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祈愿

                                                          刘亚伟

    战争开始的时候，是个上午，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和儿子通电话，他说昨晚回来吃饭，一直没见人影。我这里正说着，儿子打断道：“妈，先别说了，快看电视去吧，已经开战了！”说罢，就挂了电话。

    开战？谁和谁开战？我嘟囔着放下电话。

    老头子在一旁听到了，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喊：啊，开战了，快！快打开电视！

    电视就在我身边，可是没等我反应过来，老头子已经冲过来，把电视打开了。

    只见电视上又是飞机又是军舰又是飞弹又是炸弹，还有一群群的军队，狼烟滚滚，看来那边还是夜里，一会那半个天烧红了，一会这边的天又红了半边。原来是美国对伊拉克真的开战了。我说儿子昨晚为什么没回家呢，原来为这事。

    记得那年美国和阿富汗开战，儿子也是一个多月没回家，后来才知道，他跑到阿富汗去了。你说人家打仗，有咱中国什么事，你干嘛大老远的往炮火里面钻，他们电视台的领导也是多事，那炮弹可没长眼睛。看现在这科学发展的，几千几万里之外打仗，就跟在家门口一样，也能看上热闹。可是这热闹不看也罢，打仗就得死人，好好的人身上，一打一个血窟窿，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真瘆人！我最不愿意看的就是这种事。

    你看俺老头子，刚才还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呢，这会儿可来了精神了。男人呀，什么时候都像个孩子，就喜欢这打打杀杀的。

    忽听得有人敲门，来的是胡萨姆，老头子的博士生。

    留学生宿舍没有电视，美伊处于战争边缘，老头子就让胡萨姆每天来我们家看新闻。胡萨姆很爱国，俺老头子最恨独裁者，师生两个经常为萨达姆起争议，有时争得脸红脖子粗。我就劝他俩，那么认真干啥，那边没打起来，你俩倒先打起来了。这时胡萨姆就会红着脸向我道歉，说，师母，对不起，我不该惹老师生气。可道歉归道歉，下次还是照争不误。

    胡萨姆一来，老头子刚才那兴高采烈的劲儿就没了。

    胡萨姆的妻女都在巴格达，这会儿就在那片硝烟战火之中。咳，这是作得什么孽呀！

    胡萨姆说，他刚给家里打过电话，打不通，估计美军第一轮轰炸就把巴格达的通讯设施给破坏了。

    我赶紧安慰他，说，也许是暂时的，一会儿你再打个试试。

    我见过胡萨姆的全家福照片，胡萨姆左手搂着妈妈，右手搂着妻子，他的妻子非常漂亮，带着甜蜜的微笑，4岁的女儿萨娜手含在嘴里，闪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我好象看见那双大眼睛里现在闪动的全是惊恐。

    电视里还是和刚才一样，警报一个劲儿地叫，一会儿这里落下炸弹，一会儿那里又红光升腾，巴格达的防空部队开始还击，一串串闪着亮光的炮弹像是一串串飞天蜈蚣似的挂满了夜空。胡萨姆身体前倾着，两手拄在茶几上，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那架势，似乎要扑进去。

    老头子见状，说：你放心，她们不会有事，美军用的不是巡航导弹就是精确制导炸弹，命中精度非常高，一个炸弹都要几十几百万美元，绝对不会随意乱扔的。

    那天，胡萨姆在我们家又拨了几次他在巴格达的家里的电话，都没有拨通。

    第二天，胡萨姆一大早就来了，眼眶发黑，眼窝子充血，头发也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准是一夜没睡。

    胡萨姆说，他是来跟老师和师母告别的，他准备回国去。

    老头子立即表示反对，说，我是你的导师，我不准你回去。

    胡萨姆说，在这种时候，他应该和家人和祖国在一起。

    老头子说他糊涂，说那个专制政权不值得你去殉葬。

    眼看俩人又要争论，我赶紧出面制止。我知道胡萨姆回国的决定不是随便做出的，这一夜不知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得换一个劝法。于是我说，我觉得胡萨姆的决定是对的，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回去。

    老头子的火气立即冲我来了，说我头发长见识短，是妇人之仁，说胡萨姆真的爱国就应该好好完成学业，战后回去，为重建伊拉克出力。

    我耐住性子，听他把火发完，然后我说，我没说你说的不对，但是我们谁也不能替别人做决定。

    听了这话，老头子不作声了。

    我就问胡萨姆，准备怎么回去。

    胡萨姆说了他的计划，说各国飞巴格达的航班都取消了，叙伊边界也关闭了，只有先飞安曼，然后再由陆路入境。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对他说，照你的计划，起码得4天才能回到巴格达，如果遇到意外情况，可能时间会更长些。你想过没有，如果正巧这几天家里与你联系怎么办？你的家人有没有可能战前已经躲了出来，比如躲到安曼或大马士革？另外，也许当你回到巴格达时，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胡萨姆说，战争绝不会那么快结束，几十万共和国卫队呢，倒是前两种情况很有可能。

    我趁机建议，不妨再耐心等一等，看家里能不能联系上，看战争进展情况，另外不妨联系一下安曼或者大马士革的亲朋好友，让他们帮忙打听一下家人的消息。

    我对老头子说，你不是有好几个叙利亚和约旦的学生吗，能不能也托一托他们？

    老头子当然一口答应。

    这天，胡萨姆离开我家时，我把儿子的一部替换下来的八成新的手机给了他，好方便他与家人联系。

    接下来的几天，胡萨姆几乎整天都在我家，有时就睡在我家的沙发上。当时CCTV的新闻频道恰好刚刚开通，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新闻，就赶上了伊拉克战争，他和我们家老头子就像长在了电视机前似的。

