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的远方(上)

标签:
文学/原创孩子家庭关口恩人情感 |
分类: 我的短篇小说 |
【陈力娇短篇小说】
你是谁的远方
发表在《佛山文艺》2010年8期
三小时前,孩子还不认识吴直街,现在孩子的手扯在他的手中,他们向海边的牡蛎渔馆走去。六月的天气,海边的太阳张牙舞爪,像狠心的后妈脸上泛着歹毒之意。吴直街心疼儿子的皮肤被太阳灼伤,把自己一件碎格子衬衣穿在孩子身上。孩子穿着它像穿着件金钱豹小大衣,下摆拖到脚面,袖子遮住小手,左手一摆,那闲置的一截便唱戏的水袖一般舞了起来;另一只手由于握在父亲手里,动弹不得,已经出了汗,悬在空中的袖管便无精打采耷拉下头。孩子想晃晃它,让它神气一些,可是父亲并没有察觉他的意思,相反怕他丢了似的,把他的手越攥越紧了。
吴直街喜欢牵着儿子的手,这是他和儿子分别后,第一次单独牵着儿子的手。三年前他和儿子都生活在这个小镇,儿子走时才刚刚两岁。那天他去机场送他和他的妈妈,她的小姨抱着他,在候机室时儿子根本不理父亲,吴直街试图抱抱他他都不让,弄得吴直街的心灰灰的情绪惆怅。可是到了安检处,马上要拐出安检门,儿子趴在小姨的肩头,看着被隔在门廊另一头的爸爸,突然放声大哭,死活要带上爸爸。
那一次吴直街流泪了,以后的岁月中,那哭声一直不绝于耳,像糊在他心房的墙裱纸,每一个纹理都涂满字迹,经意不经意都能见到思念。妻子和儿子相反,妻子不留恋他,妻子见儿子哭,恶狠狠把儿子从妹妹手中夺过去,头都没回一下,从此天各一方没了音讯。但是吴直街想儿子,苦熬三年,若不是妻子出国,小姨嫁人,就不会有现在的重逢。
父亲和儿子永远是正负极,早就形成了不可更改的运程。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儿子就扑到爸爸的怀抱。其实儿子想爸爸也是很久的事了,幼儿园的老师总是背地里问他见没见过亲爸爸,小朋友们也天天和他比爸爸,他们每天都由爸爸接送,只有他由小姨接送。后爸爸有车也从不接送他。
孩子想起这些,抬头看父亲的脸,他问,爸爸,如果你有车,会天天去幼儿园接送我吗?吴直街低下头看着儿子,说,当然会,我不但会接送你,还会带你去兜风,还会把你培养成汽车拉力赛冠军。儿子高兴了,他的一只手在空中不住地摇着,脚步顿时撒起欢儿来。可是吴直街却感到心里扎了一下,他觉得他为儿子开了张空头支票,事实上,他现在连收留儿子都成了问题,衣食住行解决不了,还谈什么拉力赛冠军。
牡蛎渔馆到了。
牡蛎渔馆的喝酒划拳声,多少吸引了吴直街的视线。像缸一样形体的程草图出现了,她站在牡蛎高高的门幌之下。程草图是牡蛎的老板娘,四十多岁,胖身材把她的两只胳膊衬托得极短,像一截倒立的木头伸出两个砍短的枝叉。她穿着黑色真丝衫,腰间扎着白围巾,正左手拎着一条鱼,右手提着一把剪刀杀鱼。看到他们父子走来,把鱼和剪刀一扔,手都没洗,绽开笑脸,大鸟一样扑了过来。
草图一向这样,对人从来都是雨过天晴的清爽,天大的愁事到她这里,都能通过她的过滤,把杂质留了下来,重新还原给人的是温暖和热望。果然她老远就向这对父子喊:
螃蟹,说接你就把他接来了?草图的声音高昂而快乐。
吴直街看她当儿子的面提自己的别名,脸顿时红了,下意识看儿子,儿子却正把脸往他的身后藏。儿子对草图觉出陌生。草图也看出孩子不很喜欢她。就两只短胳膊自嘲地扎撒一下说,哟,看把这小玩意吓的,不过我有足够的办法征服你。
头半句是说给吴直街的,后半句是说给孩子的。草图善于把尴尬放置在光明之地。在这个上她似有天赋,她几乎一搭眼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她又大方无比,需要什么她给什么,由此她的生意开得比别人火爆。
吴直街和草图的关系就是起源于草图知道他需要什么。吴直街在刚刚离婚那几个月度日如年,一是想儿子,二是想那点事。想儿子时他去牡蛎渔馆,喝点酒,回家睡上一宿就过去了;可那点事,他没地方解决。日久,他瞄准了迎宾楼。
