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文明在现实斜面上的归墟
(2022-09-14 16:00:39)分类: 理论 |
——由电影《隐入尘烟》引发的思考
电影《隐入尘烟》通过塑造马有铁这样一个人物,对曾经繁育在中华大地上的古老的东方文明——农耕文明——做了一次深情回眸,直言了善被恶的覆灭,呈现了善良在红尘生活之间的静态,反证了当代乡村伦理的失德,进而洞察了时代文明所面临的颓势——传统文明的褪调和伪文明于我们所在的现实的恣肆、跋扈。
毋庸置疑,马有铁身上所表现的善良、内敛、不争、持守、坚贞和笃实敦厚不事张扬的美,正是对农耕文明衍生的局部人伦提纯之后所余之美。比照村民们的粗俗、卑鄙和不可逆的价值观,马有铁的静态美在遥远处,他安闲的心也在遥远处,这样的遥远和“落进”,不是他取步不够,他的停留,绝对是对传统的弥留,其本质是对农耕文明语境养育的大德的生死契阔。当然,表面上看,他的人生态度更是对“新情况”的默然。他无需进步,就站在了人性的制高点上,而那些奋进之人,统统奔赴去了道德洼地。他在生活本位甚至是本性上的坚贞不馁,拼上性命也要维护的,是作为普通农民的尊严,在他来说,也许不是上什么尊严,也许就是生活本来应有之面貌。他的坚持,从这部电影的文本内在,廓清了古老的农耕文明形态,这种文明形态下的生活被逼真出来,那老式文明的韵味也被提纯了出来。
这部电影的主体立论被深埋,表面圈出的生活现场,只是一团迷雾,只是一个包含真知的迷局。我们只有从对农耕文明的回眸和由此引发的残酷思考,才可以认清古老中华文明在现实生活里正在急速而危险地归墟。
马有铁他是个农民,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作为一个农民的生活场域是当代。而当代似乎不仅仅是他的命运之池,更像是他脊梁下的砧板。一个彼时态的人,生活在此时代的尴尬,便也淋漓尽致。
他是一条鱼的话,“屯子”里的日常就是他的砧板。屯子里的人,个个都是操刀手。三哥有铜要在儿子操办喜事之前把马有铁这个有碍观瞻的存在清理掉,但作为三哥,有铜依照尚未完全泯灭的亲情伦理,为他找了个小便失禁的女人、借用了马有文废弃的屋子,安排了他的婚姻。马有文遗弃多年的老房子是有铜倾卸生活垃圾的垃圾场。马有铁表面上被亲情安排了,实际上是被亲情驱逐了。他没有意见,他没有态度,他甚至没有表情,他依照三哥三嫂的意图,领着他的一匹驴,带着那个同样羸弱的女人,小便失禁的贵英,踏上了他们的起点亦或者说是终点,就这样,剧情中的两个弱者的联盟形成了。
三哥在压榨了他之后,对他进行驱逐,村民们一边榨取他的熊猫血一边又看不起他,一边围观他(至少是旁观)一边又要取笑他,算计他。从对时代真相的剖切中可以看出,在这个伦理结构的横截面上,三哥三嫂是正常的,村民的态度和价值观也是正常的,因为当代伦理就是这样的面貌。人人都是咸鸭蛋,当代伦理生活这盆盐水的浸泡之下,哪个鸭蛋不是咸鸭蛋呢。那么,马有铁正常吗?在以孝悌为根基,仁义礼智信为民本的意义之下,他当然是正确的。残酷的是,他在三哥一家和村民这面镜子面前,照出的模样就是可以被驱逐、被榨取、被忽视、被算计甚至被蹂躏的。
到底谁是正常的?三哥一家和村民“近时代”的生活观,没有问题;与之相反,马有铁“远时代”的生活态度,也没有问题。一近一远,哪个正常哪个不正常,无需讨论,哪个都是正常的。正常和不正常的谈论流于肤浅,或也别路。总而言之,马有铁成为三哥一家和村民生活的景深,是落后的,反过来,在互为景深的比照中,三哥一家和村民们作为马有铁生命景深的本质,就是失德失范的,是驳德不伦的,他们站在现实的洼地,因为严重的现实感的压迫,大家都没有能力仰望马有铁占据的道义高地,甚至也没有对传统留念的精神主动。看不起马有铁的那些人,品质上不如马有铁,这谁都看得出。可是,这浅思考就可以得出的善恶结论,于时代人心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羞于意知。
