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
六月是我的生日月。我出生在许多年前六月的一天。过生日的时候,蛋糕上的蜡烛每年都在增加。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淡黄的烛光很温和,然而这也仍然无法阻止我的年龄在熄灭的一瞬间改变。
今年的六月,北京有很多的雨水。在新闻天天播报北方干旱的情况下,还持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在往年是从来没有过的。总而言之,天气是越来越坏了。阴晴不定,暴热暴冷,像个孩子似的乱发脾气。
表姐从深圳过来,我去机场接她。在她到达北京以前,这里刚刚下完一整场的雨,我正在外面,没有带伞,我从来都不带伞。没法出去拦出租车,只好一个人在楼道里徘徊。外面的暴雨铺天盖地,楼道里回荡着冰冷的气息,空无一人的古老的楼道,是五十年前的老式建筑。像一块古碧,透着沁润的光泽,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模样,经历了岁月,已是寒凉入骨。
突然想起我的大学老师。很想去看看他。拨通他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儿子,黄子畅,已经在上初中。他说,爸爸刚回家,正在睡觉,上午刚听完研究生的毕业答辩。我想去,但又不忍打扰他休息,只好犹犹豫豫地说,那,就算了吧。孩子说,要不你呆会儿来吧,五点半。
挂上电话,雨仍然没有停止。我看看时间,下午三点。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等到五点半了。飞机四点钟到,我要去接我的表姐。她从深圳到北京来散心,顺便给我过生日。
雨已经停了。姐姐在候机大厅里等我。我们上了出租车。她比几年前更加漂亮。上一次见她是在奶奶去世以前,一九九九年。奶奶病危,我们几个她带大的孩子从四面八方赶回去看她,一个也没有少。奶奶在见到我们以后就奇迹般地好了。她开始吃稀饭,还能自己下地走路。我们非常高兴。
奶奶那时其实是回光返照。姐姐说。
姐姐当时刚结婚一年。婚后的姐姐开始变得憔悴。不再化妆,成天就忙着哄宝贝睡觉。奶奶见到了刚出生的重外孙女,奶奶很高兴。
那年回到北京以后我就大病了一场,整整半个月昏睡不醒。去医院只查出是感冒,但感冒哪里会这么严重。说不清是得了什么病。半个月后我终于醒来,可以从床上爬起来走路了,第二天就接到姑妈的电话,说奶奶死了。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这场毫无因果的病是为奶奶生的。如果我继续昏迷,也许奶奶就不会去世。
转眼奶奶去世已经三年。姐姐的孩子也已经三岁,上了幼儿园。姐姐爱她像爱自己的眼睛。每当姐姐看见这个自己孕育的新生命,就觉得即使失去世界一切都不可惜。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聊天。孩子大了,姐姐重新开始有时间照顾自己。她比以前更漂亮了,甚至比未婚的时候还要漂亮。姐夫脾气不好,所有的人都劝她离婚,特别是姑妈。但是姐姐为了小孩,一直都在犹豫。
“她是幼儿园里最淘气的,谁都管不住她。”姐姐说,“但是她特别聪明,连老师都说她聪明。——我真不希望她因为我们心灵上受到伤害。”
“那等她长大,你也老了。”我说。
姐姐不再说话。她知道我说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所以我也是来北京散散心。”姐姐说。
我们开始谈论天气。姐姐说这里凉快,深圳都要热死了,我告诉她是她运气好,来之前北京还在下雨。雨后的城市清凉无比。
妈妈还在上班,我带她回家看我爸,也就是她的舅舅。聊天的时候,老爸突然想起来,说钟鲲快过生日了,我笑,说你们不用操心了,到时候我自己过。
晚上来不及做饭,我们就在外面吃饭。我让姐姐晚上和我睡一个床,像小时候一样。姐姐说,她已经预订了饭店,在长富宫,离我家很近。
离我的生日还有一天,但已经有朋友早在一个月前就安排好了要给我过生日。其实从我自己内心来讲,是不太喜欢那一天有很多人热闹的,倒不如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像十三岁那年自己去爬山。
一个人走在山坡上,看着山涧的溪水一亮一闪地从眼睛里滑过。蓝的天空,绿的野,空谷长风。
而现在,身陷在这片繁华的城市森林,那些灵性的东西早已离我远去。我已经身不由己。
从十六岁来到这个城市,已经近十年。十年的光阴,不算长,也不算短,却仍然让我无法看清它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脸。
