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锦:雷霆——河流或灯塔(转载)
(2013-03-20 19:3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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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诗选刊》今年二月号,原标题为《雷霆和他的代表作》。
韦 锦
雷霆:河流或灯塔
2012年12月9日,雷霆挣脱临终的苦痛,到了他执意要去的彼岸。这个想活就好好活,活不好就不活的人,在无医能诊、无药可治的无名之症面前,以一贯的执拗完成了最终的不屈。
12月6日上午,得到他病危的消息,我与晓渡匆匆赶去海军总医院。他躺在一片白色中,黧黑、枯瘦的脸庞像一段烧焦的木头。他听不见我们的呼唤,口唇、眼睛和大脑一起陷入了昏迷。陪在床边的张力说,他先是死活不来医院,劝他,他就吼:你们直接送我到火葬场吧。眼看不行,强行送了来,给他喂药,检查,他咬紧牙关硬不配合。也许是浑身上下持续的瘙痒让他断了生的念想,或者是没有结果却日甚一日的治疗让他恼火,我想,这一回他是真要离开了。
而此前头一天是我50岁生日,是一个在脑海里预先聚焦了许多遍的日子。那一晚,朋友们聚在一起,祝贺我走完前50年,开始后50年的行程。端着酒杯,我想到雷霆的代表作《五十岁》。由此又想到并看到,一道坎儿,陡峭的岩壁,飞翔或跌落,向内打开或左右转弯儿。我以少有的、郑重其事的语调,似乎宣布重大决定似地,说从这一天开始,要真正把握生命之河的流向。
从医院回来,心中一边感慨冥冥中的巧合,一边默念雷霆的诗。我把它当作一个临终师长留赠的嘱托,虽然它早在25年前就已写出。此后许多天,连同雷霆密而硬的胡须、蓟一般的眉毛和说话时的神态,这首诗和有关这首诗的一切,像这个冬天的雪花,一场未化尽,一场又纷纷下。
如今我是一条河的下游
无论是高原上的潺潺细流,
还是惊天动地的瀑布,
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历史,
既不需要同情怜悯,
也不需要喝彩欢呼。
只是流淌着,
向着人类智慧的大海,
平缓而信心十足。
五十岁,一条河的下游,
不是按照指定的河床游动,
而应该说,
它流过的地方叫作河床。
上个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读这首《五十岁》,我25岁,恰是对生命主动性充满自信的年纪,得到的是一种懵懂又渐次深入的触动。一个人能这样看待五十岁,并为五十岁后的自己划定轨迹--没有既定轨迹的轨迹。这样的诗在当时是我仅见。雷霆去世前不久,大约一两个月前的一天,我去甘家口看他(走出地铁时打电话,说一会儿就到了,结果走了将近半小时;他走出大门,站在路边等我,背驼成了一张弓,仰脸望着我来的方向)。在客厅兼书房的狭小空间里,我又一次和他说到了初读这首诗的感觉(也成了最后一次)。说一个人一辈子即使只写一首这样的诗,也该自豪。当时他停下因皮肤瘙痒而不断挠头的手,看我一眼,并未接过话茬,而是说,晓渡为这首诗写过文章,挺短,几百字。他去世后,晓渡找出这篇文章,实际上不止几百字。
为这首诗和这首诗的主人,也许写几千字、几万字都不够。而我自他去世不久就着手的这篇文章,却总是东一句西一句,头绪纷杂,时断时续。太多的记忆和感想让我不知如何拣选和取舍。
五十岁以前的雷霆我只见过一次,在虎坊路诗刊社的门口。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参加刊授学院的改稿会,与南野、聂沛、杨春光等,被唐晓渡、朱先树等老师领着,去诗刊编辑部朝圣,见到了邵燕祥、邹荻帆、王燕生、吴家瑾、寇宗鄂等头顶上光环熠熠的诗人、编辑家。其间,雷霆是否在场、是否说话和说过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到大门口合影时,长相比名字更像雷霆的他走过来,右手拍一下我的左肩,连半点拐弯抹角都没有:我们是老乡,我生在齐河。你那首《这儿》写得不错,我给《诗选刊》一推荐就中了。印象之强烈,任岁月如何漫漶也不曾衰减。而一种类似亲情的温暖,从那时到现在,更一直浸润在我的心中。
