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楼

钟宜霖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知道。刹那间电梯就停止了，停在十八层楼中的某两层之间，刹那间。

于是我们故事的两名主人公就展开了这样的相逢。男主角是一名略带神经质的考古工作者，年龄不详，简称男人；女主角花容月貌，自恃甚高，起码是梦露级别的，平时走路脸上的粉都往下掉渣，和灰尘一起在空中舞蹈，简称女人。

大约是在明天的时候，可能是黄昏，更可能是子夜，也没准儿是凌晨，总之不知道是什么钟点，我们的男主角与女主角正在一个电梯里站着。一个站在前一个站在后，站在前的正专心凝望着不断变化的楼层号码，站在后的正倚在墙上照着电梯的镜子，刹那间只见眼前一黑，接着两个人脑中的血液一齐往下涌，地心力使两个人不再保持自动上升状态，镜中的一切图象都消失了，红色的数字号码一闪也突然溜之不见，只剩下黑乎乎黑洞洞的一种纯粹的颜色在两个人的视觉系统里不断摇荡。

就在此时，故事开始了。

啊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男人叫。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停了？！女人叫。

然后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开始拼了命地敲打铁门。咚咚咚！咚咚咚！并不断夹杂着男女声二重奏周游回荡。

最后两人忽然同时停止一切努力，屏气贴门悄然倾听。原来是楼上一阵尖叫并狂奔之脚步声楼下一个小孩哭声及几个成人的吵闹声。男人和女人正在一片漆黑的黑暗中凝神屏气侧耳细听，无意中女人的挎包却撞到了男人身上，男人顿时叫了一声，声音细微而坚硬，饱含着被侵犯的反应。

怎么了你？女人说。

你的包哦没什么。男人下意识地推推眼镜，但事实上这个充满知识性的动作女人并不能在黑暗中看见。

妈呀真是吓死人了这儿怎么这么黑啊自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黑黢黢的晚上。女人说。

男人沉思了良久，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黑夜本来不就是黑的么？男人问。

是啊是啊可再黑也顶多就是天上蓝黑蓝黑的地上都有路灯的什么时候这么黑过？！女人说。

而黑夜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天黑地也黑了啊直到原始人类发现并且学会利用火种……男人大惑不解地盯着女人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的黑暗。

奇怪了你说什么我从小到大可从来没见过你说的那种黑夜啊天哪要真是这样天黑地黑一片全黑什么都看不见那我可怎么活啊。女人大惑不解地盯着男人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的黑暗。

从来没见过？男人在深深的黑暗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像一个思想家一样闭着眼睛，虽然在这样的世界里眼睛已成了多余的东西。从来没见过吗怎么会呢在我以前考证元谋人原始群落时还没有发现人工火的痕迹那么他们所见到的黑夜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呢唔这对我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启发。

你在那儿嘀咕些什么？女人生气地说。因为她觉得一个男人在这样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中居然不为自己骄人的美貌倾倒跪拜在地然后拼命追求然后狂热求爱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她下定决心要征服这个黑夜中的男人，让这个看不见的男人为她着迷为她发狂为她的美貌不能自己就像她周围其他的男人一样，以获得一种虚荣被满足的快感，并进一步证明她是一个魅力非凡且不同寻常的女人。

告诉你吧电梯要是再不修好今晚我可就没法去参加那个空前盛大名流荟萃的午夜沙龙了我可是今晚的主角呢唉真是人怕出名啊。女人故意用一种悻悻并略带哀怨的语调想引起男人的好奇心及后面一系列的发问，这样女人就可以尽情发挥下去肆意向他炫耀她今夜的这身装扮，法国著名时装品牌的精致晚礼服，意大利特制的镶钻高跟鞋，名牌蛇皮手袋，最新时尚的艳丽彩妆，还有那被来自巴黎的名贵香水气息环绕的珠宝，诸如此类，虽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都是盗版的名牌。

沙龙？男人的语调显然更加迷惑，这难道是古生代的又一种化石种类吗？为什么我从没听说有过这种恐龙呢不过重要的是恐龙的灭绝问题是否会与原始猿类的出现有着某种因果联系或是遗传因素？男人在自言自语中陷入了更加艰苦卓绝的思考。

罂粟？女人经过伪装的声音甜蜜得像奶油冰淇淋上的樱桃，他怎么会知道我有这东西？难道他也想搞点这货？还真看不出我得赶紧想办法跑出这要命的鬼电梯叫我的波分得（Boyfriend）赶紧来弄一点来唔看来这次又能狠宰他一笔啦。

