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逢国难,无力到前线救援,本当在后方本本分分的过活。可是看到听到各样的人等与各色的言语,令我无法老老实实的沉默。于是写下这篇博文,说几句心里的话。
我虽然没有什么大能耐,但也深深认同鲁迅先生救助心灵胜于救助身体的观点。一介书生有没有别的本事,写下一点自认为还不算教人学坏的话,且算作是为救助心灵出一点微薄的力吧。
初入社会的时候,曾有人告诉我:要识人就必须要共事,只有遇见事,才能看出一个人。我很同意。这么多年了,一直谨记这箴言。颇受益。
最近国遭大难,更令我觉得这箴言的正确。这当大事的时候,也正是识人的好机会。
看电视的报道,见到地震刚刚发生,早早从前线退回来的记者在宾馆里发来报道,信口说到:救援进入了尾声。于是见到了“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典型,想抢功劳却又怕死,现眼啊!再后来看到,某记者随手撩开手术室的门帘闯进去,肆意拍摄光着膀子趴在床上等着的病人,还想采访准备做手术的大夫,毛毛躁躁的把话筒搐到大夫身上弄脏了刚消好毒的手术服。于是见到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典型,自以为自己的工作最重要,最优先,好像自己也因此崇高、膨胀起来,不专业啊!
在大难面前,人和人的表现真是不一样,有人无私,有人鸡贼;有人善良,有人险恶;有人崇高,有人卑鄙;有人坦荡,有人戚戚……。看电视很有收获,短短的几天,几乎见全了各色的人性。
然而电视毕竟离得远些,最实在的还是对身边人的感受。遇到了事,人和人的反应真是不一样。这里面主要分成两类,一类是“聪明人”,另一类人就是“聪明人”嘴里说的“傻子”。
要捐钱了,你这正要掏钱包,“聪明人”说了:“谁捐给我了?我还需要钱呢,你们捐的钱最后不定落到谁的口袋里了呢!”于是有些本来的“傻子”,羡慕的靠拢过来追求“智慧”了。
总理去灾区了,你这正感动呢,“聪明人”说了:“这叫作秀!人家是玩政治的!”于是有些本来的“傻子”,也慌忙收起眼泪。
学校塌了,你这正为孩子着急呢,“聪明人”说了:“豆腐渣工程,怎么没见政府大楼倒了砸死几个当官的啊!”于是有些本来的“傻子”,赶紧跟着咒骂起来。
网上有人引用国旗法建议降半旗致哀,你这正准备响应支持呢,“聪明人”又说了:“不可能!国家什么时候真正拿老百姓当回事?幼稚!”于是有些本来的“傻子”,也陪着笑起来,好像自己早也看穿了一样。……
真是不遇事不识人啊,这些天事太多了。各色的“聪明人”见得太多了,逐渐变“聪明”的人太多了,但是所幸还有很多“傻子”。
这些天人性的种种看在眼里,忽然令我想起鲁迅的《一件小事》来。这是一篇中学语文的必修课文,当年死活没看出好来。可是如今忽然觉得字字句句那么真切,那么悲哀,那么智慧,那么深刻。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文化人,在一个傻乎乎的车夫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他越走越高大,而“我”却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了。一个老太太的摔倒,我何以聪明的认为这是在碰瓷儿?而车夫何以却无条件地相信呢?
说到这里又想起鲁迅的话来,他谈众人评价红楼梦各不相同,有这样几句经典的陈述:“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由这里我忽然明白,“真是不遇事,不识人啊”。原来这事其实就是一面镜子,人遇事之后的言行正是内心的影像。因为自己丑恶,所以看到的满眼都是丑恶;因为自己污浊,所以看到的满眼都是污浊;因为自己皮袍下藏着小,所以看人人都觉得皮袍下藏着小。
照了这么多年镜子,到现在才看清楚。学完了课文这么久,到今天才算读懂。眼瞧着自己一天天的“聪明”起来,到现在才觉出是非。
今日的所得,想必也能“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吧。古人云: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我想以事为鉴,也可以知本心吧。谢谢镜子。
附:鲁迅《一件小事》(请大家温习)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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