传统的,美好的,堆积如废墟。急功近利的,自私的,寡情薄意的,还有曾被鲁迅先生批评的麻木恣睢,正大行其道,正被践行和标榜,正被人们遵循。而马有铁持守的传统之美过于缓慢,过于静宁,过于低调,因为缺乏“市场情感”的急功近利而丧失了处世于当代必不可少的动能,正于这样的现实里反美不美。可是,在这部电影文本之中,剥去贫困生活的假象,马有铁是富贵风流的,是逼近传统的,是背离今日今时之现实的,可是,挥掉迷雾,作为一个农民,他是富足的。
“反者道之动”,他与现实的反向运动不是他的主动,是现实在他坚持的圆点上的一次策动、奔腾和驰骋,现实遥远开去了,传统在马有铁的脚下,在他和贵英小小的生存半径之内,以不争,以宁静,以同意,以极其平和的姿态被马有铁守护成一池尺水微澜。表面上看,他在古老的生活情态里闲置了自己的心,实际上呢,马有铁的不作为却是对祖宗留下的传统的接续和固执。不争乃争也。他以不争的姿态和谐在大自然之中,看上去,一切都自然而然,风轻云淡,一切又那么安宁。他的生存波澜不惹,他的死也那么的悄无声息,那么的稳妥。他就像漂浮在村落上空的一朵白云,从生到死,无非就是白云和白云的飘散。
马有铁作为一个农民,一个持守传统的农民该有的,他都用,不该有的,他也有。他是个十足的富翁,作为农民,他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是富足的。他生存,是传统的不灭;他死去,是传统的归墟完毕。是一个时代的完结,是另外一个时代的取代。马有铁的存在,是两个不同时代交替之间的一种人生,是一种文明形态跟另外一种文明形态试图媾和,是媾和失败之后的决裂,从而导致了一个十分要命的后果,这个后果之一就是中国人从传统文明里松懈之后,正被另外一种来自异域的、杂种的文明引诱、就范并且最终被俘虏。我们的文明大厦之根基被西方的伪善的民主自有价值观的食人蚁殷勤开凿,正面临着溃散——传统文明归墟之后的溃散。
富翁马有铁
一匹马有“铁”,这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个性嘹亮的实事。
马的“铁”放不到别处去,只能在脚底板,是马掌。有了马掌的马,可以稳健行走。马有铁这样一个农民,就好比一个渔人有了渔网,有了网的渔夫,就可以渔猎。
马有铁头上有天,脚下有地,他不仅有天空中的日月,还有日月周回的四季,他不仅有爹娘,还有爹娘给他留在尘世的一座坟茔。他还有大哥有金二哥有银,他不仅有大哥有金二哥有银,还有两个哥哥给他留在尘世的金山银山——这也是两尊坟墓。他有年有节,他在年节里有郑重的祭奠,他的祭奠是烧化冥币,远寄哀思。他是个富有哀思的人。他在电影陈述里的一生烧化了四次冥钱,第一次是他跟贵英结婚了,他告祭父母和大哥二哥他结婚了,他有了婆姨;第二次是他跟贵英建起了新房,他又一次告祭;第三次是贵英往田里给他送馒头和热汤,半途之中于水渠里悠然浮尸,贵英死了,他为贵英亲造了一座属于贵英的坟头,他在坟头烧化了冥钱。第四次烧化冥钱是在他死去之前,他在他死亡之前给他自己(不是坟头,而是肉身)也烧化了一些冥钱,不多不少,正好一盆。他的死在电影所制造的情境之中仿佛不是死,而是一种归隐。他的死,在归隐的意义之下,是跟着他一生持守的农耕文明生活情态一起归墟了。他富有的最后一件宝贝,是体面地死去。