今年的六月,北京有很多的雨水。在新闻天天播报北方干旱的情况下,还持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在往年是从来没有过的。总而言之,天气是越来越坏了。阴晴不定,暴热暴冷,像个孩子似的乱发脾气。
表姐从深圳过来,我去机场接她。在她到达北京以前,这里刚刚下完一整场的雨,我正在外面,没有带伞,我从来都不带伞。没法出去拦出租车,只好一个人在楼道里徘徊。外面的暴雨铺天盖地,楼道里回荡着冰冷的气息,空无一人的古老的楼道,是五十年前的老式建筑。像一块古碧,透着沁润的光泽,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模样,经历了岁月,已是寒凉入骨。
突然想起我的大学老师。很想去看看他。拨通他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儿子,黄子畅,已经在上初中。他说,爸爸刚回家,正在睡觉,上午刚听完研究生的毕业答辩。我想去,但又不忍打扰他休息,只好犹犹豫豫地说,那,就算了吧。孩子说,要不你呆会儿来吧,五点半。
挂上电话,雨仍然没有停止。我看看时间,下午三点。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等到五点半了。飞机四点钟到,我要去接我的表姐。她从深圳到北京来散心,顺便给我过生日。
雨已经停了。姐姐在候机大厅里等我。我们上了出租车。她比几年前更加漂亮。上一次见她是在奶奶去世以前,一九九九年。奶奶病危,我们几个她带大的孩子从四面八方赶回去看她,一个也没有少。奶奶在见到我们以后就奇迹般地好了。她开始吃稀饭,还能自己下地走路。我们非常高兴。
奶奶那时其实是回光返照。姐姐说。
姐姐当时刚结婚一年。婚后的姐姐开始变得憔悴。不再化妆,成天就忙着哄宝贝睡觉。奶奶见到了刚出生的重外孙女,奶奶很高兴。
那年回到北京以后我就大病了一场,整整半个月昏睡不醒。去医院只查出是感冒,但感冒哪里会这么严重。说不清是得了什么病。半个月后我终于醒来,可以从床上爬起来走路了,第二天就接到姑妈的电话,说奶奶死了。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这场毫无因果的病是为奶奶生的。如果我继续昏迷,也许奶奶就不会去世。
转眼奶奶去世已经三年。姐姐的孩子也已经三岁,上了幼儿园。姐姐爱她像爱自己的眼睛。每当姐姐看见这个自己孕育的新生命,就觉得即使失去世界一切都不可惜。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聊天。孩子大了,姐姐重新开始有时间照顾自己。她比以前更漂亮了,甚至比未婚的时候还要漂亮。姐夫脾气不好,所有的人都劝她离婚,特别是姑妈。但是姐姐为了小孩,一直都在犹豫。
“她是幼儿园里最淘气的,谁都管不住她。”姐姐说,“但是她特别聪明,连老师都说她聪明。——我真不希望她因为我们心灵上受到伤害。”
“那等她长大,你也老了。”我说。
姐姐不再说话。她知道我说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所以我也是来北京散散心。”姐姐说。
我们开始谈论天气。姐姐说这里凉快,深圳都要热死了,我告诉她是她运气好,来之前北京还在下雨。雨后的城市清凉无比。
妈妈还在上班,我带她回家看我爸,也就是她的舅舅。聊天的时候,老爸突然想起来,说钟鲲快过生日了,我笑,说你们不用操心了,到时候我自己过。
晚上来不及做饭,我们就在外面吃饭。我让姐姐晚上和我睡一个床,像小时候一样。姐姐说,她已经预订了饭店,在长富宫,离我家很近。
离我的生日还有一天,但已经有朋友早在一个月前就安排好了要给我过生日。其实从我自己内心来讲,是不太喜欢那一天有很多人热闹的,倒不如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像十三岁那年自己去爬山。
一个人走在山坡上,看着山涧的溪水一亮一闪地从眼睛里滑过。蓝的天空,绿的野,空谷长风。
而现在,身陷在这片繁华的城市森林,那些灵性的东西早已离我远去。我已经身不由己。
从十六岁来到这个城市,已经近十年。十年的光阴,不算长,也不算短,却仍然让我无法看清它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脸。
吃饭的时候天色已晚。在饭店里,突然接到大学同学微微的电话,说刚才黄老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我的手机号,我说是吗,我给过他呀,微微说他可能忘了,你赶紧打给他吧,我说好,挂上电话,立刻给老师打了过去。
老师说,你现在哪里,我说我表姐从深圳来了,我们正在吃饭,老师说那你今天不来了吧?我心中顿时歉然,说对不起,下午本来我想去看您,可您在休息,所以没有去。老师略为失望地说,不是说五点半吗?我说正好今天我姐姐过来,飞机四点钟到,我去接她,所以就来不及了。我问老师说,明天您有时间吗?老师说,明天晚上我要去看我的戏。我顿时又惊又喜,说好啊,那我也去吧!老师说那好,戏是明天七点半开始,我六点一刻等你。