迎宾楼是红灯区的小姐楼,处在腐败一条街上,腐败一条街有饭馆,宾馆,洗头房,更有小姐楼。小姐楼表面是培养礼仪小姐的学校,各种迎宾礼仪到这里一学就会,内里却做着蝇营狗苟的生意。
别人去迎宾楼没事,吴直街只去了一次就有事了。有事就拘留十五天。十五天后吴直街从拘留所出来,迈出铁门时正逢大雨,铺天盖地想把他淹没一样,他想都没想就向拘留所前方的海边走去。海水嚣张暴涨,怒吼咆哮。刚拐过墙角,吴直街看见了风雨中的程草图,草图那会儿像“妈”一样站在风雨中,见他走过来,一面旗一样湿漉漉迎了上去。
起初吴直街还以为她是来要账的,他在她的渔馆欠着许多账。可是就在他不知怎么开口时,程草图的两只短胳膊快速地向他伸来,生怕他跑掉似抓住了他的双臂,急急地说,不能轻生啊,男人不做那点事不行的,再好的天鹅不在身旁,吃了蛋再说,没人笑话你呀。草图开口就直奔主题,不得迂回,这让吴直街感动又无地自容。
好在雨水在他们的脸上肆意横流,阻断了草图的话,也掩盖了他的表情。吴直街变了颜色的脸才不至于让草图看出窘迫。而此刻草图已顾不得这些,他的脸就是像炭火一样红她也照样看不到。雨太急了,草图吞着雨水,完成着自己此行的意愿,她进一步增补她的心思:以后你要是再想做,就去我那里吧,我虽比你大一些,可是我还行啊。草图由于着急,把话说得又直又冲,她的样子就像一位母亲,嘱咐着临行的儿子,而时间紧迫,她不得不长话短说,让他遇到难处时,不要忘记回来。
吴直街那一刻愣怔了,嘴唇哆嗦着,脸色在雨水中由红变白,面部不住抽搐,他忽而明白了这个平常的女人,她的胸怀有多么博大。
草图是游牧民族的后裔,没有结过婚,在小镇做着暂时的买卖,却把全部的真诚,在这滂沱的大雨中给了他。吴直街顿时蹲在地上,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声比海水还凶猛异常。
孩子对草图一直是审视的。可牡蛎渔馆却带给了他新意。
他喜欢屋中柱子上的一串海螺,他虽生在海边,可他没记事时就已经不是海边的人了。海螺让他心里像跑来一只小马驹,他的嘴角一次次绽放着迎春花,眉梢也有了快活之意。草图不失时机捕捉到他的变化,速速把那辣椒串一样的海螺摘给了他,那海螺是她的收藏,各种各样,颜色不一,俏丽多姿。同时她还把一个圆圆的小鱼缸也搬给了他,里面的鱼也是她的心爱之物。
草图对孩子说,喜欢什么,你就玩什么,我可告诉你呀,这鱼我养了好几年了,它会唱歌,你若把它弄唱了歌,我今天就认你干儿子。
孩子的确被这些五颜六色的鱼吸引了,孩子也的确想听鱼唱歌。他蹲在鱼缸前,认真地看它们畅快游弋,心里的歌比鱼提早唱了起来。前后没有十分钟,草图征服了孩子。
吴直街这会儿却是满脸的心事重重,他找了一个靠墙脚的桌子坐了下来。草图安抚了孩子,也拿着一盆没摘的豆角坐到了他对面。草图说,他一来,你的心病就了结了,怎么也比没人管他强。草图指的是孩子。吴直街听了草图的话,苦着脸说,可是唐米乐,她是不会饶过我的。
唐米乐是吴直街的未婚妻,再有两天他们就要结婚了,孩子的出现就是这么不赶时候。草图说,房子我已经找好了,就在西海边,那里离学校还近,一点不耽误他上学。
吴直街也摘起了豆角,但是他的豆角常常是掐了一头忘了另一头,草图就不得不把他扔在盆中的再次捡出来重掐。吴直街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失误,他想着心事,离得很近的眉头对接成一条直线,说,也只有你先带他了,带一段我慢慢做唐米乐的工作。
但是吴直街和草图谁都明白,唐米乐的工作是做不了的。这主要是吴直街和唐米乐相处之前有约法三章。这三章吴直街必须遵守,否则就没有婚姻。而吴直街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没有媳妇了,草图总是惦记着她的民族,总是张罗着回家乡。吴直街有了家,她放心了,她就可以实现夙愿了。