马有铁有一个大大的双喜字,他一共把这个“囍”在炕墙上贴了三次,第一次他自己贴上去的,他把这个双喜字贴在了三哥有铜为他联系的马有文家废弃的屋子的炕墙上,哪怕他是个人人看不起的穷鬼,此刻,他富有一面墙壁。他以这个大红的喜庆的囍迎娶了贵英;第二次,他是被马有文因为一万五千块钱要拆迁这个旧屋而驱逐了,他又寻了一个废弃的屋子,他贴这个双喜字的时候让贵英给他指正。第三次是新屋建好了,他也是在贵英的指正下,把这个双喜字端端地贴好。他是个心中有囍的农民。他有屋子,有火炕,炕上有贵英,贵英有小便失禁的毛病,他们共同拥有十枚借来的鸡蛋,有对这十枚鸡蛋的梦想——鸡生蛋,蛋生鸡——他们这小小的理想,是大大的希望,他们的心联姻在一起,两个人拥有同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就十分绚烂。至此,这个弱者的联盟展开了一系列的光明。这个光明的源头,是马有铁受三哥有铜的支使往城里给侄子运回家具那一天晚上,贵英怀中热水,咯吱窝里夹着一束手电的光芒。这个光芒是安静的,明确的,不容置疑的,是亮得耀眼的,和瓶子里的热水一样,都是有温度有情度的。
马有铁有一匹任劳任怨的驴。六条腿,马有铁两条,驴四条。马有铁心疼驴,在那个生活的场域里,驴就是他,他就是驴,他当然要心疼驴,他赶车不坐,走路不骑,四条腿加上两条腿,一共六条腿走在村街或者田野。后来,贵英加入了两条腿。八条腿在村街或者田野里行走。多数时候,马有铁让身体佝偻腿脚不好的贵英坐在驴车上,那走在村街或者田野上的腿仍然是六条。
他们在他们的田野里种麦子,种包谷,种下的是种子,收货的是麦。麦磨成面粉,然后蒸在锅里,那是多白多好的馒头呢。他们有馒头,他们吃了馒头身体里就有了力气,他们有了力气,他们的人生就有了生气,人间就有了情采。他们有了力气,田野就会被经营,宅院里就有了一团温暖而直入人心的红尘。
马有铁的田野和宅院之间有一个长满芦芽的水泊,那里有鱼,有鸟,有很平常很美好的风景,当然,在不同的季节里也有风雨雷电和霜寒与横沙。他几乎什么都有,他有犁有车,有镰刀和木叉,当然也有了破壳而出的鸡雏。鸡雏长大了,就有了第一枚鸡蛋,第二枚也有了。鸡屁股里面很遥远,排列着谁也无法算清个数的鸡蛋。马有铁和贵英有无数枚鸡蛋,那些生下来的和尚且没有出生的鸡蛋哟,想一想就美气得很。他们的日常里有滚滚而来的期待。
农民马有铁他还缺什么?他什么都不缺,在那个屯子里,马有铁多一样东西,他就不是马有铁,比如他多一辆汽车,多一条领带,多一双皮鞋,多了对旁姓女人的眉眼,无论他多了一个什么,他就不是马有铁。
马有铁已经拥有了一个农民该有的一切,包括满足感,甚至他还有羞涩感。若是仔细辨识的话,羞涩感这种东西几乎在“现代、后现代、寂现代、魔现代、灭现代、鬼现代、情现代、阔现代、GB现代……”生活中已难得一见,大家都丢失了,放弃了,完全遗忘了羞涩感的时候,马有铁居然还有羞涩感。他说贵英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直看着他,把他看得害羞得不行。马有铁被身体佝偻、小便失禁、同样卑微而渺小的贵英直视得羞涩难堪,这不是惊鸿一瞥,这是农民马有铁对来自外界光芒的天然畏怯。这种畏怯表现在马有铁身上,就是他虽不迷人却十分惊人的羞涩。而贵英跟他解释说,她之所以那样看他,是因为他三哥暴揍那头被拴在木桩上的驴的时候,马有铁竟然温情脉脉地用包谷棒子在喂驴,在安抚那头驴。她并不知道,马有铁安抚那匹驴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安抚他自己,卑微的他自己。也就是这个印象,她断定他是个好人。于此,马有铁不仅有了驴,还因为他对驴的温情,有了贵英,有了贵英还不算,新屋建起之后,他跟贵英之间有了更进一步的体恤,交流,爱情,有了不曾誓言却生死相许的人间亲情。