第二天便去看望我的老师。这是师母因病去世后我第二次去看望他。师母是一个极其温婉贤淑的女人,在我不多的记忆中,她是中国传统女性美德的完美体现。师母生前是学校教务处的老师,和黄老师相濡以沫,恩爱多年。不管黄老师遭遇什么样的磨难,师母都始终如一的伴随着老师。黄老师中年得子,他在德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他们唯一的儿子在那里出生,并且长大,是一个极其聪明极有天赋的孩子。但是回国以后上了小学,却总是被小学老师和他的同学们嘲笑。比如他对班上的同学说,他会说德语和英语,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没有人相信他。语文老师一次让他们写命题作文:《升旗》,他在文中写道:“冉冉升起的红旗像一把火炬,点燃了整片天空的彩霞。”这样丰富想象力的句子,语文老师却认为他脑子有问题:红旗怎么能像火炬?给了他全班最低分。
黄老师为自己的孩子遭受着这样扼杀天性和个性的应试教育痛心不已。但是他可以改变文艺理论,却改变不了儿子的语文老师。一个大学教授在家长会上也不得不被小学带班的班主任批评得头头是道。回到家里,儿子看着老师,老师看着儿子。谁也不说话。
师母查出来病症的时候已经癌症晚期。而且已经扩散。她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每天靠打一种价格昂贵到上千元的进口药品维持生命。老师为此负债累累,但仍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妻一天天憔悴,一天天离自己而去。
老师问师母,要不要把孩子送出去念中学,师母说,不要,他太小,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边,还是你自己教育他。
师母去世后不久,我们全班同学曾经想组织集体去看望老师,并给师母送葬,但老师在电话里拒绝了。老师说,他需要安静一段时间。
一年以后,我终于得到老师的同意去见他,看到他这时仍不能摆脱对亡妻的怀念与悲痛。老师说,我在想,我一生当中究竟做过了什么事情,让命运这样地对我,让我在这个年纪,失去我的妻子。
我坐在老师对面,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脸。
老师是我一生中最敬重与钦佩的人,这种感情甚至就像对抚育我长大的奶奶。去年,我的表伯,也就是奶奶的侄子从美国飞过来,我去机场接他。一个和奶奶一样睿智的老者。表伯早年毕业于黄埔军校,解放前到了台湾。他是我所见过的亲属中长得最像奶奶的人。表伯在提到奶奶的时候说,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虽然是个没念过书的乡下女人,但是非常能干。
虽然奶奶是没念过书的乡下女人,没见过大场面,但在我心目中,奶奶是一个睿智、聪慧、勤劳、善良并且坚韧的女人,是一个完美的中国女性。奶奶十六岁嫁给爷爷,二十多岁就离了婚,从此一个人生活,独自抚养我的姑妈,后来又一一带大我的表哥、表姐和我。表姐经常说,我们这一辈人其实受奶奶的影响最大,我们每一个人所获得的成功都和奶奶有关。所以在我们这一辈人中间,都对奶奶富有极深的感情,这种感情甚至超出了对我们的父母。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是和奶奶在一起长大的。是奶奶教会我写第一个字,读第一本书。
奶奶的离世,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如此深重地体会到情感的痛苦。
如同师母对于我的老师。
死亡,原来竟是这样地简单。
生与死的界限,原来就只是那么的一点。
生日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呢?小时候喜欢过生日,只是因为知道这一天可以吃到好吃的东西。可以放假。可以玩。像过年一样。后来明白这是我们的生日,为庆祝我们出生一年一度的纪念。而我从不曾想到,生,会与死有关。
和奶奶的最后一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是在奶奶病好以后,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好了,不会有事了,我们孙子辈的就一个个回家。姐姐回到深圳,表哥去海南,我回北京。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奶奶的。那时候我已经陪奶奶住了半个多月,每天和她睡一张床。晚上,奶奶醒了要喝水,我起来开灯给她倒水,奶奶一口一口地喝,歇了一会儿,她问:“你后天就要回去了?”