约法三章是:不许和前妻有来往;不许接管先前的孩子;不许对她不忠。头两条吴直街没当回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因为他见前妻比见伟人还难,想接管儿子,比伟人接管他还难。所以吴直街没什么可考虑的,就像早就上堂的子弹一触即发。
但是最后一点吴直街做不到,他和草图的关系越来越好,草图就像一张适中的巨幅白纸,任他在上面肆意涂鸦。那个大雨的傍晚,他和草图行了事,那时他就把自己的命押给了草图,吴直街吃惊地发现,草图——这个四十几岁的蒙古女人,一直在外闯荡,竟然守身如玉还是处女。这让他非常震惊,也由此对草图多了至高无尚的敬重。
唐米乐对吴直街的回答是满意的,她做梦也没想到,没出两个月,吴直街的儿子就像个恋家的海鸥,长了翅膀一般,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而她飓风般的性格,如果知道真相,会毫不客气地大刀阔斧,斩断前缘。
草图说,这样不很好吗?我吃什么他吃什么,不会亏待他的,你就结你的婚,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没什么两样,再说我带他也是个伴儿。吴直街知道草图在安慰他,理亏地瞭了一眼草图,觉得她为自己付出的太多了,纵使一生回报,也远远不能替代她的恩情。就嗫嚅地说,委屈你了。
草图掐完豆角又摘芹菜,忽而意味深长地说,你说哪去了,这些都是我愿意的。我给了你,是我愿意的;你结婚,也是我愿意的;接管孩子,还是我愿意的。人这一生呀,得有人帮,人帮了你,你再帮别人,这样一帮呀,你的胳膊呀,就不是原来的胳膊了,腿呀,也不是原来的腿了,就都“有用”了。草图说这话时,吴直街看到,鲜绿的芹菜在草图的手里,绿得就像活了过来。
吴直街的眼睛温热了,他想摸摸草图的手,苦于厅堂里有顾客,终是收了念头。墙上的挂钟响了三下,下午三点了,钟鸣声很悠长,好久还听到嗡嗡声。吴直街说,我得走了,去接米花。
米花是唐米乐的宝贝女儿,今年三岁,在一家幼儿园学画,接米花的时间不容延误,差一点都不行。晚一分钟老师会不高兴,米花也会不高兴。米花一不高兴,唐米乐就没好脸子。
每天吴直街都接送米花,早上送晚上接,已经雷打不动。以前接米花时,吴直街都想到儿子,不知谁去接送他,心里很痛楚,觉得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是现在儿子来了,这份痛楚就变成了痛苦,真真实实,超过了原来的隐隐作痛。
吴直街走儿子是看到的,但是他没有叫住父亲,他在玩鱼,用一根草棍逗引它们。那条叫清道夫的小瘦鱼,忙着吃路上的垃圾,快撑死了,孩子乐得咯咯的,出了声。还有一条红色的鹦鹉鱼,被他追赶得无路逃生,几次回头去咬他的小棍儿,屡屡不能得手,气得两腮一鼓一鼓的。那条叫黑金刚的大黑鱼,吃了太多他投进去的小鱼,也撑得打饱嗝了……
孩子被吸引了,沉浸其中,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
草图趁他玩得尽兴,让后厨给他做了四只大虾,青蒸的,四只大红虾端在桌上,装了满满一海碗,还做了一碟爆炒海螺丝,上面插着牙签,准备随时教孩子去挖里面的肉。草图做这些是用了心的,因为她要吸引孩子,千方百计让孩子对她感兴趣,只要孩子不反感她,愿意和她在一起,以后带他就不费力了。那样她就对得起螃蟹了。螃蟹也能安心地过好日子了。对螃蟹她有足够的疼爱,来自心里,来自生命,如果有人出个条件,让她和螃蟹必死一个,草图会勇敢地站出,是自己。草图不明白这是不是爱,反正是什么无所谓,对她来说,螃蟹比自己还重要,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吴直街本是不该回来的,但是他牵挂着儿子,还是回来了。他领着米花。米花来了,草图就给她添了一双碗筷,并亲热地把她抱在凳子上,坐在孩子的对面。孩子对新来个伙件没有反应,他只是想这个小妹妹为什么由父亲领来,像领着自己一样领来。
