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的远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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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力娇短篇小说】
你是谁的远方
发表在《佛山文艺》2010年8期
(接上篇)这一日她领着米花回家,她给米花买了果冻,她从不让米花吃果冻,觉得那东西有靠不住的防腐剂。但是这天她决定贿赂米花,从米花口里掏出她如何知道他是爸爸的小哥哥。米花那天很听话,一边吃果冻一边把在牡蛎吃大虾的事和妈妈说了。 米花说的很细,重要的细节还用她的小手比划着,比如他说小哥哥不吭声,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瞪她。尽管很细,唐米乐还是不觉得这和“爸爸的小哥哥”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碰到一起的,或许是牡蛎老板请客,这也不能说明孩子就是丈夫的。
不是丈夫的难道是牡蛎老板娘的?唐米乐犯了寻思。这天海风很大,海风把海边的凉篷像脱帽一样摘了下去,用力甩在了海里。这样的天气本应不送米花去幼儿园的,但是唐米乐想了想还是决定按以往的进程。只是去接米花回来时,她进小卖店,买两只蹦蹦狗玩具。这时风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风和雨意都散尽了。接米花时,她拿出蹦蹦狗,在校园里的一块空地上让米花玩,她看似在等孩子玩,玩够好离开,其实她的眼睛一直在等校门里的孩子。
孩子没过十分钟就出来了。看到孩子的影子,唐米乐对沉浸在玩中的米花说,去,把这只送给你的小哥哥。米花抬起头,她果然看到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小哥哥,那天她想要他那只大虾,其实是想让自己吃到最大的,而不是不喜欢小哥哥。这会儿听到妈妈的指令,米花很高兴,就拿起蹦蹦狗奔了过去。米花边跑边喊,小哥哥,这是给你的,你看多好的蹦蹦狗呀!
孩子也看到了米花,更看到了蹦蹦狗。他迟疑地接过蹦蹦狗,米花就拉他去看另一只。另一只在唐米乐的脚下,孩子没注意唐米乐,他只倾情蹦蹦狗。米花的蹦蹦狗会跳,孩子也学着米花蹦蹦狗的样子,想让自己这只也跳。
唐米乐这时走向前,为孩子扭好了发条,定好了时,蹦蹦狗就和米花的一样跳了起来。孩子和米花都拍着小手笑了起来。唐米乐趁机说,你妈妈也会为你定时蹦蹦狗吗?孩子看都没看唐米乐,他蹲着身子,一直盯着蹦蹦狗,但是他回答了唐米乐,他说,我妈妈出国了,她回来一定会。说着别出心裁想让自己的这只和米花的那只撞架。
唐米乐制止了他的想法,拿开了他那只蹦蹦狗,又问,你爸爸呢,他会吗?孩子回答,我爸爸会,他还答应我做汽车拉力赛的冠军呢。孩子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了一眼唐米乐。
校门口的草图呼唤孩子了,草图的蒙古族语调,只有孩子能听懂,孩子听到回头看草图,见草图向他招手,扔了蹦蹦狗,奔草图去了。孩子跑走的当儿唐米乐愣了下神儿,看着孩子的背影,她想到丈夫的前妻,不知是不是出国了,如果是,这孩子首当丈夫的孩子无疑了。唐米乐打算,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打探清楚。这时地上的两只蹦蹦狗真的打了起来,它们叽里光啷地撞,有一只已近于瘫痪,米花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咧嘴想哭,唐米乐就心烦起来,她一心烦,脸子拉得很长,奇瘦的身体,大脖筋都绷了起来,她愤愤地拉起米花的手说,走,给你买更好的。