再次见面后,我与他接触的机会多了起来。从1990年秋天开始,五十岁后的雷霆和他写五十岁的诗,使一个诗人、师长的形象在我眼中越来越立体和丰满。亲见及传闻,书信往来与电话交谈,有关于他的信息和故事逐渐增多。我对他除了敬重,还多了一层亲近。这又使我对他自觉嬗变的人生境界有了更真切的了悟,不断地得到启迪。
在他眼中,五十岁是人生的中途,丝毫不意味着进入老境,流向的转折和流域的拓展才刚好开始。那不止是一种心智的省悟,还是一种清醒的激情和意志力。一条到了下游的河,不是对归宿之类的概念心心念念,而是把终点一步步推远;不是因为经历过曲折和咆哮而自得或倦怠,任随一路流来积久成习的惯性听天由命,甚至以所谓的宁静、安详掩饰枯竭,而是让生命的流程摆脱被动进入自觉和自主。在此,没有理智不成,仅有理智也远远不够,因为过度理智而导致灰心则更可怕。清醒而又心劲十足,不在乎“同情怜悯”或“喝彩欢呼”,想怎么流就怎么流,该怎么流就怎么流。“河流”与“河床”,并不新奇的喻体,在彼此关系的前后置换中,完成了独特个性的确立。五十岁的河,不是按照指定的河床游动,而是“它流过的地方叫作河床。”这巧妙的“转弯”,从容,随意,匠心独运又得心应手,有力而不留痕迹,昭示着一个诗人情智系统和创作机能的豁然更新。
如果不是和雷霆有关,我或许会说,个体的成熟和觉醒未必值得格外留意和重视,但结合雷霆这代人的生存遭际,我们毋宁把它当作远非个人的标识。五十岁以后,雷霆口耳随心,心由所欲,欲取本真,摆脱了诸多束缚和限制,生命的流程自信而从容。追求和得到是否相当已毋庸考量,那进程本身就给了他幸福。
他不苟且,不掩饰自身好恶的秉性更加率直,有时会到让人难堪的地步,尤其对于他所不屑的人。不是有什么过节,也许只是由于某种习性,某种知人论事的态度,某种小心眼、小心思,一旦让他不快,“雷霆”一词便不再是一个名字,那瞬间的爆发,会让你一下子手足无措。然而,他对观点不同、立场不同的人却不一味拒斥,对有些人反倒会很敬重。他不容忍的是那种低劣品行的日常化和合理化。一位不仅思想形态而主要是行为模式和他向度迥异的先生,曾满脸笑意地与他打招呼:“喂,一家子——”不随便和人套近乎,也不喜欢别人和自己随便套近乎的他,转过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你说什么?谁和你一家子?”对方一下子愣在那里,他却依然要把话说完:“我告诉你,你那个雷和我这个雷不是一个雷。”
脾气大,嘴巴“臭”,不仅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就是别人眼里的沙子也容不得。一次我和王黎明陪他吃饭,席间说到了一些很大很严重的问题,一向幼稚乐观,口无遮拦,有时故意和他较劲的我让他翻了脸子臭骂,说我满眼沙子何时能看清这世界。我那浅薄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民族情结很容易被人利用,那是最容易坏事的东西,比臭狗屎还不如。那种痛心疾首,只有父辈对不争气的晚辈才肯施与。
而对名利、地位、待遇,他又出奇地谦和。“根正苗红”的他不曾在拥挤的“官道”上留任何踪迹。他的嘴角让人想起李商隐的诗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为把教授级编审的职称让给突遭疾患的同事,他在二取一的情况下一开始就声言退出。人们说他与世无争,说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实际上,他是有大争,心里有大抱持。他争人格的独立,争生命的尊严和权利。他要远避腐鼠,迳趋清露。他曾说到某个波兰贵族在强权面前的不屈不辱,说到真正的贵族气质和骑士风度,那时他眼中有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外表的优雅、门第的显赫,他是说那种骨子里的高贵和傲气。
