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终于去了趟上海。起因是想看那场英国国美珍藏展,从波提切利到梵高,从16世纪到19世纪,52幅真迹,非常难得。想看真迹,对真迹的渴望如同真理,因为稀缺。
在上海,最喜欢的事,是走小马路,一条条的小马路四通八达,汾阳路,新乐路,绍兴路,东平路,五原路,余庆路,兴国路,武康路,安福路,华山路,巨鹿路,思南路……只靠脚力,随机走,看建筑看梧桐看小铺,小马路殊途同归。平底鞋,走很多很多的路。
在音乐学院附近一家咖啡馆歇脚,是被长窗吸引,走进去,两桌客人,安安静静。这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虽也有不少网红打卡的店铺,但并不妨碍另一些有中年气韵的店铺存在,这一点跟日本和香港比较类似。并没有一窝蜂,各行其道,互不打扰的意思。一长窗对着音乐学院,梧桐道,窄马路,三两行人,有画面感。另一长窗,对内院,一株树一株腊梅,相映成趣。不过,最好看还是喝咖啡的客人。窗边一对中年人,女人穿灰色毛衣,盘发用簪子简单固定,说话用的腹腔,音量不高却显沉静清晰,很是好听,像是学音乐的。聊天偶尔夹一两句英文,对中年人用英文是有好感的,随手拈来,总归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另一桌是个女生,戴着耳机,面前摊开厚厚的乐谱,在读谱记笔记,干净的女生也是好看的,是那些怪模怪样的网红无法比的。最后她起身离开,合上书,我看到封面是BAHE(巴赫)的乐谱,更添一层好感。咖啡馆氛围是对的,人是对的,很安心,坐了一个多小时,爵士乐是背景。喜欢看到安安静静讲话安安静静看书写笔记的人,这些场景令人心安,如同看到小婴孩的脸,天下无事岁月静好之感。
另一间咖啡馆,也是散步路过的,有点日式木造咖啡馆模样,未到营业时间,稍等了一会儿。发现老板蹲下身擦地,作开门前的清洁准备。这家咖啡口感清澈干净,真的太久未喝过这样的口感。问了一下,说是烘焙的原因,豆子并无稀奇的,老板亲自烘豆子,不假他人之手。一街之隔,是那条网红的武康路,人堆着拍照打卡。而往里走一段距离的小马路,没人拍照打卡,只是安静喝口咖啡,店员和老板都在柜台前忙碌,这是好店铺,做长久的样子。
上海到处是街角咖啡,总能于不起眼处遇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在一家咖啡馆看到了一种植物南蛇藤,很多的书,抽出了陈丹燕的《永不拓宽的街道》,这个版本差不多20年了,我也有,很是喜欢,在合适的地方就像一种重逢,总能唤起点什么。气息好,品味好,种种都是对的。对的人对的地方总让你更喜欢自己,凭添一种信心。一杯咖啡就有了附加值,物有所值,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能坐得下来,能安静喝口咖啡看几页书,是永恒的真理。很多网红店有慌乱短暂的气息,不长久的意思,人也不好看的,总像要抢什么似的,不从容。气息是可以传递的。
再说说物有所值。这次去上海,主要还是奔一场大展。提前预约购票,一大早去,想赶早场人少,可以细细看。没想到离开门还有四十分钟,已排起了队。适逢那天降温,冷风,衣服穿得不厚,边等边跺脚防感冒。到开门时,队已排到了拐弯处。庆幸自己来得早。看完展,第一感觉是再在冷风中排40分钟也值得,超值。早上来是明智的,进场时人还不多,可以好好细看,再回头远观,来来回回看了四遍,近两小时,到出门时,人多起来了,拍照的人也多了。看展的心迹照片是拍不来的,最终只在心里,像被清泉洗涤一遍,除尘清洁。一幅真迹带来的是永恒的静谧,喜欢那些中世纪的肖像画,温柔的,严肃的,恐惧的,脆弱的,意外的,种种种种,呈现在画作上,都有一种大宁静,作品近乎神性,隔着时间抚摸到时间。16世纪的作品,距现在已500多年。在时间里,留存敬畏。喜欢圣母的祈祷,穿红衣的男孩,还有那张不知名的候爵夫人相,来来回回看了多遍,那张伦勃朗自画相,任何一个角度,目光都有注视……