    我看到凤凰卫视的一名叫闾丘露薇的女记者，不顾别人的劝阻，冒着炮火闯进了巴格达。她说，“天气非常糟糕，非常糟糕，今天风非常大，早上我在做连线的时候，人几乎站不稳，而且整个天都是灰蒙蒙的，除了沙尘暴的关系，还有就是因为油田的燃烧，吹过来的黑烟，已经完全从周围的地区吹进整个巴格达，所以整个空气非常浑浊，而且能见度也比较低，最大问题是沙尘非常大。”

    一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我的儿子，他站在约伊边界上，告诉国内的电视观众，他和他的同事们刚刚赶到那里。

    他还是去了，又一次不告而别。

    经历了阿富汗的那次担忧，这次我和老头子已经能够冷静地面对这个事实。儿子是新闻记者，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我的儿子却一直被拦在约旦这边，我的心情很矛盾，我一面为儿子还处于安全地带而欣慰，又暗自为儿子已经到了跟前而无法再前进一步到达现场而惋惜。

    老头子和胡萨姆不再争论什么，我也无心调剂饭菜，我们共同关注着战火熊熊炮声隆隆的巴格达，关注着那些在战火中死去和挣扎着活着的无辜平民，等待着我的儿子在荧屏上出现，等待着我的儿子或他的家人可能的电话，一起为自己的亲人、为那些处于战火中的人们祈祷平安，我们一起分担忧虑和默念。

    儿子的电话终于来了，老头子和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儿子，注意安全，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记住，一定一定！看到站在一旁胡萨姆一脸关注祈望的表情，我郑重地托付儿子，如果有机会进入巴格达，一定要想办法去看看胡萨姆的家人。我告诉儿子，他们已失去联系好多天了。我还告诉儿子，他的那部旧手机胡萨姆正用着。

    有一段时间闾丘露薇又一次与凤凰卫视中断了联系，美联社、BBC也没了从巴格达城内发出的报道，谁也不知到那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闾丘露薇又露面了，而且我们发现CCTV战前从巴格达撤出去的那三位记者竟然也冒着炮火回到了巴格达。

    我们很关注闾丘露薇的节目，因为我们发现，她的镜头比较关注那里的民众。在一次连线节目中，她说：“我到了现场之后，情况真的是惨不忍睹的，因为有一个巴格达的市民还拿着死者的部分残肢展示给传媒看。另外我们还进了被炸的这些民居家，一家人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家已经是完全地毁了，他说当时他们正在吃饭，还有一个孩子在床上。但是他们告诉我说，这个地方并没有任何的军事设施，连一个警察局都没有，所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两枚炸弹要炸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在伊拉克的东面，距离我们新闻中心也就大概距离十分钟的车程。另外我们又去了医院，在医院我们可以看到，现在最近的数字是造成15个人死亡，50个人受伤，我们到医院后，看到大部分的是妇孺，因为这个时间正好是他们都在家里休息，小孩子在院子里玩。”

    我看了一眼老头子，这会儿他再也不说什么“精确制导”了。

    战事进展得很快，当闾丘露薇和CCTV的三位记者不得不又一次撤出巴格达时，我们知道，对巴格达的轰炸还将升级。。

    ４月１日，又有８名平民在联军当日对巴格达的轰炸中丧生。

    胡萨姆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英美联军从四面八方向巴格达推进，预料中的巴格达巷战并没有发生，数十万共和国卫队似乎没有与美英联军正面接触就消失了。

    4月15日，我的儿子突然出现在巴格达市郊。他对着镜头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巴格达的市郊，刚才我们经过了萨达姆机场，距离市中心大约还有10分钟的车程……可以看到很明显的战争迹象，有大量的坦克和遗留的重型武器，山坡和墙壁上都可以看到被轰炸的痕迹……现在通过关卡的时候虽然他们也是进行检查，但是士兵的神情相对比较轻松……”

    第二天下午，胡萨姆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部手机20多天来从未离开过胡萨姆的身边，即便是上厕所和睡觉，但是从未响起过。这突然响起的铃声，在我听起来，不亚于一声惊雷，无怪乎胡萨姆手一抖，竟然把手机扔掉在地上。他立即扑过去，捡起来手机，刚哆嗦着打开，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声……胡萨姆的眼睛也立马红了，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滚而下……

    同时，电视里出现了我儿子在巴格达一居民家里采访的画面，一个年轻的伊斯兰女人正对着卫星电话哭泣，另一只手里拎着的是一个小女孩。儿子说，我现在是在胡萨姆家中……

    我拉了一下老头子的衣服，老头子会意地点点头。

    我们走出屋子，感觉是从战火里一下子回到了和平的祖国。

    满院子耀眼的阳光，天空格外的晴朗，多半个月来好像第一次看到外面的景色，发现树叶子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由瘦弱嫩黄变得肥大油亮，各种花朵开得绚烂多姿，春风轻抚，让人神清气爽。

    我说，去超市转转吧。

    老头子说，对，去买点东西，今天得做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注：这篇小说已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移动改变中国》一书，此书这个月底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