米花对这个比自己先吃的小男孩很敌视,她不知他为什么比自己先吃,在她们家,什么都是她先吃,没有谁比她得天独厚。草图看出她的心思,就又把另一只也夹在了她碗里,并把筷子递到她手上,可是她还是不吃,她盯着孩子碗里的,她觉得他那只要比自己的大。她的筷子在嘴里吮着,拉着爸爸的手,使劲拉,也不说话,就是不吃。
吴直街对米花的表现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把另一只更大一点的也夹给了她。再怎么夹对面的小男孩都在大口地吃着自己碗里最大的虾,那本该也是属于自己的,可是却不能属于自己。而且她还看到爸爸用餐巾纸给他擦下巴,这也是她不允许的。米花想到这,就把两眼蓄满了泪水,最终像江河绝堤一样大声哭了起来。
草图看这阵势,说,你领她回去吧,这个我来照顾。吴直街的脸色不悦起来,但还是抱起了米花,脚步迈得咚咚的,大步流星,显然吴直街生气了。孩子看到父亲抱走了米花而扔下自己,他也眼里含起了泪。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吴直街的婚礼也如期举行了。孩子听到鞭炮声没什么不适,他也没找父亲,对他来说,父亲和他毕竟没有太多的接触,他从车站把他接回来,和小姨像递包裹一样交换了他,然后小姨就走了,然后就是和父亲三小时的接触。三小时,有关父亲的记忆在孩子这里还没有完全扎根,而草图的攻势紧上加紧,孩子转不过弯来。对他来说草图比父亲还好,草图会和他玩老鹞捉小鸡,还会领他赶海。赶海时,孩子光着小脚丫,噼里叭啦,被海浪追得直跑。孩子跑,草图也佯装跑,孩子就回头笑哈哈地对草图说,大海可真厉害,说追就追来了。孩子把大海当成了人,然后他的欢笑,像碎碗碴儿一样碰响在海的上空。
草图和孩子相安无事,日子本是很顺畅的,他们在西海租了一间房子,牡蛎渔馆每天由后厨——一个比较信得过的人管理,她都是早上送完孩子上学再来渔馆,下午放晚学再去接孩子,中饭孩子在学校吃。吴直街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一看孩子,有时也一天来一次。他多半是早上来,早上三点钟来,这个时候他要到海边去放船,他开了一个船只公司,有下海没有船的都到他这里租船,唐米乐也唯独这个时候不看紧他。
吴直街来就不走了,要到七点钟孩子上学才走。他和草图在孩子没醒之前做了什么,孩子一点也不知道。孩子一睁眼,看见父亲来了也是满眼的惊喜。按说这样的日子风平浪静,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但是事情还是像说来就来的海潮一样拱起了头。
这天放晚学草图去学校接孩子,夕阳下她站在学校门口遮住眉眼向里望,忽然看到唐米乐带着米花,也从小学校出来。唐米乐烫着头,大波浪卷束在脑后,腰间扎着件海蓝色衣服,很高傲,走路眼睛不看人,看着远处的天。
小学校的门和幼儿园的门通着,唐米乐手扯着孩子穿过通门来到小学校的正门,偏巧这会儿孩子也背着双肩小书包出来。孩子跃过唐米乐和米花快活地扑到草图怀里时,后面的米花脱口而出:小哥哥!唐米乐望着孩子又看了看米花,问,哪个小哥哥?米花说,爸爸的小哥哥。
这样的话刚好被草图听到,草图心里一惊,拉起孩子的手快步离开了她们。
米乐的一声小哥哥,虽不是直接道破天机,却是引起了唐米乐的注意,再去幼儿园送米花时,她就在校门口多站一会儿,直到看到草图送孩子过来,才讪讪地离去。
这样往复了几回,唐米乐从孩子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看出了一个人的影子,虽然她没有证据,她还是觉得非是那样不可了,只是她不明白这和牡蛎渔馆的老板娘有什么关系。(接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