在上海,除了步行,我也搭公交,公交带你熟悉城市的每个角落,有一个结构图,这是有意思的事:原来这条马路是连到那里,这两条马路原来这么近,可以步行的。还可以看到好看的人,路边候车的女孩,暗蓝色大衣,灰色围巾,配色很舒服,谐调最美。
马路边有家香氛店,喜欢店堂布置,信步进去,闻闻味道,买了一支手霜,是雪松的味道,干净清爽,如同大雪天的呼吸。
街边有不少开了二三十年的食馆,我信赖时间,开了很多年,还能维持下去,就有它的道理。一碗黄鱼面,一碗菜泡饭,小小店铺,五六平米,铺桌布,有窗景,适合一人食。时间,是我信赖的理由。有了时间,好像没什么过不去的。
当然,书店是极爱的。黄昏路过一家开在旧教堂的书店,诗歌书店,随意翻书,读到心动的句子,日本俳句:青蛙,跃进古池的声音;聂鲁达的诗:世上可有任何事物,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忧伤?|
迟来不如永不来,不是吗? | 今年春天的树叶,有什么新鲜事可以重述……心里默默地念这些句子,迟来的不如永不来,是的。
每到上海,我必去看看张爱玲,去她的故居楼下喝杯咖啡。抬头望望她的阳台,阳台之于她,是一个瞭望塔,当年她在阳台上,看佣人提着篮子买菜,看封锁,看电车过场。在常德路这间公寓里,她写下了封锁,金锁记,倾城之恋……篇篇上佳,这个时段之于她,是镶金边的日子吧。喝咖啡时,翻翻书店那些熟读多遍的作品,思绪飘到很远。墙上有她的笔迹: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黄昏,在思南路一间咖啡馆里翻到金宇澄的一本随笔,比起随笔,我更喜欢他的小说“繁花”,多年前有段时间,我给不少朋友推荐过这本书,说语感太好了,很长时间没有读到这种灵动的笔法了。那时的自己好像也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看到喜欢的书已不再喜欢推荐了,各人口味不一样,默默看就是了,萝卜白菜吧。思南路的黄昏,小风,翻到金随笔的后记:
他写道
,家里养了一条鲷鱼,“很多年,每次打开鱼灯,它就逐渐醒来,有时,它表现出恐惧或愤怒,冲撞鱼缸,一如特定时期人们对环境保持的那种警惕。
原因很多,也许它是:
为往事不安
发现变化太大
拒绝自己如此的模样
看见一条陌生的鱼。
……”
抬眼,早春二月,春风还有寒意,思南路梧桐叶飘飞,小马路上行人三三两两。金先生“繁花”里出现最频繁的词是“不响”。人生很多时候,就是不响吧,说什么好呢?
走很多很多的路,路过很多很多的故居,去故居要看树的,宋庆龄故居的香樟,巴金故居的玉兰,都是上了年头的。
很多很多的漂亮窗景,可以看教堂的窗景,可以看寺庙的窗景,可以看小马路的窗景,可以看故居的窗景,人和神没有隔,古和今没有隔,一切似乎都是流通的。景是活的。路过襄阳公园,梧桐是好看的,小公园却掩映着几条小马路,走走歇歇,人在其中,有被尊重的感觉。这是我喜欢上海的原因。虽只是呆个三两天,内心是充盈饱和的。
晚上,在酒店窗前看夜景,拉灭灯,看远处高楼里的灯光,灯火里的人家,再远处还有隐约的教堂顶,天上一颗星,马路上车来车往。
所有的人和事,都连成片。被拉近拉远稀释,过得去过不去,都在过去。这是早春二月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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