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 房
抬走了,拆下来都抬走了。
邝文骥兄妹三个趴在窗台上看着。
那些人临走时,疤瘌眼队长还专门到窗前扔下一句话:“听着,限你们三天,赶快搬走,不然的话,连堂屋都给你拆了。就三天,听见没有,队里还等着盖房呢。”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畏畏缩缩的,不少人还偷眼往这边屋里递眼色,作出一副不得已没办法的样子。后来疤瘌眼队长说:“队里就要这屋上的木料,其余的砖瓦石头谁拆了归谁。”这话说了之后,就没有谁再畏畏缩缩,也没有谁往这边屋里递眼色了,人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各不相让。
东邻伍家的大哥提着一把镢头爬上了东厢房的房顶,他站在南侧的山墙顶上,冲着下面抡着镢头正在刨墙根的人们叫喊:“躲开,这面山墙是我的了,谁也不许动这面墙!谁要是敢动别怨我的镢头不认人!你们快躲开,我可是要动镢了,砖头掉下去砸着人可别怨我!”话音还没落,人和墙忽然就从高处往下落去,就像雪块落到水里迅速融化那样。
邝文骥看见,伍家大哥手中手里提着的镢头的刃口在正午的大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弯着腰,脸朝下看着脚下的人们,用力地挥动着另一只空着的手臂。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的警告不可动摇无可怀疑,他的脚还在墙顶上用力跺了两下。
那个场景在邝文骥的脑子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雕塑。
正午的日头下,那座雕塑开始倾倒,连同墙壁、镢头和那条举着的胳膊,一起落下来。开始很慢,发出了一声闷响,从下面慢慢升起一股黄噗噗的烟尘,那烟尘跟烧开锅的水花一样一层层地向外翻滚着开放,开放着翻滚,膨胀,拉长,铺开。伍家大哥好象是被烟尘托住了,停在半空中,后来就猛地加快了,伍家大哥一下子就从烟尘里漏了下去。
那家伙肯定不行了,邝文骥想,那么高,摔下去。
——摔下去一个,他回头对妈妈说,嗨,摔下去一个,是东院伍家大哥。
——哪里?哪里?弟弟把头伸过来,我怎么没看见?
——那不是,那不是,就那里。
邝文骥搬来一个凳子,弟弟也忙着搬来一个凳子,兄弟俩并排站在凳子上,趴在窗户上头拱着头朝外看。
黄噗噗的烟尘刚刚消失,那群人围成一圈站在那堵坍塌了的屋墙旁边,唧唧喳喳地听不清在嚷些什么。刚才从屋顶上落下来的那个人肯定在中间躺着.
活该!谁让你们来扒我家的房子呢,邝文骥在心里恨恨地说。
这时人群闪开了,从闪开的人缝里可以看见伍家大哥躺在地上,还是刚才站在屋顶上的那个姿势:两腿叉开,右手举过肩头,左手提着那把镢头,月芽形的镢刃仍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月芽形的白光。这个姿势让人觉得他仍然站在那里重申着他的那个警告那个誓言:谁也不许动这面墙,谁要是敢动别怨我的镢头不认人!
他一动不动,就像刚才他站在屋顶上那样,更加深了邝文骥脑子里形成的那个雕塑的印象——倒下去的是雕塑而不是活人。只不过那雕塑的额头上这时爬着一只粗壮的长长的蚯蚓,蚯蚓的尾巴藏在伍家大哥的头发里,蚯蚓的头部却已经爬过额头顺着眼角经过腮部然后垂直向下一头钻进尘土之中。鲜红色彩的蚯蚓蠕动着在伍家大哥盖满厚厚尘土的脸上冲出一道深深的沟豁,蚯蚓那鲜红的身躯沿着沟豁爬动如同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河中的流体浓稠而滞重。伍家大哥的肤色看不太清晰,大概是那消散的烟尘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厚厚地覆盖了一层。他的两条腿伸进塌落的墙壁废墟之中,让人觉得他正在越来越紧密地与他身下的黄色泥土结合在一起,并会逐渐消融于其中。
一个人蹲下去摸了一会儿伍家大哥的手腕,又把头俯到伍家大哥的胸口上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面露喜色对满地打转的疤瘌眼队长说着什么,看来躺在地上的伍家大哥没死。
隔着窗子,邝文骥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那个人的嘴在动,他觉得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好象在自己眼前上演的一出哑剧。
疤瘌眼队长挥挥手,就有几个人过去,卸下那座坍塌了半边的屋子的门板平放在地上,把地上躺着的伍家大哥抬起来放在上面。
这时邝文骥的听觉忽然恢复了。他听见一阵哭嚎由远而近,那撕心裂肺的尖利如炮弹般呼啸着从天而降,刚刚又围拢起来的人群被这炮弹般的呼啸猛然掀开,一个披散着头发鼓凸着眼睛的老女人母狮子一般扑进来,一头扎在躺在门板上的人身上,捶打着哭嚎着数说着。愣了一会儿之后,几个人上前把她拉起来劝解着,门板和上面躺着的人一起被人迅速抬走了,一些人跟了出去,一些人看着老女人坐在地上哭,老女人的哭渐渐地由哭嚎变成了哭诉。
邝文骥认出那是东邻的伍家二妗子。
邝文骥住在姥娘家,在父母的教导下,街坊邻居不论姓什么一律都成了他的姥爷姥娘大舅二舅三舅大妗子二妗子三妗子以及表哥表姐什么的,并且每次见了都得喊,父亲对邝文骥说:这是礼貌,咱家的孩子出去得懂得礼数。街上的人们便夸奖:还是他大姑家的孩子乖,看人家多有礼数。
院子里的这些人邝文骥都喊过他们姥爷姥娘大舅二舅三舅大妗子二妗子三妗子以及表哥表姐什么的,听见邝文骥这样喊他们,每个人都笑眯眯的答应着。邝文骥不明白这些人今天怎么一下子变得怎么凶巴巴的,睁眼不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