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林间空地(之四)
她回来不久,基地里弥漫开一个我不愿听到更不愿相信的传闻。
但我心里还不能不去想这个传闻。我想起这次见她,在她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我想起那天她看着我的那种奇怪的目光,想起罩在她身上怎么也揭不下的那层阴郁。
我发觉周围人们对我射来的目光突然也捉摸不定起来。
云贵高原上的冬天并不怎么寒冷,但我们的关系正经历着严冬。
我和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只有经历过热恋的人们才懂得恋人一个多月不见面意味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周围那种闪闪烁烁的目光正越来越密集地向我逼迫着。
我该怎么办呢?
她现在怎么样呢?
我远远地望见过她。还是那样,她还是独自顺着墙根走着去上班,脚步轻轻的,低着头,看着脚下,仿佛这个世界与她并无关系。
我知道我应该去和她走在一起。
我们去远方。
我先提着行李上了火车,她不知为什么落在了后面。
开车铃响了,我探身窗外,着急地招呼她快一点儿快一点儿。
站台上突然拥挤起来,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人,像一排海浪扑过去,又扑过去。
她跌跌撞撞,背着那只黄色的军用挎包。我不知道她背来这只挎包干什么。最后,我只看见她的一只手臂在拥挤的人群直直地向我伸着。
我拼命地对人群喊;你们让一让,让她过来,你们让她过来!我们不能分开,我们要一起走,去很远的地方,你们让她过来!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们让她过来!你们这群狗日的没有人性的猪狗不如的混蛋……
火车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易让人察觉地移动起来。
我用力撞开身边的人,向车门口跑去。
车门已经锁死。
隔着玻璃,我最后一次看见了那只就要淹没在疯狂的人群中绝望地向我伸出的手臂。
到下一个车站,我惊喜地发现,她不知怎的竟赶到这个车站来了。我站起来冲到门口,但是车门没开,乘务员毫无表情地告诉我,此站不准上下车。
我看见许多人在站台上推搡她,她挣扎着扑向火车,她喊着。
但是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只能根据她那一张一合的口型判断出她大概是在叫我的名字。
她知道我就在这辆车上!
我拼命踢打车门,那个乘务员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任凭我疯子般地发泄。
在下一个车站,我又看见了她。
我很奇怪,我不知她如何赶上来的。还是有许多人在侮辱她,推搡她,弄得她满身泥土,披头散发。我急得又蹦又跳,在车上喊着,但是根本没有人理睬我。
我下不去,她上不来。
下一个车站仍是那样。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毫无办法。
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目光。
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目光。
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目光。
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
我认识的一位女诗人去年发表了一首很漂亮的诗,诗中表达了女人对男人的失望。
读过之后,我也随手写了几句,拿给她看:
你以为男人就快乐吗
那,你还不懂得男人
男人胸膛里盛放的
都是女人的苦水
女人的每一根柔发
都紧拽着男人的心
女人的每一声叹息
都会在男人脸上
刻下一道皱纹
男人就这样老了
看后,女诗人说:“难道现在还有这样的男人吗?”
但是在那时,我心里肯定不只为她而痛苦,我更多的是在考虑我自己。
他们肯定会笑话我的,把我当他们餐桌上的佐料和饭后的茶点。
我想。
他们会说,这小子看着怪精明的怎么办了这么个傻事?
怎么,这小子成了捡破烂的啦。
我想。
嘻嘻。他们的老婆窃窃地笑一声,会说:你管这闲事干吗?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管得着吗?是不是你看着眼馋啦?
什么?他们的男人做出不屑的神色,虚伪地说:我眼馋吗?哈哈,她就是脱光了躺在我面前我保证连眼皮也不会翻一下。
我又想。
我想,我想,我想。
我黑夜白天想走路想吃饭想上厕所也想。
我想不想,可还是在想,在那样想。
我不知自己跑到哪儿去了,我只剩下了想,我变成了想,我就是想。
今天又是星期日。
我们约定每个星期日都一起去那片林间空地,那片没有被人们的目光污染的地方。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块儿去那片林间空地了。
我很想见她。我觉得再不喊她一起去那片林间地,就等于宣告我们的爱情结束了。我不敢想像离开她今后会怎样。我苦苦地找了她那么久。我不能再没有她。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伤害她。
“伤害”!我吓了一跳。我怎么想到了这个字眼?
我不能伤害她,这就是说你曾经考虑过伤害她。
你别急着掩饰,你起码动过这个心思。
你怎么能想伤害她呢?
你不能!
你伤害她等于伤害你自己。
她顺着墙根轻轻地走着,仿佛往路中央多走一点儿就妨碍了谁,就惊扰了这个世界。
她的笑是无声的,她的脚步就像猫。
我闭上眼睛就清晰地看见她。
这个苗条纤弱的身体里承载着多少苦水呀。她那惊人的美貌和高贵的气质,任人们怎么想也无法与那种丑恶扯到一起去呀!
我的无忧无虑纯洁透明的小丫头啊,你跑到那儿去啦?
你这让我苦苦等待寻找了一年的姑娘啊,难道你的美丽你的纯洁你的可爱都成了你的罪名了吗?
我明白,现在只有我能帮助她。
我应该帮助她。
这会儿我已经装作跑步围着她住的那幢楼房在绕第三圈了。我还是鼓不起勇气上楼敲门。
幸亏是个星期天,没人早起,不然他们看见我这么转悠不知又会说什么呢?
她还在睡吗?
不是说有什么心灵感应吗?
我在这儿转了半天啦心里使劲地在喊她,她怎么就没反应呢?
