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不接时节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河水化冻了,土地疏松了;
杏花败了,桃花开了;
荠菜挖干净了,再也找不到了,麦苗返青了;
贵似油的春雨来了,又走了,麦子拔节了……
闹嚷嚷的1959年过去了,冷清清的1960年来到了;
大食堂关门了,人们又回到各自家里,烧锅攮灶自己做饭吃了;
粮食没有了,野菜挖光了,树皮剥光了……
饥荒年来了。
从麦子拔节、灌浆到收割,这是庄稼人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乡下人习惯把这段时间叫做青黄不接——多么生动形象的语言,青说得是麦子还没成熟,黄说得是麦子成熟,青黄不接说的就是麦子将熟未熟、看在眼里吃不到嘴里的那段日子。
别人记忆中的饥饿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记忆中饥饿的感觉是怎么也坐不住,老在地上打转,好像寻觅什么,虽然明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弟弟妹妹托养在乡下二大娘家,我托养在乡下的大娘家。大娘家人口多,孙男娣女一大群,六个堂兄中已经有五个结了婚,孙子都有了六七个,非但不能照顾到我,连妈妈带给我的糕点糖果也得和他们分着吃。只要我一吃点东西,我得那些侄儿们就像一群饿极了的狼崽子,一个个挤勾着小眼睛逼视着我,冷不防就会有一个带头扑过来,其他的也都跟上,争先恐后从我手里把食物抢走。那真是一场战斗,等他们散去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空空如也,身上、脸上、头发里尽是尘土和草棒,我躺在地上踢蹬着两腿不知羞耻地哇哇大哭。
每当这时候,大娘也会训斥她那些的孙子们几句,他们七嘴八舌地与大娘犟嘴。
——为什么他有,我们没有?
——就是就是,我也要吃。
——去去去,快给我滚一边去,那是人家他妈妈给人家的,你们眼馋什么?
训完孙子,大娘又来说我。
——他们小,不懂事,你是当叔的,让着他们点,啊!
我抬头看看远远站在那里直瞪瞪地朝这边看着的我的侄儿们。
——看他们馋得,口水都流下来半尺长了,分给他们一点吧?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们几个,都过来吧,乖乖地站好,让小叔叔分给你们点。
一次,我实在太饿了,在大娘家里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就跑到二大娘家。我知道每次去,二大娘都会给我一点吃的东西。
二大娘不在家,家里只有妹妹小晶和弟弟小光。
我跑进二大娘家的厨房,拿着烧火棍往灶膛里面掏。
我看见过二大娘从灶膛里面掏出来过烤地瓜。
果然,在灶膛的柴火灰窝子里,埋着热腾腾软和和的两小块地瓜。虽然灶膛里早已熄了火,从热乎乎的灰窝子里刚掏出来的地瓜还有点烫手,我像玩魔术似的,把地瓜在两只手之间倒替着。
跟进来的小晶小光见此光景不愿意了,说,这是俺娘娘给俺俩烤好的,热在那里,说等晌午肚子饿的时候让俺吃的,你不能吃俺的。
我顾不得烤地瓜烫嘴,三口两口就把那两块地瓜填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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