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7/middle/49715db0t9bedb0a04c66&690 解读《锁麟囊》" TITLE="推荐一篇好文章  解读《锁麟囊》" />
迟小秋扮演薛湘灵

 

按语：本文全面地、鞭辟入里地分析了《锁麟囊》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动，可以看作是对《锁麟囊》的解读。读者阅后会得到许多启示，使人顿开茅塞，豁然开朗。希望程迷爱好者能认真仔细地吸收其精华，本文就是对专业演员来说也是极好的辅助教材。

（作者：安意如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80074810100r2k3.html）

 

解读《锁 麟 囊》 

 

001  人 间 天上 

    在我出生的南方，京剧并不是那么普及。生活在江南附近的人家，似乎更坚持甜糯的味道和口音，对于本地的文化也有着一贯的偏爱和自诩。这是自古以来，由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所形成的心理优势——非常自得。

 

    逢年过节，老家便有乡下的草台班子前来献艺。台子若搭起，黄梅戏与花鼓戏必是要唱的。这些质朴的声腔与越剧、评弹有着同样温润的气质，它们很容易让人想到此地的生活：富足的、寻常的、市井的、琐碎的。嘴里哼唱着黄梅调，在田畈水边这么走着，抬眼看见水色映着日色正新，总以为时间还早，然而日子竟然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

 

    时光来去无痕，好似薛湘灵开场所唱：“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有一等女子，光阴在她身边都会收敛箭羽，舍不得她擦伤。六年的婚姻生活，在她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突兀的记号。

 

    天晴日丽，她和儿子坐马车回娘家，儿子埋怨姥姥不疼自己，只因姥姥不肯拔头发给自己拴蚂蚱，又淘气要一匹绿色的马儿，她漫应着。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湘灵保持着少女时的优雅，依旧是那样富足坦然的性情。如她所说，驻青春依旧是玉貌珠颜。携娇儿坐车中长街游遍。

 

    同样是回娘家，湘灵绝不会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再背个胖娃娃。这样热闹是热闹，可是未免手忙脚乱，有失身份。这份热闹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在京剧中表现。京剧的热闹是动而不乱，无论台面上锣鼓怎样喧阗，底子也要是端凝的，要镇得住。下面往往还有事呢。

 

    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水灾——若不是那场大水，这个戏就该是另一出戏了。那场大水改变了一切。当洪水来袭，整个登州城被淹没，转眼间湘灵和家人失散，万贯家财付之东流——若问这水为何来得这样巧，便显着不大懂戏了。

 

    戏之道，取得就是巧字。不是因为所以，而是原来你也在这里。①（在老的本子里，关于水患是有铺垫的，但是现多已不演这段，也无大碍。）

 

    她随着乱民流落到另一个地界——莱州，此地应与登州相离不远，因为这时候湘灵还没有醒过神来，腹中饥饿，便哭唤：“官人，我饿了啊！”——就像一个孩子。

 

    我每看到这段总忍不住微笑：不是笑湘灵她四肢不勤，是喜她与官人夫妻感情这么好。一个人在危难的时候想到要去依靠的人，一定是心底非常信赖的人。这时节，她叫的人不是娘亲，而是官人，可见这段婚姻是美满的，她是个幸福的女子。②（在老的本子里有梅香白薛湘灵婚后与夫婿周庭训夫妻失和，与情节发展，人物情绪俱不大契合，现多去掉这段白。）

 

    若她此时哭的是母亲，唤的是梅香，都不是那么好。便如我们今日，在外时热热闹闹，归家无人照料，吃得是速冻食品，有什么好？身边若真有男人贴心宠爱，便是一辈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又有什么关系？未必不是福气，未必不让人羡慕。

 

    她被这灾难击懵了，一瞬间内心回到孩童。此种情况曾出现过。那时却是因为幸福——她待嫁时，千挑万剔，百般不乘心愿，嫌手绢颜色不好，花瓶样式不好，嫌锁麟囊上麒麟绣得不像，再三命人去换，阖家老少被她折腾得人仰马翻。

 

    其实未必真是那么不好，薛家豪富，嫁女的妆奁焉有不精心预备的？是她自己挑剔。以绣鞋为例，看看薛大小姐挑剔到什么程度：

 

    “样儿要鸳鸯戏水的。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鸳鸯要五色的，彩线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配影需加画，衬个红莲花，莲芯用金线，莲瓣用朱砂。”