我突然无法回答,只点了点头。
奶奶把水杯递给我,我放到桌子上,拉住她的手。
“不然我再陪你住几天吧。”我说。
奶奶摇摇头:“你出来这么久了,单位该催你了。回去吧。”
关上灯,我躺在一片黑暗深处,听见奶奶悠长的呼吸。
但在我临走前的一天,奶奶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和不安。她执意下床走到客厅,和我们坐在一起,听我们聊天。
奶奶的耳朵不好,但是心智非常清楚。我和姑妈正在谈论着返程的车票,奶奶突然说出来一句:
“你再住两天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永远都后悔当时没能留下来多住两天。这是一个老人最后的愿望与企求,然而我却没有留下来陪她,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
姑妈说:“好不容易才托人订到的票,要一推迟怕又走不成了。”
奶奶不再说话。我抱住她,说放心吧,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您的。
我走的时候,表嫂找了车来家门口接,送我去火车站。我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行李,在一片混乱中在门口换了鞋要走。奶奶一个小时前就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和我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我说不出任何的话,只是抱住她,再抱住她。像小时候依偎在奶奶身边,看她织毛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然而现在我却要离开。并且不知道,这一次就是永别。
车子已经在下边鸣笛,再不走赶火车就要晚了。我回身看看奶奶,奶奶戴着棉帽子,穿着棉袄,跻着拖鞋,拄着拐棍,看着我。
我再次抱抱她,然后出门。
上车以后,我抬头往楼上阳台看了一眼,却看见奶奶的头露在阳台外面。88岁的老人,像孩子一般的脸,戴着厚厚的棉帽,对我点点头再见。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忘记那一个瞬间。
写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当我对一个人怀着深切的感情的时候,我就会说不出话。也许是我对老师的崇敬无以表达,所以无论何时面对他,我都会孩子般不知所措地紧张。我总是紧张得要命,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影响了老师对我的看法,实际上反而导致误会重重。除了我去世的奶奶,我最敬重的人就是老师。奶奶已经不在了,老师就成了我最珍重的人。我很少给老师打电话,甚至很少和老师说话,是因为我太紧张。老师在我的生命中太重要了,我太尊崇他,敬仰他,所以反而拉远了我们的距离。在一个你无比尊敬奉若神明的人面前,你只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
在老师家里呆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又陷入了这种紧张。
老师约我六点一刻去,其实我六点就到了,但是一直没敢进去。就在老师家楼外的水泥台阶上坐了十五分钟,等着手表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指到六点一刻。
六点一刻,我准时敲响了老师的家门。门开了,是黄老师。我进去,看见老师家的阿姨刚炒好一个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子。我一时间顿时又变得不知所措。
“啊,您还没吃饭?”我说。其实我也没吃。
老师说:“对。戏七点半开始,我们得赶快吃了过去。”
我愣了一下,老师的话让我没法准确地判断出这个“我们”是包括我还是不包括我。我想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谨慎一点,认为不包括自己的恰当。
果然,老师紧接着就问:“你吃饭了吗?”
