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姗姗来迟的喜悦是我的追求。读书，完成某件事，一个过程，一种可持续的状态，需要花时间才领悟的事，经历后会心一笑的事……所有，所有，姗姗来迟的东西。

         读书的快乐，不在于数量，或别人开的书单，或什么高深的书，一种文化鄙视链，这都不是。而是某一阶段，你发现了一种相通，国内的国外的，这个作家和那个作家，已逝或在世的，中世纪和现代的，高雅或凡俗的，那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秘密相通，因为，真正有底蕴的作品，都是在探索生命，探索时间，只是探索，并无结论……了然会心的感受，如同姗姗来迟的喜悦。

         比如，前几年，我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时，想到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不知感觉对不对，个人认为这是刘震云最好的作品，列入可以重读的书，但很少听人提及，可能不及他的其他书有名吧，有名并不是最好的。

         读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读李娟的“冬牧场”和“阿勒泰”，萧红的“呼兰河传”，那份纯粹和涌动的生命力，想到了“走出非洲”，“英国病人”，还有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当然，它们并不是一类的，但个人觉得可以作为一种大视野的地域小说或游历小说，了解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时段，一种古老，一种历史，一种人生，以及背后绵延的深意，它们的共通之处，是某种隐藏在深处的生命力，这是作品的价值所在。甚至可以当游记去读，比那些到此一游的作品不知高明多少。还有，胡兰成“今生今世”写的江浙乡村，那种笔法和深意，以至多年前，我每去江浙必带上他的书当旅途书……

         喜欢这种相通，会心一笑，它属于我的心理归类。好的作品，像一条大河，缓缓流淌，姗姗来迟，读完后，那种快乐会延续，一点一点，喜相逢，充满感恩。

         春节时，交替读“红楼梦”和普鲁斯特，红楼梦有点烂熟于心，是任何时候都读得进的书，普鲁斯特逝水流年第一册重读，意外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某种相通……中国民清时代，法国19世纪，两个家族，人物纷至踏来，时间斗转星移，缎花茶和玛德莱娜小饼，转到雪水烹茶，鸡汁烩茄子的味道，那些因气息和味道而产生的时空延续……头上插满菊花的刘姥姥，转到性情古怪的莱奥妮姑妈的房间，风雨天的壁炉和静谧……中西交汇，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种交汇也是姗姗来迟的。当然，从文化来讲，红楼梦是本土的，更好读，而普鲁斯特，是异域文化，读下去需要耐心。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毛姆评价普鲁斯特，宁愿读普鲁斯特闷，也不愿意读其他平庸之作取乐……他们只是在讲时间、过客以及某种永恒和无常。他们本身有一种姗姗来迟，属于一生一部的心水之作。

         喜读鲁迅，每每想到莎士比亚，鲁迅写的悔恨、绝望，悲哀，迂腐，就如同木心先生所说，莎士比亚写什么都是到极致，悔恨，忌妒，仇恨，深爱……他们之间是相通的，简洁，凝练，短小，淋漓，力透纸背，小书可以读厚，像一种侠路相逢。

         阿加莎、张爱玲，我让他们喜相逢。完全不同类型，却同是聪明至极的女人，千百年出一个的天才作家。信手拈来的才气，本本书水准不差，文字酣畅。阿加莎的幽默，张爱玲 的透彻，他们共有的自然而然，没有捉襟见肘的酸腐局促，写得放松透气，一种难达的境界。某次，偶然交替读他们的书，一种此起彼伏的快乐，从内心深处涌起，又回归内心深处，真好啊。

         “基督山伯爵”，书购于大学时代，从父母家书架上找到，2020年疫情期我才真正通读完，手不释卷，真好看啊，那个疫情期我还读完了陀氏的“死屋笔记”，也是一句真好看啊……他们绝不是一类，当然陀氏的文化地位高得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写得好看啊。它们让我在疫情期，内心平静，沉入深海，没有过多关注改变不了的外在世界，那些人人都在评论、害怕错过什么的世界……

         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对不起，我把他们归到了一类，福楼拜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说，“我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他们都是真的人，都是充满了人性弱点的人，他们跟一般的女人没什么区别。那种人物，都是立得起来的，小说，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人物，而不是讲道理，这是经典作品承载的意义。

         还有，还有，有点调皮的钱钟书先生，和同样有点调皮的沈从文先生，“围城”和“湘行散记”不是一类，我却把他们归到了一起。从文先生最后一次回家乡凤凰，坐在院子里，下细雨，他说家乡的油条小，好。咪着眼睛对表弟黄永玉讲：懂得就值得。一直记得这句话，懂得就值得；钱钟书和杨绛的晚年，早上豆浆油条，上午下午读书写字散步，生活清简到纸笔相连。 

     《陶庵梦忆》的张岱和《随园食单》的袁枚，这两位明清才子有某种相通，不折不扣生活家，有趣味，袁枚还会写志怪小说，志怪小说“子不语”行文凝练，个人感觉比“聊斋志异”多些烟火气，有趣的人吃颗糖也比别人看上去有滋味，是不是？

        还在想，“浮生六记“的沈复和“今生今世”的胡兰成如果隔空相遇，不知有无话讲？

         ……

        读书不是目的，找到那种相通，因为相通而积蓄的喜悦，那种不拘泥，上下五千年，纵横四海的宽阔，也许才是读书最大的奖赏。我着迷于那个过程，喜欢那种曲径通幽的了然会心，欣然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渐渐通透，也许人生的某些境界永远无法抵达，可，过程本身已是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