马有铁是个十足的富翁,该有的他都有了,不该有的他也有了。
人们对他的轻慢、侮辱、需要、贬损、弃绝他都知道……他有一颗正常的心,他能看见,他能意识到,这些他不愿意接受却懒得拒绝的,他还是他,他以农民的斯文默默地接受默默地同意,他仿佛一股人间的清流存在于烟尘四处迷心荡性的民间。最最能够说明他富可敌天的,是他拥有珍贵的熊猫血。
马有铁没有把他的熊猫血在暴发户张有福急需的情况下,变成他和贵英的人生福利,就说明他还是个拘泥于传统的农民,就说明他身处市场之外,他没有奇货可居至少是等价交换的精神主观,他甚至以朦胧的下意识、潜意识的市场认知,用他珍贵的熊猫血换取了乡亲们的房租、地租和暴发户欠下村里的电费,仅此而已。那些他为之牵心的乡亲们,没有因为他的付出有一丝感动,依然那样对他,他丝毫没有觉得不值,他的心就停止在那样一个层面,不再深思。这更加说明,他胸膛里跳动的那一颗农民的心,熊猫血养大的心,在传统人伦认知之下,平宁着,谦虚而内敛,他老旧文明养育并留给这个世界性最后一个农民。马有铁是农耕的,是旧时代的,是传统对继世界的遗存,是古旧文明征兆保存的一颗禁脔,可以断定,他是传统遗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富翁。精神的富翁。物质和精神高度和谐的富翁马有铁,他蛰伏于他的命运里,毫无疑问,他的命运,是传统在现实里的命运。他的命运,是文明的一抹亮色,是横陈于天际的一抹宁静而绚丽的晚霞。
哲人马有铁
受三哥有铜的支使,马有铁要进城给侄子拉结婚家具的前夜,他要安排贵英第二日的吃食,有板有眼地为贵英蒸了白膜。他是个懂得人伦,并且有爱的男子。马有铁和贵英说,我回来的时候都黑了。他对时间和里程的判断准确无误,依据时间和里程他获得了空间感,并由此推演出了他和那头毛驴的脚步在那一天的落点是黑暗。黑暗和光明两种色调的认知,是他朴素真诚的人生的底色。善良而细致的他,要给贵英做馒头,要安排贵英的一日三餐,这是温情的,是体恤的,那中间包含着一个男性对一个女性的深爱。
贵英说黑黝黝的,小心些。马有铁立即领会并且收获了贵英对他的关怀,贵英于这样的关怀中也身心落“炕”了,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家的内涵。他们只有家的内涵,尚且没有加的轮廓,家的外在是房子,而房子是三哥有铜找马有文借来的废弃的土屋。可他们的心是温暖的,是彼此关怀的,他们知道夜路的黑暗,也知道白天的光明。那一天,贵英在马有文的房子里等待远足的马有铁,而马有铁为了侄子(别人的儿子)结婚而伙着他的驴驾驶着朝霞短暂出离,经一路风尘,往返归来,运回了家具,却被三哥抱怨走得太慢了。他和他的情绪,还有他的驴离开三哥的嘴脸,陷落在黑暗之中。人情在他的心里是光明的,在三哥的心中是黑暗的。让他意外的是,贵英抱着光明,在村头翘望,她的怀中带着几次更换的热水,她在黑黝黝里等着他。这一刻,马有铁在贵英咯吱窝的手电放射出来的光明里,喝了一口热水。他没有对热水表态,真正的农民是矜持的农民,总把情感的兔子禁闭在胸怀,并不轻易表态。
随后的第二日,夫妻俩在院坝里挑拣麦种里的坏种,他说她的手不好用,别把好的挑丢。也就是说,马有铁的生活里还有好的,他要剔除坏的,在好和坏的斜面上,滚动着他一颗良心的珠子。他满足于这样的稳定,这样的好,就算是最不起眼就算是别人看不上的日子里头,总也是有好的。比照之前贵英送水送光明那一刻,她爱意深隆地抚摸了驴的脸,她爱着这个家,这个家的基本盘是在的,马有铁和贵英的心灵同频,他们这弱者的联盟是有心的。人心在,什么都在了。
