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我而去已有三个年头,记忆的洞穴却日夜中开。永恒的父爱无时不在我心底汩汩喷涌着,暖暖的,涩涩的。
父亲十六岁就当上了小学教师,是那种年轻人很少了解且难理解的公派乡村小学校长,一干就是近四十年。童年的我,经常坐在父亲破旧的“大金鹿”后,紧贴着他那宽阔温暖的脊背,碾过了一村又一村。所以,至今我心底最美的图画是:年幼的我拎着用网包几个篮球做成的泳具,独自嬉戏在清澈和缓的小河中,看映于水面的悠闲云光,数飘落水中的片片柳叶,听如鼓蛙鸣及岸边校园里父亲和孩子们带浓重乡音的朗朗书声......
敬业也许是父亲那辈人多有的品格。因而,他一生听凭组织召唤,从南到北,由东及西,走马灯似的调换了近二十个乡村小学,总随遇而安,无怨无悔。父亲的善良是远近有名的。在那些忘也忘不掉的艰难岁月里,吃“皇粮”的父亲用微薄的工资,经常节济日子更苦的民办教师,还有那些常常面临失学的孩子们。这让上有老下有小,辛勤操劳家务的母亲,长久陷入困窘之中,却也无可奈何。
坚毅和乐观又是父亲抱守一生的柱石。父亲一生简朴,在学校中往往是冷干粮就酱油浇豆腐打发日子,却从不以为苦。多年来,我们一家七口赖以栖身的是几间顶无片瓦、年久欠修的百年老屋。印象中每每朔风渐起、阴雨连绵之时,我和姐妹总是提心吊胆的。盖新房成了当时母亲梦中的奢想。然而,父亲却一生喜欢没完没了的改造校舍,不分冬夏,走东串西,用自己的一腔真诚,去拨动一些农村干部麻木冷漠的神经,求得修造教室所需的砖石木料,有时甚至不顾家人和好心同事的苦劝举债造屋,硬是咬着牙为孩子们营造了一个个安心读书之所。父亲很英俊,酷似故事片《英雄儿女》中王芳的父亲王东。父亲体格很好,视力极佳,年轻时若不是乘滑翔机迎风流泪,还差点当上了飞行员。父亲喜欢旅游和体育运动,吹拉弹唱也有几手,颇得师生爱戴,四周百姓也无一不识他们的“王校长”。父亲从不施用“高压”对唯一的儿子进行“塑造”,闲暇且口袋尚剩几个零钱时,总喜欢拉我到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买上本带有时代气息的小人书让我欢喜一场。后来小人书积少成多,竟在小鞋箱里攒了上百本。小人书成了我向同伴们炫耀的资本,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想象空间,并引我日后走上了文职生涯。感谢父亲!
直到进入九十年代后,父亲看到自己落脚的学校条件大有改善,才猛然想起该叶落归根,让位给年轻老师耕耘,同时也为“大撒把”的家庭尽尽义务了。于是捆起多年用自己工资为困难学生(有些孩子终究没再进校门)买下的厚厚一摞课本,挟起相伴几十年的旧木箱,告别了他魂牵梦萦的教学生涯。
赋闲后的父亲并没能够真正得闲。先是拖着消瘦的身子,穷尽所有安家费和旧宅折款,和母亲新盖了房子,又忙不迭的照看起了呱呱坠地的小孙女,使供职他乡的儿子有了一个宽心的工作环境。有时,父亲也拿起放大镜,翻起了花花绿绿的旅行图,念叨着等有了积蓄,去看看教了一辈子但没看到的长江三峡......可是,由于长期劳顿,一生不叫苦没住院的父亲因诊断结石上了手术台,并意外发现癌变,接着又动了二次手术......
术后的父亲一直极力保持乐观,不让儿子频频回家看他,拒绝为他八方求医,身子也就慢慢弱下来。一生对人无所求,不动公家一根草的的他,早已把儿子交给了社会。九五年十月底,因为紧急公务,从来不出远门的我一翅飞到了南国,翌日即得到父亲病危的噩耗。次日八点匆匆登机回返,辗转数千里,傍晚终于扑到了慈父的床前。可任凭儿子如何呼唤,双眼闭合的父亲已不能作声,两分钟后就停止了呼吸,唯余两行清泪慢慢从眼角滚下......母亲哭泣着告诉我:头天父亲曾停止过呼吸,不知什么心事让他又支撑了二十多个小时。我知道,是至真至厚至纯的父子之情,凝结在父亲永远的泪光之中......
父亲的离去,使我伤感了许多,厚重了许多。日间一曲《一封家书》,往往听得我潸然泪下;漫漫长夜里,常常与父亲结伴神游,醒时却空留惆怅。而立之后,痛定思痛,终于感悟到:善待生者,才是对慈父莫大的回报。
记忆,是一张渐渐发黄却怎么也无法褪掉的“老相片”。父亲的影像,已永远曝光在儿子人生苦旅中的每一驿站,时刻提醒自己能够在人意浮躁时清白做人,宠辱不惊,追求积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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