草图接孩子回来心情比唐米乐还不好,她后悔自己为多给顾客端一个菜,晚去了五分钟,这五分钟可能酿成大错。校门里的情形她都看在眼里,她已经从孩子口中知道唐米乐问了他什么,也知道孩子对她说了什么。她决定把这个告诉螃蟹,可是螃蟹要明早才能来,她就只有打螃蟹的手机。她轻易不打他的手机,除非有重要的事非打不可。手机响了一会儿,螃蟹接了,里面传出了船工号子声,螃蟹在指挥拉纤。螃蟹听了她的话,叹了口气,好久才说,以后再接送孩子要注意了。
再接送孩子草图就不在校门口站了,她收买了校门口的门卫工人,可以在放学前允许她进入校园,到教学楼的门口等孩子。这样唐米乐就没办法再接近孩子了。解决这个问题,草图费尽了心机,她用了两张代金卷,让门卫免费出入牡蛎渔馆半个月,这可是几百元的花销,够她挣一星期了,但是为了螃蟹,为了螃蟹能过上幸福生活,她什么都豁得出来。
这一关过了,草图又回过头来嘱咐孩子,她对孩子说,栋栋,以后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不能和米花的妈妈说话。栋栋不解地问,米花的妈妈和我说话怎么办?草图说,和你说你也不能和她说,我们不认识她,也不需要认识她。孩子一边做作业,一边咬着铅笔头回答草图,可是她认识我,她还给我玩蹦蹦狗了呢。孩子的话让草图深深的一惊,草图明白,唐米乐在孩子的心里住下了,原来给予是那么重要,一只小小的蹦蹦狗,就让唐米乐不太容易被撵走了。草图就摸着孩子的头,像摸着不尽的岁月,眼里泛起深深的担心与忧伤。这个热心肠的蒙古女人,预感事情越来越糟糕起来。
正像草图想的那样,唐米乐成了事情的始作俑者,成了兴风作浪的弄潮儿。开始是米花不依不饶,向她要蹦蹦狗。那两只撞得遍体鳞伤的蹦蹦狗,让她们扔在校园了,当时答应为米花去买更好的,其实她是应付米花。没想到米花比她还执拗,把她的话当真了,她才知道,这蹦蹦狗不带回来是错误的。
知道也为时已晚,现在她不得不掏钱为大哭不止的米花再买蹦蹦狗了,可是事情多有不顺,到小卖店买时,蹦蹦狗没有了,如果有,米花或许就不当回事了,可能哄一哄不买也行了,但是没有了蹦蹦狗,蹦蹦狗突然身价倍增,米花的欲望被勾了起来。就非买不可了。
唐米乐看着米花站在小卖店里哭,非要蹦蹦狗,心情的烦躁就像一团蘸了汽油的棉花,腾的一下燃了起来。她连扯带拽把米花拉出小卖店,米花打提溜不走,她就弃了她一个人奔向校园,她想把蹦蹦狗重新找回来,为米花弥补一下缺失。
唐米乐在前面疯走,米花在后面哭着追,这确实是个和唐米乐的脾气如出一辙的孩子,她追着追着忽然不追了,坐在路上一边蹬腿一边脸向天空撕裂嗓音的大哭。唐米乐只有回过头,紧走几步,重新捡起她,气哼哼用一只胳膊,像夹着一块木板夹着她去了学校。
校园的树下什么也没有,那两只蹦蹦狗早没了去向,只有一只蹦蹦狗背上的箩筐在不远处望着她们。米花一看这阵势,更是大哭不止,瘦瘦的小身子骨像有锣鼓声冲出胸腔。唐米乐更加愤怒了,她任由米花哭,心里对刚刚结婚几天的丈夫更是起了敌意,她非要把这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草图对唐米乐的警惕不亚于唐米乐警惕她,对这桩事草图动了最大的防范念头。可是头几天唐米乐并没有什么行动,她甚至再接送孩子时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吴直街也没来。吴直街不来草图心里反倒踏实,因为那就是夫妻俩在一起过温馨日子呢,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比和她在一起强,螃蟹的后半生就有了着落和依托了。草图这么认为。
