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收录至新浪文化博客读书频道[原创连载]栏目--致谢！）

 

    妈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那些日子我和大哥轮番陪护，侄女要考大学，大嫂回潍坊了。二哥离得远没让他回来，说白了，我和大哥压根就没指望他，不回来也好，否则，我们倒是多了一个需要伺候的人。不过，说心里话，还是希望他能回来，至少他会给我们生活带来很多快乐。

 

由于我们家离医院很远，岳母家离得近。这样一来，妻和非就搬到了岳母家住，岳母每天负责给妈做饭，妻负责送饭，非也就交给了助手丹接送。大哥为了照顾我，坚持让我值白班，他晚上陪护妈妈。我过意不去，执意和他一起值下半夜。我说，在家里睡不着，在医院心里踏实。大哥犟不过我，也只好答应。可实际每天夜里一点以后，我困得支撑不住，大哥就让我在旁边的床上休息。有时，半夜醒来，看到大哥趴在妈病床沿睡着了，我心里难受，想推醒他让他上床休息，可又怕惊醒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熟睡的大哥，我想起了父亲，大哥真得很像我父亲，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为人。这些年，每当我看到大哥，我就想起父亲，也不知为什么。

 

不久就快到春节了，那位医生朋友说，让老太太出院回家过年吧！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当然明白他话的含义，我还想争取什么，他看出我的想法。说，没必要了，作为朋友，我会想尽一切的，但现实我们也只有面对了。他的话，让我放弃了最后一线希望，能做的只有等待，无奈的等待。

 

离过年还有一个礼拜，妈出院了，精神很好，恢复得也算可以，我猜想也许是妈并不知道自己病情的缘故，也可能是妈历来坚强的原因。像往年一样，大哥二哥全家又都回来了，那个年和爸爸临走之前的春节几乎雷同，总之，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愿多说什么，该做的就是让妈高兴。丹也没有回南方家过年，她留了下来，她对我说，哥，我只想多陪陪妈。我说，谢谢！其实在这个家里，她早就是家中的一员了，特别对于妈来说。妈曾说过，丹就是我的女儿，她远离父母亲人，你们要好好疼她、关心她、爱护她。我和妻说，会的！她就是亲妹妹。

 

这个家也算是大团圆了,唯一遗憾的，按规矩，妈会在大年三十亲手给我们炸面鱼，那是我们家乡传统的一种油炸面食，样子像一条鱼，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春节美味食品，也是我妈最拿手的手艺，除了妈会做，再也没有人会。三十的那天下午，妈努力了几次想下床去做，但没有成功。大哥制止了妈。嫂子说，妈，您指挥，我来做。妈说，太复杂，那就别做了。事后，妈还是内疚地对我说，丰，今年妈不能做给你吃了，明年春节妈再做给你吃。我望着妈，对妈说，嗯！妈您说话算数，我一定等您做！

 

年后，我和哥哥商量了一下，给妈请个保姆，妈也同意。这样，大哥二哥他们也都回去了。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也开始了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只是每一次外出工作之余，总是要和妻通话，询问妈身体状况。妻也都是重复着一句话，妈还好！让你放心，多注意自己身体！这样，我才能安心工作。

 

四月初，我在外地，妻来电，说妈过几天生日，问我是否回来，我说，一定回去！不久大哥说，他和大嫂回家了，如果我要是忙，就不用回来了。我说，我争取。妈生日的那天，我们很早收工，一结束我和助手匆匆赶到机场。让人愤怒的是飞机误点，任凭我怎么着急也没有用。直到晚饭了，也没能登机。我接通了家里电话，大哥说，妈很好。我说，让妈接电话，妈接了，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丰，别急着回来，妈很好，我给你包了饺子，妈等你回来吃！妈的话，让我感到窒息，想说句祝福的话，可一句也说不出。我把手机递给了丹，她说，妈！祝您生日快乐！我看到，那孩子强忍哽咽地和妈说着话。

 

半夜，我回到了家。妈还在等着我，妻端出妈已经油煎好的水饺，我却一个也吃不下。那一夜，我像儿时一样躺在了妈的身边，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天亮。直到今天，我还痛恨自己，无法原谅自己。那可是妈一生最后的一个生日，我竟然没有回家。

 

从那以后，再忙我也没有出远门，每天下班后推掉一切应酬，按时回家。四月上旬的一个周末，妻和非回了娘家。中午，我在午休，起来后，看到妈在厨房，透过玻璃，看到妈弓着腰腹部顶在厨具台的一个角上，一只手按在厨台上，一只手在厨台上吃力地揉面，豆大的汗水顺着妈的两鬓流了下来，妈揉一会就要停下来，吃力地喘着粗气，接着再揉。不时地用手拢着散乱的白发，妈的头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我分不清哪是妈的白发，哪是白色的面粉。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睛霎时湿润了，许久我无力推开那扇门。就这样，站了好久，我推开门，问她，妈！你这是干吗？妈回过头来说，微笑着对我说，丰，其实你们也不用隐瞒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妈只想再给你做一顿饺子，这样，妈走了心里也舒坦。听到这些，我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没回过神来。我真得不知道是该制止她，还是让她继续。

 

我说，妈，您还是去休息，我来做！妈也许是真得吃力了。她犹豫了一会，说，好吧！面我已揉得差不多了，你先把那肉搅碎了，然后，再……

 