 

    最绝的是，她闲闲提及 “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一个对生活要求细致到鞋尖的女人，她的生活态度，不可以说不精致。她就这么遥遥指挥着，一直不露面。直到丫鬟梅香记不住她对绣鞋烦琐的要求，她才慢慢走出来，唱了一段四平调自抒心境：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非是我无故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

 

    听过这如春水初融，欲诉还休唱段之后，你大概才明白，原来她，不是有心给别人找麻烦。她是待嫁女儿心，又欢喜又焦虑，又矜持又急迫。简直不知道如何自处。偏偏这时又无事上手。原来事事皆好，现在件件要挑。为的是，心中女性意识的萌醒。明天以后，便是作新妇了，有了这点觉醒，不知不觉已学着操心。

 

    这矜贵自持的女儿，心思如春阳潋滟。她娇纵，却肯时时与人为善。当老院公薛良因为她的挑剔为难掉泪时，她立刻收敛性情，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谢意，歉意。

 

    也许是知道自己人生的戏才刚刚开始。小小的波折过后，她带着母亲精心准备的锁麟囊羞答答地上了花轿。这么一路，走到了春秋亭，避雨。

 

    此时又来了一乘花轿。据薛湘灵后来回忆，这花轿是“短花帘，旧花幔，参差流苏，残破不全。”说得好听就叫“因陋就简”，说得不好听那就是“破轿儿花”。里面坐的是寒士之女赵守贞，天若不降大雨，这两个人各走各路，各进各门，可能终此一生都不会认识，可是天让她们在春秋亭相遇了。

 

    赵守贞是个贞静女子。她知道贫穷，也守得住贫穷。老父终生不第，贫得彻骨，结识的朋友也全不中用。不要说妆奁，连送亲的轿子也是半赊半欠雇来的。她明了父亲已经尽力，反而劝慰父道：“想这催妆之物，俱是敷衍俗人眼目的东西，难道一无所有，女儿就不登花轿了么？”一点没有抱怨，带着绝望后的坦然，安安静静上了花轿。

 

    然而，老天仿佛刻意要考验她的意志似的，下起了泼天大雨。这雨在湘灵看来是锦上添花，对赵守贞来说却无疑是雪上加霜。偏又劈头撞见薛湘灵轰轰烈烈出嫁之势，而自家被送亲人一路冷嘲热讽。这一切俱是因为无钱作势。

 

    她一直坚守的安贫乐道的信念，在此际受到严重冲击。

 

    耳听得轿外老父亲一路低声下气遭人嘲笑，想到自己入门后还不知将会面对什么样难堪的处境，她心灰意冷，一腔幽怨，终于在轿中急痛失声：“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哭声惊动了湘灵。她听到有人悲泣，心生疑惑，让梅香去打听。梅香说：小姐，咱们避咱们的雨，他们避他们的雨，雨过天晴，各自散去，您管他们干什么啊？梅香不懂事，说得却是大实话。她言语莽撞触痛了赵家父女的自尊。湘灵斥责了她，又让老家人薛良去打听。这是薛湘灵这个富家女最让人赞赏的地方：她并不因为自己富足就泯灭了对他人的善意，相反，因为富足，她更有心思去善待身边的人。

 

    富，不惹人讨厌，以富为傲才讨人厌。看一个人是否是贵族，不是看她是否撑得起生活的奢华排场，而是要看她是否时时记得对他人关心帮助。真正的慈悲应该是建立在怜悯之上的帮助，而非空洞的怜悯。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陶嚎?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驾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梅香说话好颠倒，蠢才只会乱解嘲。
    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蠢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费词又滔滔，
    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去问一遭。

 

    待得明白因果，湘灵心动：“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啕。”

 

    这七窍玲珑的女子转眼就明白了守贞的心酸。她虽从未体会过什么是贫穷，却能将心比心，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种顿雪消。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他半分毫。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她深知世态炎凉，人多生就了双势力眼，一个贫女入门会受到嘲笑和轻贱。换作一般人大概会感慨几句，赠银数两。她却慷慨解囊，相赠何止千金。（须知锁麟囊中珍宝是薛母为保佑女儿早生麟儿，单独挑出来的体己儿。）

 