草图也不是没想过由自己来陪伴螃蟹的后半生,感情上是没说的,她爱螃蟹,螃蟹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她的脑子里天天都塞满了螃蟹,可是她毕竟比螃蟹大着十几岁,和刚刚三十岁的螃蟹比,他们是两代人。如果不是恋人大多少都没关系,可是恋了爱了,她就不想让自己的苍老遮蔽他们的幸福生活。不和她,螃蟹会有更好的出路,况且唐米乐有钱,和有钱的女人总是不会吃亏的。所以草图日夜都想着回故乡,回到自己辽阔的草原。草原不嫌她老,她也不嫌草原老,她生于那,必然要死于那。
草图放心的日子正是唐米乐和吴直街战争最猛烈的时候,他们的战火开始了三天了。从米花哭着要蹦蹦狗那天起,他们几乎都在愈演愈烈的战事中忙碌。打仗也不是容易事,要有足够的体力,为此唐米乐做了些好吃的,她做出的饭菜都是她和米花吃,等她们吃完,吴直街再吃。
吴直街没上班,公司的事也不管了,都是手机摇控。他也想利用这段时间把自己的事处理明白,何去何从做出了断。当初若不是唐米乐追她,他也不会动心,那时他和草图的感情正在峰尖上,按他的意思就和草图过一生了。但是草图执意不肯,草图的意思是不能陪他到老,只负责陪他度过难关。草图很特别,喜欢大象,十分的喜欢。她说大象在预感自己不行时,都是单独去往宁静的沼泽。她说她和大象没什么区别。
相比唐米乐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她在米粉厂做会计,米粉厂是她哥哥的私有企业,她的哥哥身家千万,从不缺她的钱花,可是她也没有快活过,她整天把一酒瓶封得严严的面粉放在家中,起初吴直街觉得那是手榴弹,不让她封闭得那么严,免得爆炸。但是唐米乐不干,离婚后她保留了这个毛病。
他们俩的事一僵,唐米乐就把面粉瓶拿到了枕边,天天睡觉搂着它。知道这是要挟自己,吴直街也不去阻拦,反正他也豁出去了,啥时死啥时算。若不是遇到草图,这个世界怕早就没他了,现在他活着,已经赚了很多时日。
唐米乐手里不但有面粉瓶,也有证据,她早在三天前就做了一系列事件调查。一是她见到了栋栋的老师,她请她喝了茶,知道栋栋的爸爸叫吴直街,而自己的丈夫也叫吴直街;第二她趁草图去学校接栋栋的当儿去了牡蛎渔馆,后厨告诉她,老板娘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具体哪里不清楚;第三,吴直街的下属说,老板每天都七点才上班。
她问吴直街,早三点到早七点你去做什么了?
吴直街对这些是矢口否认的,他和草图有过盟约,不论事情怎样变化,不论唐米乐怎样威逼他,都不要说出真情。不说即使他们的事她知道了,也是捕风捉影,说了,就成为事实了。事实很害人,事实会成为唐米乐的伤痕,而有了伤痕日子就不能过下去了。没有,再怎么也解散不了。
吴直街果然按着草图的说法去做了,事实上他只有这样才一身轻。只要露出一点尾巴,唐米乐都会像揪住上山的绳子,一登到顶,不如压根就不给她破绽。但是这期间吴直街承受了很大的折磨,首先的是唐米乐的“严刑拷打”。唐米乐有扇耳光和掐人的习惯,她会冷不防让她又嫩又白的小手鞭子一样响在对方的脸上,然后就是恶狠狠地掐人。她掐人的方式很特别,都是掐着苞米粒一块大的地方,最大限度的拧下去。那肉也选择在胳膊窝底下,大腿里侧,最细嫩最薄弱的地方,大有不弄下来一块儿不罢休的架势。
吴直街都是咬牙挺过来了,他像山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忍受着,汗水都下来了,他也不还手,也不开口,他的心里一直默念着,为了草图和儿子,不能说出真相。
努力还是奏效的,他的坚强终于赢来了唐米乐态度的舒缓,确切地说,是唐米乐怒火的消释。他们的战争在唐米乐的疲惫下,在他的坚挺下,也顺利地由一级转为冷战,代价是吴直街满身的紫点子和一身血痕。
为了稳固局面,吴直街一周的时间没有出屋,他用海螺,贝壳,海星等,为米花做了好多玩具,他不厌其烦地做,不声不响,面无表情,脑子里想着草图和栋栋,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也许这样子给了唐米乐错觉,她就不像前几天那样嚷着离婚,或赔偿她精神损失费了。
