不觉放声大哭。刘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别了,也不由不伤心痛哭。更兼这个孩子,要娘怀抱,死命的啼号,这凄惨光景,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下泪。惟有申屠娘子,并无一点眼泪,毅然上轿,略不回顾。

  一路笙箫鼓乐,迎到方家,依样拜堂行礼。方六一张眼再看,魂飞天外。只道是到口馒头,谁知是冲天霹雳。拜堂已毕,方六一唤过八岁的儿子,拜见晚娘。又唤家中上下,俱来磕头。申屠娘子说:“且待明日见罢。”方六一得了此话,分明是奉着圣旨,即便止住,鼓乐前导,引入洞房。花烛已毕,摆筵席款待新人。原来方六一生性贪淫,不论宗族亲眷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要图谋奸宿。因此人人切齿,俱不相往来。所以今日喜筵,并无一个女亲,单单只有姚二妈相陪。堂中自有一班狐朋狗党,叫喜称贺。方六一分付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边饮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携着姚二妈,将房中前后左右,细细一看。笑道:“果然铺设得齐整,比读书人家,大是不同。”又叫丫环执烛,向房外四面观看。见傍边有一小房,开门入看,中间箱笼什物甚多,侧边一张床榻,帐帏被褥,色色完备。问说:“此是何人卧所?”丫环答言:“是小官人睡处。”姚二妈便道:“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这里。”申屠娘子道:“这也甚好。”遂走出门,仍复闭上。

  回至房中,与姚婆饮酒。三杯已过,申屠娘子道:“多谢妈妈作成这头好亲事,日后定当厚报,如今先奉一杯,权表微意。”将过一只大茶瓯,基得满满的,亲自送到面前。婆子道:“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饮不得这一大瓯。”申屠娘子道:“天气寒冷,吃一杯也无防。”婆子不好推托,只得接来饮了。申屠娘子,又斟过一瓯道:“妈妈再请一杯。”婆子道:“这却来不得。”申屠娘子笑道:“妈妈你做媒的,岂不晓得喜筵是不饮单杯的,须要成双才好。”婆子又只得饮了。申屠娘子又笑道:“妈妈,常言三杯和万事,再奉一瓯。”婆子道:“奶奶饶了我罢。”申屠娘子道:“你若不吃,我就恼杀你。”婆子没奈何,攒眉皱脸,一口气吸下。他的酒量原不济,三瓯落肚,渐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存坐不住。申屠娘子又道:“妈妈还吃个四方平稳。”那婆子听说,起身要躲,两脚写字,只管望后要倒。申屠娘子笑道:“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就是这个模样。”教丫环扶到小房睡卧。分付收过酒席,只留两个丫环伺候,其余女使都教出去,然后自己上床先睡。