然后,两个人一头驴,一个简单的耙具在犁地,贵英坐在上面,驴在前面走,马有铁驾驶着驴,天上有太阳,有晴朗,地上有烧烟。他们并不孤独。他们把地犁得很好,垄很直……那是一块可以生长麦苗的土地,那是可以使人活命的土地。马有铁带着贵英劳作,在他们的田野上耕耘,他把他和她的命运联结或者说是镶嵌在那一片土地上,这样的安排是古老的文明对朴素命运的启示和推动,这是一般哲学,也是最伟大的哲学。
贵英俯身捡拾塑料垃圾,那是农民土地上的带有工业化气味的现代垃圾,这样的垃圾跟马有铁从驴圈里一锹一锹掘出的驴粪不一样,驴粪是土地的营养,驴粪的味道是乡村的味道,塑料没有味道,塑料没被火焰烧炙就没有味道。塑料的味道在塑料里头,人们闻不到。贵英要剔除这些,这种对垃圾的排斥,也是对麦田的净化、美化。他们夫妻能接受风雨雷电,却要拒绝白色垃圾,这样的生活细节充满了哲学的真知。
他们居住的那一间土屋,有两棵树,是树抱屋。那两棵树一个粗壮些,一个细弱些。多好的象征呢,树夫妻吗?马有铁在那树抱屋的一侧,在等待下种的麦田的一侧拢起了一堆烧烟,那是个晴朗而无风的日子,远处有沙梁,有天际,近处有别人,有死去的爹娘和大哥有金二哥有银的坟墓,活着的三哥为了操办儿子的婚事,先以无奈的关怀成就了他跟贵英……这是马有铁所在村乡的伦理的轨迹,人心的轨迹,更远处有张有福,张有福这个大老板嗅到了熊猫血的味道,从马有铁的远处到了马有铁的近处。这不是一般的抵达,张有福对马有铁的逼近,是雄狮对柴狗的逼近?是强大向弱小的逼近?是镰刀对麦子的收割?不管是什么,张有福的恃强凌弱被因为私欲而为虎作伥的乡亲们所支撑,而马有铁在这样的人文景观里,仍然是马有铁。
熊猫血给贵英带来的是内心的不情愿。熊猫血导致的结果,原因只在于马有铁坚持的人生理念,他的哲学,他在现代生活之中持守着非现代的观念,他的生活在他坚守的圆点上,被人家逼迫,被人家使用,被人家轻慢。
马有铁同意这样的结果,身为农民,他当然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他种下这样的哲学,收货这样的坦然,再正常平顺不过了。他安静在那样的现实里,现实是他的人生画布,而他们夫妻的生活是那画布上最朴素的风景。他们有态度,他们的态度装在心里,他们甚至不反刍,他们对他们的生活不咀嚼,不加思考,他们以最安静的心态在生存,他们需要的是一小块人生的疆土。他们只要生活在日月的虚静里,不惊扰别人,对别人的惊扰,也不会拒绝,并且漫不经心地同意。他们没有意识到被算计,被需要。他们在做最朴素的人,他们不加甄别地和鬼魅共戴天日。
麦收时节,马有铁要把麦子磨成面粉,他带着贵英去加工点磨面的时候瞅准了一个快乐的机缘——电视机正放着呢——他让贵英去看别人家看电视,电视里放着“水里有食人鱼”的节目。马有铁被质疑,“给老三家干了那么多年电视机也没买上一个,跑到别人家看电视”。这一刻,马有铁脸上不是羞涩,也不是自卑,甚至不是无奈,仅仅是短暂的尴尬,片刻的不自在。不自在是个啥东西。它在马有铁的脸上只闪烁了几秒钟然后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了,马有铁有归心的能力,他的心在被贬损之后,有迅速归于平静的能力,这不是一般的能力,这样的能力也来自于古代,来自于对土地的耕耘和鉴赏。
太阳之下,多数时候,马有铁没有表情,养在圈里的驴没有表情,他身边的贵英也没有表情。马有铁,贵英,还有驴,他们几乎不对视,他们的目光轻易不做交流。他们的心却挨得太近。这种近,是就近。
诗人马有铁
床头挂着阳黄历。马有铁和贵英的日子,每被掀动一日,日月便也周回一次。