唐米乐一安静下来,就像跳累的青蛙泄下气来。她病了,病得不轻,一病就是半个月,她发烧,说胡话,有时半夜醒来无端地撕被子。这些吴直街都熟悉,也对付得了。她把被子撕出棉絮时,他就帮她换一条;她把棉絮吃在嘴里时,他就用一块高粱饴软糖把它换下来。这样折腾了近二十天,唐米乐不在热衷这些了,她的精神恢复到往常,能下床为米花梳头了,看到她放松的状态,吴直街的心苍老得打起皱来。
一晃他有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草图和儿子了,他几次想给他们打电话,苦于唐米乐的监视和病态,都放弃了。草图也没和他联系,尽管不联系,儿子交给草图他还是放心的。草图这一生,给他的太多了,给了他的命,给了他的新生,给了他的支撑,草图对于他是救星,是恩人,是母亲,是永远的爱人,爱人,爱人。
吴直街这天吸着烟,面对窗口,背对着床上躺着的唐米乐,落下了眼泪。他发觉自己哭了后忙把泪水拭掉,可是还是被细心的唐米乐看到了。
唐米乐唯独这次没和他发火,到了吃晚饭时,她起身让吴直街给他端来脸盆,拿过毛巾和梳子等,她洗了脸,梳了头,擦了粉底,抹了口红,然后对吴直街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唐米乐这一段时间确实虚弱得不行,体力急剧下降,吴直街搀着她,感到像一捆轻飘飘的稻草搭在自己身上。米花明明在睡觉,她下午玩累了,近四点钟才入睡,这会儿被他们的响动惊醒,也要跟着去。
吴直街就给她穿鞋,简单的为她擦了擦脸,然后一手扯着她,一手扶着唐米乐向街口走去。路过牡蛎渔馆时,吴直街克制不住地向里望了望,里面人流没有往日多,门口也很空,没有像大鸟一样的草图顶梁柱般站在那儿,这一切让吴直街不得劲儿起来。诚然他也知道草图这会儿可能和栋栋在家里,草图善用这个时段领栋栋温习功课,但心里却还像揣个死螃蟹,了无生息。
吴直街怕唐米乐看出他的心思,忙转过脸低头去看米花,像他一个月之前领着儿子一样,从头看到脚看得很仔细。不想唐米乐这会儿说话了,她的话把吴直街吓了一跳。唐米乐说,我们到牡蛎渔馆就餐吧,米花好久都嚷着要看看小哥哥了。唐米乐的话,让吴直街觉得她的精神又一次不正常起来,但看她人还像挺平静,忙说,改天再吃鱼吧,大热天的,去吃汉堡怎么样?米花就爱吃汉堡。
米花这会儿却不想吃汉堡了,她听到他们的话,就真的想起了小哥哥。这样一来谁都改变不了米花的执意了。吴直街心里这个打鼓呀,但是好在他心里有底,草图轻易是不会放栋栋来牡蛎的。草图为了他,真是煞费了苦心。吴直街感到无以回报。
他们的到来,后厨和前堂的人都非常高兴,吃饭的寥寥无几,大厨和服务员在下象棋,看到他们进来,忙扔掉手里的棋子,后厨的胖伙计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手巾,上前“嘘寒问暖”,问他们是不是吃他拿手的水煮鱼。唐米乐非常爽快,说,好,就吃你的水煮鱼。米花却嚷着要吃四只大虾。大厨笑呵呵地说,四只大虾没问题,八只都行啊,只是这回可没人和你抢着吃了,小哥哥和老板娘回家乡了,连我们都不知她的家乡在哪里喽。说着眼里飘出了惆怅。
大厨摸了一下米花的小辫子,去后屋做他的特色菜去了。吴直街和唐米乐共同陷入了愣怔中。吴直街猛抬头,大惊失色,屋中的柱子上,再也不见了那串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海螺了,那是草图纵横异乡对岁月的记载,也是草图做生意寸步不离的镇宅神符。如今那柱子空了,光光的,缄默不语,如同一个人紧闭的嘴巴,话语早已飘向了无垠的长空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