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白雪的处女时代

五

　　白雪十四岁的时候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柳树营房初级中学，冬梅的成绩差点儿，可也没有出全镇前十名。
　　录取通知书是冬梅舅舅给从中学带回来的，冬梅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急着来找白雪。
　　“白雪，你真行，全镇第一。”
　　白雪只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脸上就归于平静了，回头看了看躺在炕上的奶奶，声音轻得只有用心才能听见：
　　“奶奶快不行了，妈妈说发送奶奶的钱都没有，我再不能念书了。”
　　冬梅也看了看白雪奶奶，看样子老人家活不了几天了，再看看白雪，冬梅就叹了一口气：
　　“那瘸子念不念了？”
　　白雪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哥哥得念，妈妈说让哥哥念，让我下来。”
　　听白雪这么说，冬梅当时就气愤了：
　　“他学习一点都不好，念也念不成个样子，凭什么让他念不让你念，不行，我去找你妈妈说理去。”
　　白雪见冬梅转身往妈妈的屋子去，就提高了声音阻止她：
　　“冬梅，你别去。”
　　冬梅哪里能听她的，已经到了白雪妈妈的屋子，进门就嚷：
　　“大娘，凭什么不让白雪念书？”
　　白雪妈妈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她的皮肤也比过去粗糙了许多，本来很有乡村女人风韵的白雪妈妈，经历了这些变故，已经颓废成了残花败柳。身材也比以前臃肿了，眼睛里的神采也消失了。她知道灾难都是她造成的，罪恶感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丈夫虽然没有被枪毙，可毕竟要在监狱里度过下半生。本来硬朗的婆婆，也因为这些灾难过早地塌了身子。儿子也在那个灾难中折了一条腿，变成了人人看不起的瘸子，将来连媳妇都怕不好说。
　　宣判那天，她领着两个孩子去法院看了丈夫，丈夫只是抱着俩孩子哭，并没有和她说什么，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一下。她知道丈夫是在恨她，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辩解的资格。
　　两个月前，婆婆想念儿子想得不得了，她特意去了一趟镇莱监狱，看到丈夫的时候，丈夫明显变化了，人比以前更老实了似的，对她也不像宣判那天那么冷淡，和她交代了些家里的事情，让她照顾好老人，争取让孩子继续念书。她说家里现在没有什么出路，怕不能让两个孩子同时都念书了。
　　白雪爸想了半天，又叹气了半天：
　　“实在不行就让雪儿下吧”。
　　让白雪不念书是白雪爸的意思，白雪妈妈不想再违背丈夫的意思了，她感到已经亏欠他太多了。这会儿，冬梅这么质问她，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看了冬梅一眼，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冬梅得不到答复，就说了些替白雪不平的话。
　　“大娘，白雪可是全镇里考第一的学生，仓子可是个椅子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让个第一的学生不念书，倒让个学习什么也不是的瘸子继续念。”
　　冬梅的话有些刺痛了白雪妈，儿子变成瘸子也都是因为她，她更加感到亏欠了儿子的。
　　“让白雪下来，是她爸爸的主意。”
　　冬梅就更加不平。
　　“怎么能是这样啊，大爷眼看要被枪毙的时候，仓子就在炕上哼哼呢，不是白雪四外找人家磕头，大爷他能不能保住命都两说着，你们就知道向着小子，拿丫头当什么，丫头这么不值钱，你们生养丫头干什么？”
白雪妈知道冬梅都是为了白雪好，就再叹了一声。
　　“都是妈身上掉的肉，哪个不心疼，这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么。”
　　“实在没有办法，那怎么不让瘸子下来呢，他念了能念成什么样子？”
　　冬梅正和白雪妈妈吵架一样争辩，邱满仓从外面一瘸一拐地进来了，听见冬梅骂他瘸子，心里不高兴，虽然是瘸了，可他从来不容忍谁当面背后说他是瘸子，每次都要急眼的。正当他要对冬梅发脾气的时候，听出是因为念书这样的事情，就转怒为喜了。按照他自己的心，早就不愿意念书了，冬梅虽然骂了他瘸子，可从道理上来说，是在帮助他摆脱念书这份苦差使，所以就平静了。
　　“我正好不愿意念呢，让白雪念吧。”
　　白雪妈瞪了邱满仓一眼。
　　“不念书，将来不识几个字，想成睁眼瞎啊。本来腿脚就不好，将来再成个睁眼瞎，谁给你做媳妇？”
　　邱满仓自从成了瘸子之后，手里的棒子就再没有见他拿过，倒是离不开纸烟了。他又给自己卷个一支，点上。
　　“反正我不念了，愿意念你去念。”
　　说完，他自顾出去了，到院子里，隔着墙头喊耙子。
　　“耙子，河里长水了，和我去捞鱼吧，去不去——”
　　耙子在墙那边答应着，两个人拿了抢网去了王八湾。冬梅从来没有感到邱满仓这么好过，在背后送了他一句话：
　　“仓子哥，你真好，你和耙子捞了鱼回来，我给你们做鱼酱吃。”
　　因为冬梅从来没有叫过他仓子哥，他没有瘸的时候，就喊他“死仓子”，他瘸了之后，就总喊他“瘸子”，这会儿听冬梅喊他“仓子哥”了，就感到了不念书也可以得到甜蜜，不念书原来也有不念书的好处，所以回头还了冬梅一句：“今天我们去抓大鱼，回来炖着吃，给你们解解馋。”
　　冬梅本来还想恭维他几句的，可看着邱满仓已经出了院子，在门口和耙子会合了，往草甸子那边的河口浪荡过去了，就收了嘴，看了白雪妈一眼，忽然欢快地到白雪奶奶的屋子去找白雪了，她是急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白雪。
　　白雪正在用烫匙给奶奶喂苹果罐头水，听到冬梅扑隆一声进来，转头看冬梅，见她拣了个金元宝的样子，白雪就微笑着：
　　“小声点儿，惊吓到奶奶。”
　　冬梅伸了伸舌头，禁了身子，凑到她耳朵边上告诉她：
　　“你可以继续念书了。”
　　白雪用眼睛挖了她一下：
　　“我就不信，你舌头一摇，我就有钱念书了。”
　　冬梅脸上的笑容越发绽放：
　　“告诉你吧，是瘸子自己坚决不念的，你猜瘸子和大娘说什么？”冬梅说着，神态神秘起来，学着邱满仓的声音，“反正我不念了，愿意念你去念，让白雪念吧？”
　　冬梅说着，自己也被自己那拿腔捏调的声音逗得大笑起来，白雪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可以念书了，还是被她学邱满仓的声音给逗乐的，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