我赶紧说:“哦,我吃过了。”
实际上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在来以前我就想过,老师约我这个时间去他家,应该是想请我吃饭。
阿姨回到厨房炒菜去了,屋子里一股菜香弥漫。我懊恼得要命,因为我的紧张,我又闹了一个误会。
“这个戏叫什么名字?”我问老师。
“《眉间尺》。”老师说。
我一紧张,听成了“没坚持”,这么古怪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啊?这么前卫的名字?”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老师有点奇怪,看看我说:“前卫吗?”
他这一问,我立刻又迟疑了。在老师面前我永远都那么不自信。我开始想到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眉间尺》。”老师一字一字地说,像教一个小学生。
“啊!”我这才听清楚了。凭直觉立刻感到这会是一出好戏。
“眉间尺啊,我听成没坚持了。”我笑说。
聊了没几句,阿姨又端菜上桌了,眼看就要开饭了,我开始强烈地感到不安。
于是我说:“要不老师您吃饭吧,我去剧场等您。”
老师显然也被我弄晕了,因为我们的谈话显然还没有开始。
他说:“哦,那好。”
我很想和老师再聊一会儿,但是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因为吃饭的问题而莫名其妙地结束了。简直就是荒诞。
我到门口换鞋,老师又问了我一句:
“你吃饭了吗?”
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其实没吃,也想在老师家吃饭,可我想起前面我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所以我只好再次违心地回答:
“吃了。”
然后我说:“下次吧。”
然后我心中沮丧无比。
坐在剧场里等着戏的开演,我反复回想着刚才发生的荒诞哭笑不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愚蠢。本来我是很想和老师一起吃饭,多聊一会儿,毕竟有一年多没见了,有很多话要说,偏偏就这样不尴不尬地退了场。这种微妙的东西如果分析下去,会变得很有意思。生活中无时不刻存在着的荒诞。
坐在剧场,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看的戏:七点半才开演,但从六点半就开始陆陆续续来人占座,十分钟后,所有的座位已经全满了。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连最角落的位子都没有了。虽然是内部演出,可还是有很多外面的人闻讯而来,在我的前排有一个很有名的电影导演,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这个戏。那么闷热的夏天,在一个小剧场,居然所有的观众都硬生生地从六点四十坐等到七点半。
还有十分钟开演的时候,小剧场里已经几近暴棚,人山人海。不仅座位已经挤满了人,就连所有非演出区的边边角角都站满了人。还有人爬到了楼上,蹲在音箱旁边。
真是好久都没看过这么火暴的戏了。
我跟旁边的人要了一份戏单,在里面找到了老师的名字。黄维若。当代著名剧作家。主要作品《沧海》、《苍原》。我们班是他从德国回来后带的第一个班,被学校誉为是继78级后空前绝后的一个班。黄老师那时候经常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我们的作业,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学生宿舍楼里楼上楼下地跑,挨个到宿舍找我们谈作业。以致于我们谈作业色变,这种恐惧心理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毕业两年后,我曾想再考他的研究生,但不幸师母去世,老师此后数年都不招生。
系主任退休以后,系里曾想让他接任,老师适逢中年丧妻之痛,且一生名利淡泊,婉言谢绝,后来推荐一位年轻教师做了系主任。去年我见到老师的时候他说,他正在向学校申请提前退休,一方面是要专心写东西,一方面也想好好抚养小孩。没有母亲以后,孩子变得更加孤单。
《眉间尺》是老师几年前写的一个戏,用的是戏中戏的套子,写一个剧团在排练《眉间尺》。感觉是在尝试布莱希特的方式。有很多台词,我一听就知道明显地是黄老师风格的台词,谁也写不出来。比如说帮眉间尺复仇的黑衣人杀楚王,只是因为看上了他的脖子。
散场以后,我已经快要饿死了。一个人跑到外面的饭馆吃东西。点完菜,又想起了微微,就打通她的电话,叫她过来一起吃饭。
微微是我的同学。毕业以后我工作了,她则考了研究生。现在她已经毕业,留学校当了老师。已经在带98本科班,和黄老师一个教学小组。
我问她,以前我们都是黄老师的学生,现在你也当老师了,怎么称呼?