在妈的指挥下，我平生第一次学着包饺子。妈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顶着腹部，看着我，一点一滴，耐心指点着，从揉面、搅肉、调馅、擀皮，然后腾出手，手把手教我捏上，饺子印着妈妈的指纹，像一枚枚独一无二的封印，无比温热又无法替代。慢慢地我也渐渐掌握，包的饺子也越来越好，我看到妈眼里流出了泪水。她说，丰，你学会了，妈也放心了，以后想妈了你就自己包饺子啊！

 

妈妈的话，让我心酸，我不敢回答，只有低头伴着泪水一个一个捏拢着每一个饺子，看着它们一个一个成形。我心里却渴望自己永远也不要学会，永远也不要！

 

傍晚，妻回来了，我对妻说了这些，妻在卧室哭了很久，对我说，丰，我们不能失去妈！再努力一下好吗？我，无法回答她。

 

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妈的床沿，和妈说着话。妈妈的精神格外好，说着那些小时候的事情，尽管这已是我听过一百次的往事，我还是静静地望着妈，细细地听着。妻也在旁边。很晚了，妈也许累了，她说，你们回屋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那天夜里我始终没有听到妈去洗手间的声音，以往妈妈的习惯都会去洗手间一次，那一夜却没有，我有些奇怪。第二天一早，打开妈的房间，妈还在沉睡，我突然感觉不好，妈以前都是起得很早的。我俯身摇了摇妈，喊了几声，妈没有反应，我用力摇，还是没有一丝反应，突然间我明白了一切，一股巨大的恐惧向我袭来，大声喊着妻。妻跑了过来，快！打120！不一会，120来了，两个护士拿来一幅担架，要把妈抬上去。我一把推开她们，用一床被裹着妈，抱起妈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一口一声“妈”喊着，腿里像是灌满了铅，怎么跑也跑不动，只能一步一步下楼，挪向汽车。在救护车上，我紧紧抱着妈，喊着她，嗓子嘶哑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泪水洒满了妈苍白的面颊，妈却没有一声回答，也没有看我一眼。

 

后来去了医院，关于妈是怎么抢救，如何住进了ICU室，我一无所知。后来听妻说，我到了医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后来大哥二哥是何时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妻说，一连三天，我只是每天呆呆地守在妈妈的病床边，寸步不离，不吃也不睡，谁也拉不走我，嘶哑着嗓子不停地叫着妈，那声音，让人心碎。

 

我什么也记不起了，直到今天，也不想再记起。

 

妈妈一共住了八天院，昏迷了七天，第八天的前一夜，妈醒了，那一晚，我没在医院，是大哥大嫂值班。一大早，我和妻去和大哥他们换班，大哥临走前说，妈昨晚闹了一夜，只重复着一句话：回家！我知道，妈是在牵挂她那身早就做好的寿衣，其实在几年前，妈就为自己做好了。她曾说，你爸走了，我也该走了，只是按老家的规矩，我还是为自己做走的衣服，这样穿着舒服。

 

妻说，那身衣服早就拿来了，就在医院壁橱里放着。我没说什么，走到妈身旁，妈看见了我，对我说，丰，我想回家！我握住妈的手，对妈说，妈，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您就别想太多，病养好了，我们就回家。妈微微转身看着我，手用力握住我。这时丹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色的康乃馨。看到妈的神色很好，丹说，妈，祝您早日康复！这是嫂子给您订的花。妈接过来，很惊喜，说，真漂亮，孩子，还是闺女知道妈的心，知道妈喜欢花。说着，妈一朵一朵数着，整整72朵，那一年妈七十二岁。数完后，妈对我说，我比你爸幸福，我走了还有女儿给我送花，你爸没有。妈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我看到丹和妻转身对着墙壁相拥抽泣。

 

过了一会，妈又对我说，非快放学吧？我说，是。妈笑了。妈看到了妻，对妻说，孩子，丰的脾气不好，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你多担待，要好好过日子啊！妻哭了，对妈说，妈！您放心，我会的！妈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着门外，我知道她在等非。

 

十点左右，妈没有再睁开眼睛，呼吸也渐渐缓慢，医生说，不行了！给她穿衣服吧！那一刻，我失去了知觉，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妻和丹还有朋友给妈穿着衣服，妈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怎么也穿不上。这时，旁边一位老妈妈对妻说，孩子，把衣服穿在你身上，再套你妈身上。这时，妻没有犹豫，脱掉自己的外套，把里里外外的寿衣一件一件穿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脱下来，再套在妈妈身上。

 

我在一旁，看着，一动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妻给妈妈一件一件套着衣服，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也正是那一天起，妻的坚强举动，让我印在了脑海里，永久地印下了，也坚定了将婚姻进行到底的决心，履行着今生不放弃，永不抛弃的约定。

 

妈，走了，就这样走了。最终，她还是松开了手，留下我走了。那一刻，我哭了，哭得没有人能制止了我。事后，他们说，我跪在床前，抓住妈的手，死活不松开，嘴里嘶喊着：妈！回家！妈，回家！这个家还在！家还有！我还有家！……没有人能拉开我，能拉得动我，我要给妈说完一生想对她说却没说的心里话。二哥紧紧抱住我，一直到我昏了过去，他们才把妈送走。

 

晚上，和妻回到家的时候，非一个人正在吃饭，看到我，没有说话。我坐在他的身边，对他说，非！你奶奶……非没有说话，站了起来，转身去了奶奶的房间，关上了门。我推门，看到非坐在奶奶的床上，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