他和诗人孙静轩是胆气互映的至交。孙静轩久居成都,有段时期因和某权贵怄气拒绝来北京,即使朋友邀约都不答应:“只要那个人还在,我就不去那地方。”雷霆说:“你这是说的什么理?北京是咱的,不是他的。”这样的话语,和他的诗句“在这整个的大地上,/我处处都是主人”一样,旷达,睿智,争高直指,屹然成峰,他心灵的空间是另一番天地。
除了生存的勇气,他还有足够的智慧和情趣,表面的死板铁硬下是不同一般的有意思。无论生活还是写作,他都想方设法搞得有滋有味。在北京城外,在燕山余脉一个小山坡上,他自己设计,自己组织人马盖了一座朴拙、别致的房子,构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那院落不像一份可以拥有的财产,倒像是一件需要不断推敲的作品。他让天堂在身边落户。或者说,他让天堂的台阶始于脚下,始于一块向阳的坡地。旧有的树木多挽留在院中,刚栽的植物没有新主人的傲慢,春华夏荣,秋来成实,从二楼的阳台一伸手就能摘到柿子。那红红火火的柿子在落光了叶子的枝头,像一盏又一盏灯笼。就是在那个房子里,望着窗外,他给我讲他的经历和思考,讲往来于城市和乡村间的见闻和感受,给我看他写在零乱纸片上的诗和随笔。他的创作,再不为职业而写,不为稿费而写,不为扩大自己的名声而写,只是受内心深处一种力量的推动,受遥望中的远方一种声音的召引。
他的《废弃的灯塔》,从构思到初稿形成,都在我的期待和注视中。那本该是他又一有代表性的力作,可惜几次看到都是他自称的初稿。我知道,这并非谦辞,那首诗远未让他心中的思绪得到有效呈现。但他构思和写作时的郑重、端严,我到今天还记忆犹新。他说为什么要写废弃的灯塔,不是简单自况,是要宣示某种东西。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时时得到珍惜。越不被珍惜有时越有价值。说到现在的姑娘们早已不再爱诗,不再爱诗人,他梗着脖颈说,不是她们爱不爱我,是她们配不配爱我。她们爱不爱,我们管不了;我们爱我们的,谁也别想管。只要好好写就是。就像灯塔,别人废弃它不要紧,我们不能自己拆它,损毁它。
那种一条路走到黑、一根筋倔到家的劲头,那种不担心滋扰、不怕被改变的专注,让我既佩服又羡慕。看着他倔强的身影,不禁感叹,也许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让孕育的过程不被打断。那座站在海中,屹立在礁石上的灯塔,脚像钉子钉进岩石。它每一级台阶都给攀登的脚留出了位置。这是雷霆试图写出的灯塔。这是雷霆试图活成的灯塔。这样的灯塔,未曾完工就吸引我仰望。
后来有一天,我发觉它已移植到我的心中。它未必是要我完成它。它要我看清它的另一面。它对自己的定位有清醒认识。它的所在往往是最危险的区域。它说出的话语是:别靠近我,请绕开我。我不是目标,我只是一个提醒。请你走另一条路,那也是我想走的路。它不会因为寂寞发出召唤,吁求靠近和围拢。它以否定的方式肯定存在的意义。
对应于《五十岁》中的河流,这样的灯塔使我夙夜惕怵。尽管它在尘灰和暮色中日见苍凉,却分明不会废弃。不必点起灯火,它就通体都是光亮。
在雷霆去世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的言谈行止常常浮现眼前,缭绕耳边。他的过早离去让人心痛。一个刚毅的人,不该这样被摧折。“雷声隐隐理当一生响亮,傲骨铮铮合该百毒不侵”,这是我在他遗体焚化的前一天拟就的挽联。他生命的流域理当、合该更为辽阔。斯人已逝,师恩长留。有时自问,雷霆先生以人生路径和诗歌写作进行的提醒我是否听懂;我置身的境地,是否处在不知不觉中自我沉沦的危险领域;移植到心中的灯塔,能否中止胆怯琐屑的生命,为生理欲求控制,日复一日地自行废弃?
2013-1-20 深夜,立水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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