马有文的房子要被拆除。他们正在对破房子泥抹小修的时候,马有文回来了。他是房主。他是回来拆房子的。他给了马有铁一支烟,却拒绝了贵英端来的一杯水。
马有铁再次被驱逐,连同贵英和驴,他们以两辆架子车开始搬家,这短短的长长的旅途像一首诗,驴车也像一首诗。马有铁没有忘记带上“囍”字,也没忘记带上燕子窝。在马有铁的心中,囍是家,燕子窝也是家,英子和驴也是家。他在另外一处废弃的宅院里安顿下了贵英、驴和燕子窝,他把贴在内怀里的“囍”字展开,粘贴在粗糙的墙壁上,“囍”被粘贴上那一刻,破败的屋子里顿时生长了家的氛围,多少还带着点儿喜气。
春季播种的麦田已经长出了麦苗,马有铁带着贵英除草、铲地。贵英手抖,不小心铲掉一棵麦苗;马有铁说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是一样的。这是他的逻辑,是他的哲学,他的哲学从农耕里来,耕作里来。这是最朴素也最准确的认知。这朴素的哲学认知至此萌生了绿油油的诗意,此刻,马有铁绿油油、充满希望的内心里,每一颗麦苗就是每一首诗。但他不知道,他的哲学已经在他的外部,在他的周围,甚至在他的近便之处被突破,被篡改了。他的哲学太过老旧,已被汰除,他那没有抗争的命运里,只剩下这一片田野里的每一棵麦苗每一首绿娇娇的诗了。
马有铁是有帽子的人,一顶灰颜色的帽子。他领着围了一条天蓝色围巾的贵英在他们的疆土上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在这一片疆土之上,有身姿,有他们的步伐,有他们的背影,也有留给这个世界的叹惋。左撇子马有铁的手里有饭碗,他和贵英有馒头吃,他们在孵化小鸡,他们孵化着他们的梦想。他们为终于孵化出一群小鸡而快慰。他们的幸福感是那么真切。
马有铁的眼中有一个长满绿色幼芦的胡泊。湖里有水,那湖水连着他跟贵英的饭锅,他们夫妻和饭锅中间有白瓷饭碗,那湖水连着他们的肠胃。他把蝌蚪放生。他提着水走。贵英能驾驶驴车了,这是贵英的成长,也是一个女人在男人的营盘里的成长。这种成长尚不健硕,但是,它是康泰的,是向上的,是光明之下的人生明媚。
这部电影有着极其密集的知识点,哲学无处不在,但它们不像哲学,他们就是生活的真知。所有的哲学在这部电影的镜头里模糊成为诗性。那清水一般的生活,朴素的伦常和哲学以及诗模糊成一片,连同马有铁在他的人生里耕种的缄默。
马有铁从湖中运水,就地挖沙,他制作了那么大一堆泥,他脚杆深陷在泥里,没谁知道他要把那泥踩软还是踩硬,他要建一个宫殿,一座可以安放贵英的宫殿。
农民马有铁种地、盖房,一切农村活计他是那么娴熟,他甚至是个里手,他很能干,可他的日子就是那样的静水微澜。他是农耕文明的最后遗存,他的手艺,他整个一个人生,在白日之下,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有些缥缈。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在自然风物之中,一点也不别扭,他是那么的与天地一体,那么的浑然。他没有眼神,但他有眼睛,他没有太多的语言,但是他张口就是最朴素的真知。他的沉默一如他的话语,坚硬过任何一种哲学,深邃比过任何一首诗歌。
马有铁自主不自主地把建房的坯摆成了八卦的形态,而那头暂时悠闲的壮驴站在野草中,深隆的岁月立刻在现实里摆成一道风景。驴有野草,马有铁有婆姨,有梦想。别人看得见他的贫困,而他的财富是袒露在天下的,被人看不出,也被人看不起。他有干净的土地,这干净的土地上有绿娇娇的麦子,他和贵英的疆土里有一座小小的胡泊,胡泊里有水,有水有土,他就能和成泥巴,就能脱成坯,有了坯,他就能建起他的宫殿,一个男人的宫殿;天上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他想笑就笑,他轻易不笑,是不表态,是持重,是坚守,是十分内敛的豪迈。