两个人于是开始进入了两种思考状态，空间暂时安静下来，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这时楼上已经基本安静下来只有保安人员在外面大声疾吁：“安静！只是暂时停电！全市暂时停电！大家请安静！”，楼下的小孩也已止住了哭泣，在吸溜吸溜地吃着糖果，除此以外就是一片安静，整个又黑又静，简直吓人。

女人这时突然感到了某种恐怖的气氛，此时她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渴望。女人，她的名字是弱者。全市停电，这是多么骇人的场面，外面真的会是天地一片黑暗了啊。女人这才突然想起没有了光线自己再有绝世的美貌也是徒劳，所有的资本都被黑夜统统埋没了，所以任何男人都不会为之倾倒，她失去了美色，也就失去了目的。想到这里女人不禁沮丧起来，女人懊恼地扭了扭身子。

这可怎么办呢咳怎么办呀我们被困死在电梯里了瞧瞧这里黑得有多可怕！女人对假想中的男人抱怨说，哎对了你也是住在这座大楼里的么？

是的我住在第十八层最高的一层因为我喜欢远离闹市清清静静地做我的研究。男人一边回答女人的问题一边仍然没有放弃对原始时代黑夜景观的深层思考。他的手开始互相摩擦，缓慢地，每当他一想到关键时刻他就会做这个动作。

嗳是吗我也住在十八楼呀巧了巧了咱们还是邻居呢你是一八零几的我在一八零六。女人说。

我？我在一八零七。男人说。

女人于是恍然大悟再度习惯性地呈现出修饰过的女人的甜美笑声，哦原来你就是我旁边的那一家儿呀以前我在这楼里碰见你还以为你是一六二四号那个胖女人的丈夫呢。

我还没有结婚。男人的语气一本正经像四四方方的电梯一样为自己验名正身。

女人顿时放开音量狂笑不止。反正一片黑暗中两个人都是瞎子，所以她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她眼角的皱纹。怪不得你家的煤气费老比人家少一大半呢原来是这样啊唉不过我压根儿就没交过煤气费我傍着一款呢天天吃饭店而且从不掏钱。女人得意洋洋的同时心情又鲜亮而自豪了些。

那你们家别人也不吃饭？你爸，你妈？男人的思路和女人总是相悖。

女人停一停低声说：我们家还能有什么别人打我八年前从老家那乡下破地方到这里以来一直就是我一个人过我爸我妈都是农民跟着他们我还能有今天？

农民？男人再次大惑不解地推眼镜，和女人整理头发的动作一样都不可能有人看见，然而他还是习惯性地做了。农民有什么不好吗古代的人可百分之九十八点七都是农民他们整天种庄稼更不用说原始部落了那时候连部落首领都是农民……

你这人怎么这样？！女人被他的理论说糊涂了，她生气地一顿高跟鞋，神、经、病！女人骂得咬牙切齿。不仅仅因为自己被赞美的计划落空虚荣心破灭还因为男人说农民没什么不好，那她这么多年的奋斗岂不等于零了？

女人不懂得男人思考问题的方法。男人不懂得女人的潜台词。他们就是这样难以沟通。

男人和女人再次进入短时间的静默状态。楼上楼下又开始嘈杂起来，两人忽然都感觉自己像是处在半空中与世隔绝的人。楼上楼下是舞台，不断有好戏上演。

外面在嚷什么？男人突然问。

听听噢好像是有人说明天才能来电了。女人突然一声尖叫，妈呀那我们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女人开始哭。

男人则在继续思考一些刚才被打断了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女人是我的邻居，为什么我们只有一门之隔，住了几年却互相毫不认识？如果不是今天晚上停电，在这个电梯里，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说话。我们为什么就不会互相说话呢？为什么只有停电的时候我们才说话了呢？为什么我们都如此害怕停电呢？为什么现在的人少了电就不能活了呢？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在一个真正的黑夜里度过一个甚至半个夜晚呢？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惶恐呢？那么原始人群，在没有电的真正的黑夜（就像现在这样）里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为什么就会习惯而不会惊慌呢？现代人，他们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怕停电？怕黑夜？还是在怕别的什么东西？

男人开始想。

这时，小小的电梯仿佛不再有四壁了。在女人眼里这是一间看不见光的黑牢，在男人眼里这是真正的黑夜，并扩展到整个无边无际的宇宙。

谁也不知道电梯是多久恢复启动的，谁也不知道。刹那间就开始运转了，刹那间。镜子在墙上映出了女人艳妆的脸，红色号码显示出来了。光明重现。

男人和女人立刻又恢复如初。一个站在前一个站在后，在电梯上，依旧陌生，互不相识。

我们的故事于是到此结束。

                                                                           1994.1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