她回答,那他也还是我的老师啊。
她的回答让我拍手称妙。
我们班和她一起考研留校的还有一个男生,但他暂时还没有毕业。学校要派他去印度搞研究,一年以后回来。七月份就要走。
我对他说:最近连续两届世界选美冠军可都是印度美女当选,你去了印度,可以大饱艳福啦。他说那可不行,印度男人会杀了我的。
我哈哈大笑。
他已经学了三个多月的印度语和梵文。我和微微都嘲笑他,说他是唐僧,去西天拜佛求经。
在饭桌上,我向他们倾诉了我为什么这么晚吃饭,以及我在黄老师家因为吃饭与否所带来的尴尬,他俩深表理解。
“主要是上学那会儿黄老师老找我们谈作业,把我们都吓怕了。已经留下后遗症了。”微微说。
我笑得几乎喷出茶来。
第二天就是生日。
事先已经在网络上收到一大摞的生日祝福。网友们纷纷发来贺贴:帕帕,小李肥刀,商略,陈村,深夜听雨,穹高,玫瑰翅膀,杨葵,另类漓江。看着那些热情洋溢的帖子,我在电脑面前笑出了声。
姐姐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去长富宫的西餐厅,她在那里等我吃饭。
过去和姐姐吃饭,一层餐厅外面是绿地和喷泉,午后的阳光浅浅地照耀过来,水一般从玻璃外淌到我们身边。
姐姐说,还记得小时候你在上幼儿园,我已经上小学,有一天偷偷带你去上课,把你藏在课桌下面,你自己在那里翻我的图画书,结果老师正在上课,你突然大叫一声:“大公鸡!”我都要被你吓死掉了。
我哈哈大笑。姐姐说的情节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我所记得的只是和姐姐偷吃坛子里的泡菜,还有一次姐姐分给了我几颗花生米。
我说,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幼儿园得了一朵小红花,是老师给我的奖励,结果回来被表哥抢了,我哇哇大哭,奶奶就追着表哥要打他,表哥拔腿就跑,结果奶奶一直追到了楼下。
我们会心地微笑,回忆着二十年前的事情。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却在我们的记忆里印象深刻。
姐姐现在已经是女老板,在深圳开着自己买的车,还准备在广州开分公司。二十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
吃过午饭,下午已经有朋友开车过来,接我们去燕郊的天子山庄。
这是一片京郊的别墅酒店。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湖,绿柳垂烟,差点让我以为是到了江南。后面的这一段应酬的时间过得很快。蒸桑拿,打高尔夫,散步,一下午就那么过去了。晚宴是山庄的老板请我们吃饭。然后是生日歌,烛光和生日蛋糕,华丽的晚宴。
一切都是别人安排好的。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慵懒。因为繁华与我的性格无关。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思绪一点一点沉淀。听着莫文蔚的无聊的白天和夜晚。
在生日的时候,许三个愿。他们告诉你那就会实现。
许愿的时候,看着黑暗在烛光中一点一点变浅,我知道我的愿望只有那么一点点。
也许会实现,也许不会。如果有实现的那一天,我会让整个世界都听见。
回到市区,姐姐回了饭店,我和术术,还有另一位朋友一直玩到凌晨两点。一位早就认识的英俊单身男士。术术说,我把他打成了一个大礼包,送给你做你的生日礼物了。我笑起来,说不会吧?你这是拐卖妇男。术术大笑。
我们先在茶馆喝茶,后来因为晚上吃了鱼翅吃了蛋糕惟独没吃米饭,我就又饿了,没办法,天生就这个命。然后我们就去东直门吃夜宵。在东直门街边的大排挡我吃得兴致高昂,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吃完了一大盘麻辣小龙虾还有羊肉串。
生日过完了,就25岁了。突然发现已经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年龄。
深夜上网,打开电子邮箱,收到一封英国的来信,告诉我伦敦的天气。六月,雾气弥漫的伦敦,此刻正是潮湿而多雨。
我给他回信,我说,北京的天空也正在下雨,在大雨的夜里,我想起自己的青春就这样一天天流逝,然后消失。
27日23:00--28日02:00
于北京雨后的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