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
(2021-04-10 16:29:20)王晓露
一
下了两天清明雨的天空又放晴了。这应该是一种短暂的晴。天空的亮色是阳光从乌云的缝隙射向大地的。清明后的这抹亮色,没有阳光的明丽,但足能扫去清明雨天的阴冷。
也许是我养生有收效了。正月十五后,我就离开火炉。不外出的日子(实际上,我大多数时间都不外出。),我都坐在窗下看书,偶尔,也从书中移出目光,看窗外时间踩过植物们的印痕。植物的花们都相继去了,现在是叶的世界。
风调雨顺,叶们疯长着,似乎转眼间都有枝条的骨架被叶以肉的形式遮挡着。树叶又密起来,树下的浓荫又以庇护的姿势屹立在春末和整个夏季之中。
又是暮春时节。不知从何时起,目光投向窗外,心里对季节的确认都加了一个“又”字。这个“又”是时间的连绵,是经验的重复,是过往的追惜与追忆。从年轻时候起,在暮春中,都会莫名的想起诗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诗句中的“君”是李龟年,诗题《江南逢李龟年》就交待清楚了。可我在想起诗句时,我逢的是什么呢?年轻时认为自己逢的是一种伤春、惜春情绪,是如白驹过隙的好光景……今天,这个“君”,已经具体成我已逝的年华,如年轮般一圈圈的缠绕着我,逼我走向遒劲苍古。
窗外的春去和眼下的书籍《追忆似水年华》让我的心境与它们融合在一起。这种融合让我放下书,看着窗外发呆。书看完两天了,可我不想把它放进橱柜,我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想书中的第一人称“我”、斯万家那边、盖尔芒特家那边、阿尔贝蒂娜以及马德莱娜小点心……他们都是“我”年华的组成者,追忆他们,就是追忆了“我”的年华,说清了他们的存在,就是说清了“我”生命的意义。
喜欢普鲁斯特很久了,可是,直到去年冬天(2020年)我才有勇气读《追忆似水年华》。这部书太多了,七本,好几千页。怕阅读的时间太久,忘了前面已读的内容。
刚开始,我怕一时读不完,每天读六十页。后来,我又怕太早读完,走出了普鲁斯特的氛围,克制着每天读二十页、三十页。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不外出的日子,我都随普鲁斯特进出在法国二十世纪的生活里。
偶有外出去我们黔北的乡村,儿时的乡村生活常和普鲁斯特在贡布雷的叙述重合。他的“斯万家那边”、“盖尔芒特家那边”,和我们小时候对某地的称谓相似。书中的“我”作为法国二十世纪的新贵是去“……那边”散步,而我们小时候自力更生是去那些相似的称谓的地方做事。
我们很小就成父母的帮手。每天早晨,我二姐或叫我去“后头边掐葱或蒜苗”,或叫我去“柏香儿摘西红柿或豇豆”,或叫我去“长溜溜土摘辣椒”等等。这些地名极小,必须记住它们的特征,否则就错把别人家的蔬菜当自己家的摘了。那时的乡村,摘错了别人家的不叫摘错了,是叫“偷”。
《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我”在贡布雷的散步,总让我想起我在我的乡村走过的路。那块叫“柏香儿”的土,是柏香树还是小树时的称谓。到我去摘西红柿或豇豆时,柏香树已成大树砍掉了。现在回乡村,那块土还叫“柏香儿”。那块“长溜溜土”上面是奶奶家的土,通常也是种辣椒,我们家谁,要是分辨不清,摘错了,奶奶家也是不高兴的。
在普鲁斯特笔下的贡布雷里想我的乡村,想我在乡村的童年,那些带着几分贫穷落后的过往便多了几多鲜嫩甜美。这些过后若干年,才在普鲁斯特的叙述里感到的鲜嫩甜美,让我知道追忆也是需要切入点的。何止是追忆需要切入点呢?人内心中感受到的美好,都应该有切入点。也就是说,我们感受到的那么多无奈,如果我们找到另一个好的切入点,无奈也就成了我们可以接受的自然规律。
二
窗外的天空灰灰的,阳光收起它的亮色与暖意,给人傍晚时分的凉意。我还在窗下发呆,脑子里想着普鲁斯特笔下的那些衰老,那些到老后才出现的一代接一代的相似的基因衰老。这样的相似衰老,只有回到祖辈相传的那片土地里,才有人说我们与谁相像。这种相像,让我在我的乡村不说自己的名字,而是某地的某家之后。这个极小地名的某地,它是给更多的人忽略的,是给唯有出生于这个小地方的人知道的。
这样的忽略与知道,都是时间的流逝,都是远与近的连接,都是人类好与不好的光景,而我们,更愿意体现好的光景。窗外的天,总是风一阵,雨一阵,晴一阵,而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呢?
如果我们都能在风来时认知风,雨来时认知雨,阳光普照时认知未雨绸缪,那似水年华还有水流过后似有似无的可追又不可追回的惆怅惘然吗?惘然之愁苦,同样有而未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前些天的清明雨停了,可是在清明雨下的送别却成了一群人钉钉似的拔除不了的哀愁。一对小夫妻的离婚,有惋惜下的挽留,有人财两空的愤愤,更有绝情的义无反顾。二十出头的小女子的义无反顾,像高头大马上的得胜将军,定定的拿稳了夫家的彩礼,又有一岁多儿子作为讲条件的筹码,看着她居高临下的气宇昂轩,我不知道她在这场雨外的何处跌落下马,也不知道她在何处丢盔卸甲。年华因为美好而可抛,可抛的年华有可值之价。而这个“价”,它只在一个人的认知里。
看着小女子走向政府政务大厅的背影,内心在《追忆似水年华》阿尔贝蒂娜离去后,被马甩到树上撞死的叙述里,怎么也抓不住对平安和幸福的定义。生命在,兴致在哪里,就用兴致去消耗生命,就是作为人要的畅快洒脱吗?尽管我们的祝福真心诚意,可经验的再现在心里也如祝福一样真实。每个人的代价都只是属于他自己的,我们的值与不值只能左右我们自己的选择。
天色越来越暗,夜晚下内心的回归逐渐进入安宁,进入普鲁斯特马德莱娜小点心的那点可口的慰籍里。人的一生,尽可以失去,失去,再失去,可无论怎样失去,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马德莱娜小点心,那个消失在清明雨中的小女子,愿她也有她可以回归到内心安宁的小点心,随着夜晚的深去,安稳的做一个梦,再安稳的醒来,面对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