他的身体上有劳累后的疼痛感,有了疼痛感就有了贵英的关心,然后就是疼通感之后的通泰,是舒坦,是畅快。“雨槽瓶瓶又开始吹哨哨”,有惊雷。脱了坯,最怕下雨。
他们要在疯狂的夜雨里抢救那些尚未长成的坯,抢救他们为新屋的理想。马有铁以盘古之力与天搏斗,他带着羸弱的贵英,他们奋力地把“八卦阵”拆乱,然后码起来,码成一垛一垛的。那些从八卦阵里抢救出来的土坯,是他们折叠起来的新屋;更是折叠起来的希望。
他们夫妻在抢救那些坯,这一刻,马有铁也不忘关心贵英,贵英在这一刻是马有铁的一块坯,马有铁何尝不是贵英的一块坯呢。
他们没有胜利,也没有完全失败,他们跌坐在泥泞里,相互扶持。这个时候的马有铁极其乐观地跟贵英开玩笑:“连哭带笑,鼻涕搅尿。”他们的乐观来自于麻木,还是来自于自然,来自于对自然的认同,习惯性地妥协?他们被逼促在他们的位置——农耕文明的语境里。他们的环境里,他们能活着,能吃能睡能哭能笑,能“鼻涕搅尿”。他们这一刻是快乐的,他们是镶嵌在大自然中的琥珀,他们是自然之子。他们与大自然再次和谐在一处,浑然一体。
有一些坯化成泥土。有一些泥土就是泥土,做不成坯,做成了也要被夜雨打回原形。
云开雾散,一个冷清的清晨。马有铁关心贵英的身体。贵英说自己没有那么虚,原因竟然是出嫁前在哥哥家的磨练。他们都是有哥哥的人,但他们不被关心,马有铁和桂英的哥哥们分别是他们的苦命根藤,他们的苦难和快乐都是有根脉的。这个时候,贵英用草叶折叠了一匹驴;好青翠的驴。她对驴是充满感激的。在人伦之外,她和他,跟驴重塑了伦理。
马有铁张嘴就是哲学:还是草编的驴好,不吃草,也就不叫人使唤。马有铁感叹驴吃了草就要被使唤,中间自然而然地坦白了他对自我命运的臣服。他吃了三哥家多少馒头,就该被三哥使唤多久。馒头在马有铁的内心是长度,而使唤在他心里原来却是馒头。
贵英内心的情路很短。她第一次来马有铁三哥家乡亲,嫂子怕她尿裤子催她出去撒尿,她出门预支一泼尿的时候看见马有铜在暴打驴,她心疼驴,随后她看见了马有铁在心疼驴,在给驴喂包谷。驴也有人心疼,她觉得驴的命比自己的命好。这一刻,她被心疼过驴的马有铁心疼,她是幸福的。
这次表白打通了她和马有铁心灵之间的一切阻隔,马有铁说,那天你一直瞪瞪地望我,把我羞的。马有铁是有着强烈羞涩感的家伙。他不知道,在他的外围,羞涩感这种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了,随着廉耻心一起在农耕文明之外的物质文明里飘散了。
新屋建设起来之前,他们夜里睡在了屋顶上。马有铁不仅把贵英拴在了裤腰带上,还说睡在房顶上凉快。他们的婚姻起于严冬,现在进入了夏季,他们路过了春忙。
到了秋天,他们收获了,他们去别人家磨面,把麦子磨成面粉,在马有铁的劝说下,贵英还借机看了一回“水里有食人鱼”……那个秋天里,他们赶着驴车走在芦苇荡里,芦苇荡就有了魂魄。芦苇变成了一捆捆的被他用驴车运回来。马有铁也进行交易。用一袋子面换了人家的芨芨草,还要用两袋洋芋换人家的牛粪,这样的交易没有暗战,是仁义的。他的交易不是市场精神氛围之下的交易,他交易的是仁义,是人间烟火。
这个秋天,燕子抚育雏燕。马有铁以苇子编笆,他们要建房子了。
中元节烧纸,他告诉父母和两个死去的哥哥,他建房子了。在冥纸的味道中,马有铁闻到了麦子的味道。麦子抽穗了。他说村子里有个疯子,老说麦子的无奈。到这里,马有铁他其实就是一棵麦子。贵英也是。
