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渡:读陈超的一首诗(节选)
(2014-11-05 16: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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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唐晓渡诗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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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读到陈超的诗是在1990年下半年。此前他只淡淡地说过他也写诗,却从未出示过。陈超是一个不事张扬,甚至有点羞涩的人,这么做完全符合他的性格逻辑;不过,即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下过乡,插过队,遭遇过“文革”受过罪,参加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又是经过“思想解放运动”洗礼的新一辈……这些“硬指标”加在一起,再加上其诗论行文风格的“软暗示”,他要是不写诗,那才怪呢。尽管如此,真读到陈超的诗时我还是感到了惊讶——不是惊讶于它们出自何人之手,而是惊讶于它们出色的程度。这里说的是《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这是当代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力作之一:一首真正履行了诗之“见证”功能的诗;一首同时见证了失败、死亡,以及失败内部的歌唱、死亡背后的新生的诗;一首源于历史语境和个人心境的重大灾变,但仍显示了沉雄定力的诗;一首达成了凄艳、激愤和高傲、平淡之间的微妙平衡,既势能汹涌,又节制有度的诗;一首有机地融合了沛然正气和自省自律,具有精神运程和诗歌自身双重指向的诗。
这首诗从一开始就以其内蕴的声音和形象抓住了我。我想象这是一个略显沙哑的男低音。他的目光迷茫而镇定,像刚刚参加完一场祭奠仪式;他的嗓音中有一种难言的沉痛和疲倦,但又发自丹田,富于生机和弹性。语速均匀而偏于缓慢,语气稍枯而韵力充盈,尽可能不动声色,以使我们更好地体察其中丰富的变化和精确的分寸感: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任何一个稍有现代诗素养的人都能从中同时听到《荒原》首句的声音(“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这当然和艾略特命名“四月”的专属权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它们在“残忍”这一音频上发生了共振——尽管这个词并没有在陈超笔下出现,而两首诗所言及的,也是不同意味的残忍。我们还可以通过类似的“葬仪”上下文和内蕴的生命循环理念,辨认出二者之间的精神血缘关系。
另一方面,“桃花”和“歌手”的意象,又使诗的调性和读者的感受,从一开始就受到了特定语义场的牵制。“桃花”在这里既是一个即目即景的意象,又来自中国传统诗歌和文化的深处;既携带着其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下,作为美人或明艳春日的象征所包孕的全部生命和文化信息,又由于被嵌入了当下给定的死亡语境,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指代:它不再隐喻春天和美,相反隐喻着春天和美的夭亡(在传统诗歌中,“桃花”意象无论用法怎样花样翻新,也不离其明艳丽质的左右。即如在崔护《题都城南庄》这样有可能令人联想到死亡的诗篇中亦是如此。它甚至作为自然之常的象征与人世之无常相对)。这样的夭亡如果用血色作比,只能是凝固后阴郁而不祥的蓝紫甚或紫黑,这一未经道明的隐象恰与“歌手”的“血液如此浅淡”形成了对照,并构成反讽。
“歌手”作为“诗人”的别称,本带有强烈的浪漫意绪,但由于在当代语境中被一再滥用(“世纪歌手”、“时代歌手”、“人民歌手”,如此等等),早已变得十分可疑。一个置身四月,面对亡,而“血液如此浅淡”的歌手就更可疑了。因此,这个陈述句更应该读作一个质询句,它同时质询诗人的身份、资质和品格。这一质询当然也指向质询者自身,而全诗在某种意义上正可视为对这种质询的回答。无辜、唯美的青春通过血液一再与桃花/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第三节)
这来自宿命和必然,或本身就意味着宿命和必然的声音犹如两道铁箍,标定了所有热情和悲伤的边界。然而我们必须感谢这两道铁箍:没有它们,青春的夭折就纯粹是一种偶然,“风中的少女”就无从转世,而我们也就无法辩认这样的形象: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2004,5,天通西苑
附原诗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处(外一首)
作者:陈超
一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二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三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忠贞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四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伤心。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我寻找一个新词
一个新词让怀抱它的空气变冷
那些涌出喉咙的滥调用它拧干污水
诗篇,这个冬天你的骨头闪烁其词
但它们与灰色的木柴一样,干燥、急迫
坚持走向炉火,我已看到
一个新词交付紧张的笔画来生育
让哲学降低,或相反,撕开事物的表皮
现在保持着一枚花籽的内伤
诗篇,对于你,它是强加或被迫的
而它自身也成了被你围困的部分
一个新词走上最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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