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契尼歌剧《贾尼.斯基基》名段赏析
(2021-12-04 21:15:34)分类: 音乐杂谈 |
【为国家大剧院2021年上演歌剧《贾尼.斯基基》节目册所撰】
自多尼采蒂(Domenico Gaetano Maria Donizetti)之后,意大利再未出现以创作喜歌剧闻名的作曲家。历史悠久、名家名作辈出的意大利喜歌剧传统,在1843年的《唐.帕斯夸罗》(Don Pasquale)之后,仅有1893的《法尔斯塔夫》(Falstaff)跻身主流剧目,这也是“歌剧之王”威尔第唯一一部成功的喜歌剧。19世纪下半叶,喜歌剧的地理重心逐渐转移到社会生活更加安逸的法国和奥地利。随着观众阶层和欣赏口味的渐变,传统喜歌剧逐渐演变(或者说简化)为更“接地气”的轻歌剧,并最终在英、美蜕变为更加被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音乐剧。
1916年普契尼开始构思新作《三联剧》(Il trittico)时,已经是一位享誉世界、名利双收的大师了。作为《波希米亚人》(La bohème)、《托斯卡》(Tosca) 《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的作者,他已经不再迫切需要靠新作去博取功名,他此时需要证明的不是自己有才华,而是仍然有才华。作为意大利歌剧传统的继承者,我们很难想象在《蝴蝶夫人》这样一部“完美”的作品之后,普契尼的创作道路除了重复自己之外,还能够向何处去。之后1910年的《西部女郎》(La fanciulla del West)和1916年的《燕子》(La rondine)展现出普契尼向不同方向“转型”的尝试:前者彻底打破了“宣叙调”与“咏叹调”形式上的界限,并进一步强化了歌剧的交响性;后者则是一次“轻歌剧”创作的尝试。这两次尝试的成果,在《贾尼.斯基基》中均有体现。
《三联剧》公演之后,评论界对三部独幕剧的评价褒贬不一,将其拆分各自独立演出的呼声甚高。普契尼为此曾经极为愤怒,称其对作品的构想被“残酷地撕成碎片”,可见作曲家的创作初衷是一部“连续剧”,而非“系列剧”。《三联剧》的第一部《外套》(Il tabarro)是悲剧,第二部《修女安杰丽卡》(Suor Angelica)是宗教正剧,第三部《贾尼.斯基基》是喜剧。因此如果我们将《贾尼.斯基基》看做一部完整作品的第三部分,它在整体中起到的作用,很像一部古典协奏曲的第三乐章:一个相对轻松、热闹的终曲,炫技,以及一条令人印象深刻的副部旋律。
有一种说法:因为“我亲爱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这一唱段,《贾尼.斯基基》才至今为人所知。这其实是在贬损这部歌剧——如果一部歌剧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其中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咏叹调,那也就是说它相比起一部口水歌音乐剧,并没有更为丰富的艺术深度和广度。但《贾尼.斯基基》并不是这样的:它在管弦乐队写作技法和色彩丰富性方面无愧于普契尼20世纪作曲大师的盛名,在节奏与和声的运用手法方面令人联想到斯特拉文斯基(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拉威尔(Maurice Ravel)、雷斯毕基(Ottorino Respighi)等同时代管弦乐大师,且毫无逊色。在声乐方面,其高度语言化的旋律写作技法娴熟老练,在处理高度复杂、琐碎的人物对话时音乐依然清晰、从容,对位严谨,在没有电气字幕设备的时代,这保证了复杂、荒诞的剧情得以在仅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长内顺利的交代清楚。
但对于非专业音乐爱好者而言,“我亲爱的爸爸”几乎就是《贾尼.斯基基》的全部,这也是进入唱片时代之后,这部歌剧上演率不高的原因。这条单纯、简练、略带民谣风格的旋律,在这部音乐气氛躁动、剧情荒诞凌乱的歌剧中略显突兀,但这正凸显出全剧唯一一个思想单纯的角色:劳蕾塔(Lauretta)在贪婪、狡诈人群中的格格不入。因为劳蕾塔这一角色的出场时间过短(除了这一唱段基本没有多少戏份儿),人物形象并不丰满,因此对于这一唱段,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诠释方式:如果从意大利喜剧程式化传统出发,将角色理解成为一个精明、伶俐的喜剧女主角,这一唱段就是女儿在向父亲的撒娇,以跳河自杀“胁迫”父亲出手相助。第一句“O mio babbino caro”中“babbino”直译为“小爸爸”,类似于现今语境中的“老爸”“老爹”;劳蕾塔还在唱词中明确说出自己计划跳河的具体地点:阿尔诺(Arno)河上的老桥(Ponte Vechio),可见这一自杀威胁明显带有玩笑意味,而不是真打算付诸实施。
但如果从剧情发展角度分析,之前贾尼.斯基基被一群贪婪的佛罗伦萨人“地域歧视”,他的愤怒是由衷和猛烈的。劳蕾塔与未婚夫的婚约确实面临着破裂,此时里努其奥(Rinuccio)和劳蕾塔这对情侣的焦虑与绝望都是真切并迫在眉睫的,当劳蕾塔对父亲的恳求被三个决然的“没戏!”(Niente!)回绝之后,她随之唱出的段落充满哀伤,甚至潸然落泪也是符合逻辑的。但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这都不是一个真正悲伤的唱段,尽管这首动听的唱段也是以“求您了!”(pieta!)结束,但它与《图兰朵》(Turandot)中柳儿(liu)的著名唱段“主人,请听我说”(Signore ascolta!)的情绪、气氛不可能是一样的,因为劳蕾塔并没有柳儿那样的悲惨结局。
《贾尼.斯基基》1918年12月14日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首演时,劳蕾塔的扮演者是是英国女高音弗洛伦斯·伊斯顿(Florence Easton),她留有这一唱段的唱片录音。这是一位戏路极广的歌唱家,从《弄臣》(Rigoletto)中的吉尔达(Gilda)到《齐格弗里德》(Siegfried)中布伦希尔德(Brünnhilde),涵盖了从抒情花腔到瓦格纳戏剧女高音的各种类型。尽管这一唱段音域不宽,也没有复杂的技巧,但由于它脍炙人口,且百年来几乎所有传奇女高音都留下过隽永演绎的录音,因此在现今,顶级歌唱家在诠释这一唱段时,往往需要有独树一帜的技巧与音乐处理才能获得由衷的喝彩。
除了这首“我亲爱的爸爸”,里努其奥的唱段“佛罗伦萨像一棵开花的大树”(Firenzeècome albero fiorito...)也是偶尔会单独出现在音乐会或声乐比赛中的唱段。始终在小字2组F、G、A“吊着”的音区,以及两次需要在降B上换字的高音,都是对男高音高级技巧的考验。这首对家乡佛罗伦萨悠久历史和文化包容性的赞美之歌,令人联想到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中,萨克斯(Hans Sachs)师傅在剧终前对德意志文化慷慨激昂的的赞歌。尽管音乐形象截然不同,但这两个唱段同样展现出喜歌剧对现实生活乃至国家政治的关注,以及它区别于轻歌剧的文化深度。
撰稿:张佳林
202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