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年月，我们正在花季。

即使命运低谷，青春也渴望爱情。就像花园里的花朵，走进春天，再凌厉的雨季，都能让花儿渴望绽放。生命季节步入花季，没有谁能够遏制情窦初开。

兴华恋爱了。

那时候，我家对面有一片柠檬林。那年柠檬花开的时候，兴华拉我走进林间小路，我们停在一棵树下，她靠着树干，眼里亮着动人的光芒，她伸手拉下一匹树叶，说：“我跟他同吃一个苹果了”！

我望她，没有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想她要说的肯定不只是“同吃一个苹果”那么简单。

你知道吗，他跟我嘴对嘴咬一个苹果，她红着脸，声音很轻，我在她羞红的神情里看见一个情景——她和他嘴对着嘴，咬一口苹果，互相望一眼，然后再咬一口，苹果越来越小，然后就……

兴华没有讲然后就怎么样，我就糊里糊涂跟着她脸上飞出了红云。

兴华的这个他，是同在大院的军。军的父亲是南下干部，但很早就“靠边站”了。军跟兴华同一个年级。那时候我还不怎么懂得郎才女貌，只觉得，兴华跟军无论身高还是模样，站在一起都好看。

那以后，兴华常常跟我说起军，说他又带她去哪里玩了，说他们放学上学前后几米远相跟，有时候假装忽然碰上，一起走一段路。

一天兴华说，她已经去了军的家了，打算也带军去自己家。

那阶段，差不多是要下乡了。我在宣传队，兴华没进宣传队，来我家也不那么勤了。我想她是常常跟他在一起的。

后来，我们相继下乡了。

我没有读完高中。像那个年代的同龄人一样，背负着光荣的“知识青年”名号，不得不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

回想起来，我们的青春其实是被一个特殊时代“占用”了。先是跳着忠字舞喊着打倒谁，热血沸腾地做些“自以为对却不知道是不是真对”的事，后来又糊里糊涂不甘不愿地下乡“接受再教育”。

我们的青春，连美梦都没有来得及做，就不得不到“广阔天地”，去全然陌生的地方，放逐，流荡。

那一段日子，我们承担着那个年纪不能承担的艰难，以及青春沉沦之痛。

少女时节的浪漫被担水挑煤下地薅秧等磨蚀。我的父亲，被带去一个县里的“学习班”，母亲进了“五七干校”，妹妹才六七岁，被送去乡下外婆家，连上学都找不到门路。我和弟弟，分别下乡到两个公社，五口人被分离在五个地方。

我下乡的生产队，下地劳动一天，只得5个工分，价值不到两毛钱。

那些日子，我跟另一个重庆知青住同一顶茅屋，每天出工，田间地头，薅秧子点豆子，忍受时间分分秒秒泪啊汗啊地熬，感觉时间特别漫长。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兴华的消息。知道她跟她一个同班女友下到一个生产队，跟军在同一个公社，相隔不远。

那阶段，有个男朋友，会让日子好过点。

我也开始了一段感情。

一个周末，我刚从乡下回到城里家中，正望着空洞的屋子发呆，兴华来了，她红肿着眼，进门就流泪。问她怎么了，她摇头，抽噎，半晌才说，跟他分手了。

为什么？我问，递给她一张手绢。

她哭出声来。我站在她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我又问，等她稍稍安静以后。

爸爸不同意。她抬起红肿的眼。

为什么？那时我，似乎只会这几个字。

他爸爸有历史问题。兴华语气冷静点儿，泪痕挂在脸上，皮肤不太白皙的她，面容湿润干净。

我有点不安，问：

“我们的爸爸，不是都有问题吗”？

“嗯”，兴华盯我的眼神，透出“你不懂”的居高临下，“那不是一道数学题，负负不等于正。”说完这句，她站起身，把手绢还给我，走了。

后来，不知是不是兴华的这番言论，让我没有犹豫就结了婚。至今，我仍然感激他在我父亲最“有问题”，我们家“最看不到希望”而我也被人视为“削价商品”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爱我并娶了我。

一代人的婚姻，总会被烙上时代印痕。尤其我们这代人，婚姻与爱情被制约在个人的意志之外，而认命，似乎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兴华认命。很快，她开始了新的恋爱，对象是县委机关干部。也是一个英俊小伙。有一天我路过县委门口，看见兴华跟他在打羽毛球，就在街边一块空地上，人人都可以看见，可以欣赏。我看见兴华脸红红的，快乐而美丽。

那时，一双俊男靓女，把羽毛球打到街边，也是一道浪漫得让人羡慕的风景。

不曾想，兴华的再次恋爱也遭遇了磨难，不久就夭折了。

不想提及兴华与祥分手的原因。兴华有失，在于男人之罪。爱，有时会是杀手，当女人防不胜防时。

写到这里，想起一个老师在那个时期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来：一个人政治上没有成熟之前，一定不要谈恋爱。

这句话，我从没忘记，而且给很多人说过。

“政治”两个字是当时的流行语，几十年间无数次掂量这话，还是觉得爱情跟政治挂钩有点牵强。而我，也始终把自己连同自己的爱情摆在政治之外。

这大概也是命运使然。

当时，正值青春妙龄的我们，遭遇了一个拒绝真爱的时代。时代不让爱情成熟，处于爱情青春期的男女，就得遭遇磨难。

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结束之后，下乡知青有了回城的希望。因为父亲问题，兴华回城比我早很多。之后很久，我才被一个怜惜我的长辈，以“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名义召回城，在当时应运而生后来又遭遇解散的县宣传队里当了一名演员。

青春渴望爱情，即使在命运低谷；就像花园里的花朵，走进春天，再凌厉的雨季，都能让花儿渴望绽放。当女人步入花季，没有谁能够遏制情窦初开。然而，当爱情遇见非正常时段，结局，也许是凄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