不行,不能再拖延时间啦,今天非得见到她不可。
我停住脚,向那幢楼门口转过身,毅然迈开大步向那儿走去。
楼里很静。
我抬脚踏上了第一阶楼梯。
忽然我听到上边的脚步。是下楼的脚步声。
会迎面碰上那人,真他妈倒霉。
我下意识地抽回了已迈上了第一阶楼梯的那只脚。稍稍迟疑了一下,急转身向楼外走去。
还好,还好,幸亏早早地听到了那个脚步,不然的话,非在楼梯上迎面碰上那个人不可,那么今天他们又有新闻传播了。
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我们的林间空地。
我现在又后悔没上楼去叫她了。我总是这样。
当我拨开一丛灌木要走进那片空地时,我欣喜地发现她已经在这里了。
她坐在空地的中央,两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托住腮,呆呆地向我这边看。
有一刻我以为她已发现我来了。但是我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我把拨开的灌木丛轻轻地松回去,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隐在灌木丛的后面,我看见她仍取那种姿式坐着。
我也在灌木丛后面坐下来,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看着她。
我看见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羞涩幸福的笑容。
这笑容让我想起那个美好的夜晚。我和她手牵着手在低矮的马尾松树下钻来钻去,她时而向前使劲扯着我跑,时而在后用两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向后挣,让我拉着她。
“我最喜欢这样用两只手拉着你啦。”她说。
我看见她两只手向前伸着,像是用手去抓什么。
初夏的树林干净而单纯,每个树枝的顶端都顶着一簇新生的叶片,毛茸茸亮晶晶的在微风中招摇。
去年秋天,你们第一次来这儿看见的遍地黄叶,这时已变成褐色的了。
一缕缕白色的蒸气,从满地褐色的落叶的缝隙中冒出来,像白色的火苗一样,摇摇晃晃地向上升,在阳光下反光发亮,使这片林间空地看上去像是一面波光荡漾着的大镜子。
黄的白的蓝的紫的不知名的小花,小心地用手提着嫩绿色的小裙子,顶开枯叶钻出来,这儿一簇,那儿一簇,静静地开放着。
她还那样坐着,傍着那些不知名的小花儿,好像进入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几只红嘴红腿绿尾巴的小鸟哧楞楞地从树上飞下来,一跳一跳地在空地上散步嘻闹。其中一只走到了她的脚边,很奇怪地歪着脑袋打量了好一阵,又一跳一跳地走开了。
它们很大胆很自然,完全不像那些家雀整天战战惊惊如履薄冰的样子。
纯洁的小鸟。
我坐在密林浓郁的树荫下,觉得有点儿凉。
上前一步就是温暖的林间空地,就是瀑布般自天而降的阳光。
但我不愿现在去惊扰她。
她站起来,两手平举着在原地打了几个旋,就撒开腿奔跑起来。
渐渐地,我发现她的奔跑变成了一种很舒展的舞蹈。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天夜晚捉山鸡和熏蜂窝动作的夸张和变形。
你和她挤在一件军上衣的下面。
你一只手揽住她的肩一只手扯住衣角。她一只手扯住她那边的衣角,一只手扳住你的膝盖。
你突然闻到一种异香。
你左右寻找着。
“什么东西这么香,哎,你闻到了吗?”
“没有啊,什么香?”
“就像……我说不上来。”
在你扭动脑袋用鼻子搜寻那股香味时,无意中碰到了她的头发,一股更浓的香味沁入心脾。
“你头上抹了什么?
“没有啊,什么也没抹。”
“那怎么这么香,就是你的头发香。”
你凑到她的头发上又闻了一下。
“真的,不信你自己闻闻。”
“你瞎说。”
“让我再闻闻,真好闻!”
你的鼻子凑到她的后脖颈上,埋下去,深深地吸吮着。
她没有躲开。
她的头发真柔软,她的后颈真光滑。
你觉得自己的动作突然僵硬起来。你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自己的头从她的脖子里发丛中抬起来,一阵胸闷占领了你。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你努力往一旁挪了挪身体。
她肯定是觉察到了你的异样。
“怎么,你冷吗?”
“没有,没有,噢,不冷不冷。”
我望着她那黑夜一般长长的柔发,在阳光下如同一朵涌动的浪花。我全身炽热起来,觉得有一种很野、力气很大的岩浆在我身体各处奔跑着,聚集着。我望着她静坐在那儿,我惊恐地手忙脚乱地到处去堵截那股就要从身体里冲撞出来的东西。
此刻我真想冲过去抱住她,像那天晚上那样,把自己覆盖在她那黑夜般长长柔发之下。
但是我身后密林中涌过来的阵阵阴郁提醒我:对于她,你代表着沉重!
别破坏了她的兴致,让她自己轻松一会儿吧。
阳光似水。
她舞步自如轻快如戏水之鱼。
这样活着真好、
把这片林间空地当舞台真好!
她并没有变,她还是那个小姑娘。
我看着她的舞蹈,高兴地想。
你看,她脑袋一歪一歪的,她还是那么调皮。
她旋转如飞。
在如飞旋转中,她身上那显得臃肿的衣服一件件飞了出来,散落在空地上。
随衣服一件件飞出,那飞旋的身影渐渐明亮起来。
当她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飞出时,她的动作骤然变得滞重了,她的胳膊、双腿、腰肢夸张地扭动着,向是仍在努力摆脱身上的什么东西。忽而,她满地滚动着,犹如正经受着残暴的鞭笞,那惊恐四顾的双眼,那左挡右护的双臂,那剧烈扭动颤粟的身体,那立足不稳的脚步,此刻都在展示着她这一年来的痛苦经历。
我看到了一颗赤裸纯洁灵魂的再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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