    你听她淡淡嘲道：“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只此一句，便见得湘灵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人，对不是自己的东西尚且要心生贪欲，要果断解囊相赠，还要不留姓名——或许一个男人可以做到，对一个女人来说，谈何容易？

 

    她是劈面而来一道光，照亮了赵家父女黯淡的前途，也照亮了人心。

 

 

002  天上人间

 

    湘灵是赤子之心。

 

    守贞也别有一种磊落慷慨，她坦然接受了陌生的馈赠，亦没有要求知道姓名。

 

    可是若干年后我们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行善。当年湘灵将善的种子放进她心里，今日她已将这善意不断传递下去。她将锁麟囊单独供在朱楼上，那楼，连儿子也不许上去。登州发水，莱州富人对涌来的难民倨手相看，只有她与夫君开设粥棚舍粥。

 

    若非如此，薛湘灵还不知道将流落何方。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这两个女子，俱是红粉侠士。湘灵比虬髯客、吴季礼不遑多让，守贞又何逊于李靖、徐公？

 

    湘灵流落莱州，遇到故旧胡婆，胡婆引她去领粥，湘灵将胡婆领到的最后一碗粥让给了一个因腿脚不便没有领到粥的老人——她依旧是不忍，即使是在自己也有生存危机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依然是“一个个骨瘦如柴”比她还可怜的人。

 

    舍己为人是大慈悲，可吃饭的问题依然横在眼前，正在两人无计可施之际，卢家的家丁出来对胡婆说，你去问问那位大姐是否愿意到我们府上府做老妈子。

 

    湘灵为生计计，纵然担忧惊怕，亦没有不去的理由。她与胡婆依依告别，悲悲切切，再三说：“胡婆，你要来看我呀。”她入府为佣，被安排做小少爷卢天麟的保姆，赵守贞不认识薛湘灵，因为当年隔轿赠囊，她俩实际上是未曾谋面。

 

    赵守贞殷殷叮嘱湘灵的场景看上去那么熟悉。当年，她为了绣鞋曾这样使唤过梅香，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今日，她为人仆奴，才了解被人呼来喝去，是多么无奈尴尬。

 

    在花园，她忍住心酸，耐心陪伴小主人玩耍，直到卢天麟玩累了睡着，她坐在旁边剪纸马，不禁悲从中来——这数夕之间的变故，天差地别的际遇，直到此时才如梦方醒：她意识到自己已非昨日娇生惯养的薛湘灵，而是卢府下人薛妈。

 

    际遇之变何异天上人间？在这样的变故前，湘灵没有怨怼，这是尤为难得的。她开始自我反省：“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如今只落得旧衣破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振作精神，早悟兰因。”

 

    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振作精神，早悟兰因。”有多少人能够在挫折和苦难面前检点自我，不归罪于旁人，不怨怼上天，而将一切归咎于自身，改过自新。

 

    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是凡人往往骄矜过头，失去了应有的谦卑与平和。以为诸神退避，自己真是那么出类拔萃，所获得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

 

    薛湘灵其实是很谦卑的，她在富贵时就保持着“她为饥寒我为娇”的清醒，可是她依然觉得今日的困厄是自己的不是。就如她所悟到的福祸相倚，富贵无常，一切世相的本质均是变动的，苦海不是来自于他人，而是自溺。

 

    人需自赎和自新。就这样薛湘灵完成了从一个善良无助的小女人走到一个能独自承担生活考验的完备女人的过程。

 

    再后来，湘灵为公子上楼寻球，惊见锁麟囊，因落泪被守贞委婉询问，再到三让椅。回忆前事，守贞确定她就是赠囊的恩人，奉她为上宾。此时湘灵的家人遇到胡婆得知她在卢府为仆，赶来与她相聚，一家团圆。守贞更以一半家财相赠，与湘灵结金兰契。

 

    或有人会羡慕湘灵的好运气，焉不知她根本是施恩不望报的。她所领悟到穿越富贵贫困的道理，已经让她日后的人生有了更坚实的底蕴——好生活不完全由富贵凭持，得乎心态。

 

    最后薛湘灵唱道：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③（此处用是张火丁版的唱词，老版为：“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莫再痴嗔休啼笑，教导器儿多勤劳。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这是唱给看戏的人听的。

 

    《锁麟囊》的真谛不是要宣扬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因果报应分毫不爽。它是在说：人应该学会遵循天道，领受教诲。

 

    人且做，天且看——浮云世事，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