风把包谷刮倒,马有铁在扶。贵英说你出来缓缓的时候,马有铁还是那句话,等我扶完这几棵。马有铁以农民的身份在扶助庄稼,农民和庄稼的关系在这一人生景观中被彻底诠释。
麦收之前,第三次抽血。抽满了。麦收时节,磨完镰刀,开镰割麦,贵英在后面拾麦穗。收麦的时候,马有铁第一次跟贵英发了脾气。随后哄好。打麦子,在贵英手腕上种下了麦花。
渠中洗澡;修理房子。那贴着双喜字的门。再次搬家。燕窝。贴喜字。
入驻新居,贵英给马有铁的手上回种了一个麦花。贵英感慨,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自己的家。马有铁说,等包谷卖了给你买个大电视,然后带你去城里大医院好好看看病。两个没有去过城市的人,要到城里美美地浪浪。
还上了张有福衣服钱。回来种秋菜。马有福说把桂花的脚印种到地里了。多么诗意的心啊。这安闲如诗的日子啊,好你个马有铁,在极度贫困也极度富裕风流的日常里你经营出了诗意。这诗意被远处奔驰而来的马达和人心搅扰了。他没听贵英的劝告,又去给张有福抽血了,他的熊猫血。那些看不上他的乡亲们,有求于他,却是那么的不客气,不容情,因为一件大衣,马有铁又被逼迫一次。他在这样一个状态里“就义”,他要献出他的熊猫血。
贵英心疼马有铁,要代替他抽血。可她的血无法替代。
从城里回来。贵英在编织一个什么东西,马有铁在吃馒头。掉在地上的馒头渣也捡起来吃。贵英不让他吃。他说怕啥呢,啥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土都没嫌弃咱,咱咋能嫌弃土呢。这样的生活细节再次强调并确定了马有铁的逻辑,他的哲学。无疑,他的哲学是颠扑不破的,是坚实的,是坚不可摧的,在他的心里是这样的,可是他的这个坚不可摧的逻辑认知,他的哲学在他的四周被突破了,溃散掉了,变成了另外一副漠样。在他看来,土是最干净的东西,种上了几袋麦子,就能长出十几袋几十袋麦子。
马有铁和贵英的婚姻是弱者的联盟。贵英称呼他们的驴是遭瘟的,她嘴上骂驴是遭瘟的,可心里是关心的,是照顾的,是心疼的,是体恤的。
马有铁和贵英联合盖房子那段时光,他们没有抱怨,他们沿着他们独有的生活,在别人生活的边际线上,在一条驴的加持下,他们往他们的理想进发。他们做得缓慢,做得如诗如画,他们的内心很踏实。别人的目光是他们生活里的一道刺眼的光芒。他们的恩爱被别人嫉妒。这里面的逻辑拆穿了乡村人心的无序,甚至洞穿了一个时代的巨大问题。一边要看不起,一边要羡慕。这里面埋伏着一个人心崩乱、伦理坍塌的现实。这里面的事态人心无需精算,便破绽百出。比照别人,那些看不起又要羡慕他们的人,马有铁和贵英的联盟是紧密的、和谐的,牢不可破的,他们之间建设起来的是爱的城堡。瑰丽而美好。
无法生育的贵英,爱惜别人家的孩子,却被别人拉走。她的目光被拉成丝线,这一条目光的丝线很长。
新房建好;燕窝安置好;囍字帖好;小鸡长大,开始下蛋。
贵英言语不多,鲜于表态,她在马有铁的麾下,整个身体是安静的,她的神态是安静的,她的目光和她的心思无不安静,可她那只态度鲜明的手,在手语,在积极地评价,在病态中从不放弃对世界人生甚至命运的评价。那不是一般的抖动,那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万幸的是,贵英在马有铁的疆土之上获得了存在感、安全感、幸福感,她的罹难是一场意外,也是合理的归途,她的命运之路是一个羸弱女性的升仙之路,而马有铁和贵英一样,他的去世是完满的,是自我安排的,深层里,是传统的归隐,是农耕文明在现代文明里的一次归墟。
2022.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