  时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发了各色人等,诸事停当,将儿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进房来,先叫两个丫环先睡,须要小心火烛。口中便说,走至床前,揭开红绫帐子,低低调戏两声。将手一摸,见申屠娘子衣掌未脱,笑道:“不是头缸汤,只要添把火,待我热烘烘的,打个筋斗儿。”申屠娘子道:“便是二缸汤,难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么?”方六一忙解衣裳,挺身扑上来。申屠娘子右手把紧剑靶,正对小腹上直搠,六一创痛难忍,只叫得一声不好了,身子一闪,向着外床跌翻。申屠娘子,随势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窝,须臾五脏崩流,血污枕席。两个丫环,初听见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侧耳再听,分明气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帐中望见丫头走来,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这样酒徒,呕得脏马马,还不快来收拾。”丫头不知是计,一个趱上一步,方才揭开帐子,申屠娘子道:“没用的东西,火也不将些来照看。”口内便说,探在手一把揪住,挺剑向咽喉就搠,即时了帐。那一个丫头,只道真个要火,方转身去携灯,申屠娘子跳出帐来,从背后劈头揪翻,按到在地。那丫头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见也不能够活了。申屠娘子即点灯去杀姚婆,那房门紧紧拴住,急切推摇不动。方六一儿子,还未睡着,听见门上声响,问道:“那个?”申屠娘子应道:“你爹要一件东西,可起来开门。”这小厮那知就里,披衣而起。门开处,申屠娘子劈面便搠,这小厮应手而倒,再复一下,送归泉下。跨过尸首,挺身竟奔床前,那婆子烂醉如泥,打齁如雷,一发不知甚么好歹,一连搠下数十个透明血孔,末后向咽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泪里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门,一来连杀了五人,气力用尽,气喘吁吁;二来忽转一念,想此事大半衅由姚婆,毒谋出于方贼,今已父子并诛,斩草除根,大仇已报,余人无罪,不可妄及。遂复身回房,将门闭上,袅了方六一首级,盛在囊中。收了短剑,秉烛而坐,坐候人静方行。这一场报仇,分明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看官,你想世上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叫院君称娘子的,也不计其数,谁似申屠娘子,与夫报仇,立杀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须眉男子,也没如此刚勇,真乃世间罕有。当下静听谯楼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着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级,点灯寻着后门出去。这路径久已访问在心,更兼杀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门,径奔到乌泽山祖坟下,将方六一首级,摆在董昌墓前,叫声:“董郎,董郎,亏你阴灵扶助,报你深仇,保我节操。从来不曾下泪,今日万事俱完,正好为君一哭!”于是放声一号,泪如泉涌,万木铮铮,众山环响。哭罢,解下红罗,即悬挂于坟前大荣木之上。待得三魂既去,七魄无依,腰间短剑,一声吼响,如虎啸咙吟,飞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仆,次日起身,只见后门洞开,满地血污,都是女人脚迹,合家惊骇,声张起来。寻看血迹,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并姚婆等俱被新人杀死,砍下首级,不知去向。唤起地方邻里,呈报到官。县尹亲自相验,差人捕申屠氏。其时刘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门首打听,得了这个消息,飞忙报如妻子。徐氏听见媳妇杀了许多人,只怕祸事连及,吓得一交跌去,即便气绝。刘成夫妇正当忙乱,乌泽山坟丁来报,申屠娘子,缢死在荣木之上,墓前有人头一颗。刘成叫坟丁呈报县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报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属,审问情由。那衙门人役,并方六一党羽,晓得从前谋害董昌这些缘由的,互相传说开去。郡中衿绅耆老,邻里公书公呈,一齐并进,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杀仇报夫,文武全才,智勇盖世,命侯官且备衣棺葬于昌墓下,具奏朝廷,封为侠烈夫人,立庙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责令家属收殄。刘成夫妻殡葬了徐氏,将房产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遗孤长大交还。料理停妥,引着此子,自回古田。

  又过半年,申屠虔方从天台山采药归来,闻知女婿家遭许多变故,到古田来问侄女。申屠氏将董方两家生死,希光杀人报仇始末,朝廷封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将希光封固书笺,及半截宝剑递与。申屠虔将剑在手,展书细看,其书云:

  不孝女希光,裣衽百拜父亲大人尊前:儿嫁董郎,忽遭飞祸。夫禁囹圄,女锢私室。九阍谁控,五辟奚宽。冤哉董郎,奄逝刀锯。东海三年之旱,应当后威武矣。未亡人蜉蝣余息,去鬼无几,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获,大冤未白耳。何意图藉奸谋,一朝显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当时造计之凶贼。彼以委禽相诱,女以完璧自坚。再嫁之时,即是断头之夕。幸昆吾剑气有灵,谅么魔残魄,无能潜匿。于此下报董郎,庶亦无愧。董郎龟登龙扰,雅称鹊噪鸦鸣,兆见于前,事亦非偶,所余残剑半截,留报父恩。父守其头,儿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头尾有光;延平津之卧龙,雌雄绝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罢,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说犹未罢,只听豁刺一声,手中半截断剑,飞入云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剑,从南飞来,合而为一。蜿蜒成龙,渐渐而去,见者皆以为奇。刘成夫妇,抚养董嗣兴到十八岁上,登了进士,官至侍郎,封赠父母,接了一脉书香。后人有诗云:

  从来间气有奇人,洛浦珠还更陆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阖门方六断残魂。

 

似乎文章里的“刘家姐姐”是指“(嫁到/住在)刘家的那个姐姐”,看文中说是申屠希光父亲的侄女,也就是申屠娘子的堂姐,又有“不题申屠姐妹筹画”一句,可以肯定也是姓申屠的,只是夫家姓刘罢了。文中说媒、断剑、上轿、洞房等场景的对话都体现了申屠娘子的智慧和豪气,堪称古代奇女子的典范。可惜在那个年代,一个弱女子再有本事,复仇之后也唯有自尽一途,可叹!


京剧《青霜剑》取材于这一故事,除了人名略作变动外,故事情节乃至对话内容几乎完全与该话本一致,也是少见的忠实于原著的剧作,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原文在人物塑造和情节铺叙上的高超艺术成就。如果有人把这个故事改编成影视作品,催泪效果一定不逊于琼瑶电视剧,但是谁能再现这份心灵的震撼?看似唯美的戏曲程式,有时反而能比崇尚真实的影视手法更好地展现现悲剧的魅力。试想,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除却程砚秋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怕是无人能够把它演绎得如此真实,同时又是如此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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