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伟随笔：菜窝窝

    这大概是1960年发生的事。

    一天，妈妈下班回家，偶尔路过一片空地，觉得眼前忽然一亮，看见空地里长着一些绿生生的野菜，不知什么原因它们竟然躲过了别人的眼睛，静候着妈妈的来临。妈妈赶紧走过去，认出是一些灰灰菜，上面的嫩枝嫩叶已经被别人掐去了，剩下来的都是些老枝叶，虽然这样，但毕竟是野菜呀，也就顾不上选择，把那些灰灰菜连根拔了起来，用上衣的前襟兜着，急急忙忙往家赶。

    她知道家里还有一斤地瓜面，那是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了，一直舍不得吃，现在可以和这些野菜搅合起来捏一些菜窝窝了，她似乎已经闻到了蒸熟的菜窝窝的香味。

    妈妈很需要吃一顿饱饭了，晚上洗脚时她发现自己的腿已开始浮肿，上课时手抖得拿不稳粉笔，走路脚步发飘，一次她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队解放军，和队伍擦身而过时，她觉得像有什么引力似的，自己不由自主地要倒向那整齐迈进的队列里。这些她谁也没告诉。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孩子饿着；孩子爸爸是个大男人，工作忙，体力消耗大，也不能饿着，那就只有饿自己了。

    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上课时装满了水，饿得撑不住时就喝上几口水，打一打饥。心慌得厉害，连课文也读不成句的时候，就让学生们自己读，她在讲台边上坐一会儿。有一次妈妈正在讲课，下面的学生发现有一缕细细的水流顺着老师的裤脚流下来，她小便失了禁，自己却不知道。

    妈妈去医院看病，医生告诉她，你这是饿的。那位医生是一个学生的家长，开给妈妈几盒葡萄糖注射液，让她每天敲开喝上一两只，医生说，虽然管不了大用，也许对身体有点好处，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忙了。因此，每天喝那只葡萄糖注射液，对于母亲，就是很认真很郑重其事的一件事了：先用一个小小的砂轮沿着葡萄糖注射液的玻璃瓶上沿划一道痕迹，然后就可以把玻璃瓶整齐地掰开了；有时候划得比较浅，怎么也掰不开，只好借助一件别的东西来敲开。我在一旁满有兴趣地看着妈妈做这件事情，看着妈妈仰起头，把那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的那一点水倒进自己嘴里，还得留意着有没有玻璃渣子。大概是看到我的小嘴也在啜动，妈妈有时也会往我的嘴里滴上那么一丁点儿。

    在这种情况下，那天发现的野菜，对于妈妈真是有点异常的惊喜了。她小心地把野菜兜在怀里，尽量掩盖得严实些，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进了家，生上炉火，坐上锅，烧上水，然后择菜、洗菜、和面、把面与野菜搅拌均匀、捏成窝窝头的形状。一斤地瓜面，竟然让妈妈捏了二十多个窝窝头。一斤地瓜面分配到二十多个窝头上，一个窝头合不上半两面，也就像是浆糊一样，勉强能把野菜黏合到一堆。

    这时水正好烧开，于是上屉开蒸。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解除饥饿的本能使妈妈简化了所有不必要的程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菜窝窝放进了蒸笼里。不一会儿，冒出来的蒸汽已经圆笼，妈妈考虑到那天的野菜不是太嫩，耐着心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把蒸笼揭开，饭香立马充满了妈妈的嗅觉，也更空前地刺激起了妈妈肠胃的蠕动，同时也是因为在自己家里，饥饿让她顾不上保持老师温文尔雅的风度，顾不上烫手，便把一个野菜窝窝头托在了手上，刚出笼的菜窝窝太热了，两只手不住地倒腾着才能够拿得住，三口两口，也顾不上细嚼慢咽，一个窝头已经下肚，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妈妈就吃下了六个菜窝窝，这才停了下来舒了口气。

    不知是吃得太急，还是菜窝窝太热，或者是饿的太久，一下又吃得太多，妈妈觉得胃里很不舒服，不舒服的感觉还在不断加重，猛然间，妈妈站起来跑向门外，蹲在院子里呕吐起来，吐又吐不出来，情急之下，妈妈就用手伸进嘴里去掏，扯出来的都是一条一条的野菜，野菜上还挂着鲜红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