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她的嘴上。

    “今天别提那些事。”

    我刚要开口，就让她挡住了。

    她步履轻快富有弹性地一跳一跳地走着，到处聚拢着那些嫩黄色的银杏树叶。

    又是秋天了。

    从去年找到这块林间空地到现在，整整一年过去了。

    这会儿她边蹲在地上用双手去扒揽落叶，一边嘴里轻轻地哼唱着那首叫作《红河谷》的外国歌曲。那是一首我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唱的歌，她一哼唱，我就想起来了。

    ……

    走过来坐在你的身旁，

    不要离开得那么匆忙

    ……

   “来，别光坐着，过来帮帮忙，把这些树叶抱过去。”

    她招呼我。

    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一边和着她哼唱着，一边来来回回跑着，把她聚成一堆堆的树叶抱到空地中间去。

    ……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爱着你的姑娘

    ……

    嫩黄色的落叶都被我们聚拢到空地中间去了，绿色的草地露出来，像一块巨大的绿毯。

    王菁忙着把那一大堆银杏树叶摊开来。

    她不让我插手。

    她两手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推到一边去。

   “好了好了，现在你可以休息了，这事不用你干。”

    于是我就乖乖地站在一旁，很幸福地欣赏她在那儿绕来绕去，像一只小蜜蜂似的忙碌着。

    我觉得这样在一旁看一个女孩子忙忙碌碌的样子，真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

    那些幸福的丈夫们大概就像我现在这样的心情吧。

    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我和她正在“过家家”，装扮成夫妻“过家家”。

    两个小伙伴把手交叉着握在一起，抬着一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小姑娘，你骑着一根很光滑的木棍，你们一起往前走。

    呜呜哇，呜呜哇

    骑大马，戴红花

    戴红花，坐花轿

    轰隆轰隆放花炮

    放花炮，娶媳妇

    娶来媳妇把床铺

    铺好床，上床睡

    两人合盖一床被

    ……

    王菁把那高高的一大堆叶子弄得四四方方平平展展。她坐在上面，上下颤动了两下，说：“怎么样，像不像一张床？可软和呢。”

    她真像个幸福的新娘。

    王菁看着我，那双闪动着的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温柔和留恋，那是两弯纯净深远的湖水，能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那里边多好啊。

   “哎，咱们来做个游戏。”

    王菁站起来招呼我。

   “做游戏，好呀，怎么做？”

   “你站到那片灌木丛后面，转过脸去。”

   “好！好！”

我像个听话的乖孩子，站到灌木丛后面去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在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的约会中，我应摆脱沉重的过去，轻松地走向明天。

    “不许向这边看，我让你看你才能看。”

    “我保证。”

    我很老实地站着。

    ……

   “好了，转过脸来吧。”

    我转过脸去，刹那间，我觉得我的眼睛像是接触到一个山涧的瀑布，我的双眼顿时变得极其清爽和鲜亮。在那片四四方方平平展展在阳光下放着耀眼的光的嫩黄色的落叶之床上面，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站立着。

    满地翠绿之上是一方嫩黄，嫩黄之中是一身洁白。她在那方嫩黄中来回走动，使色彩斑烂的秋天在我眼前流动起来。

    简单朴素，浑然天成，我被她创造出的这种美陶醉了。

    她让我再转过脸去。

  她连续换上了湖蓝色、桔黄色、皂黑色好几种色彩的连衣裙。

    她在展示一个少女最宝贵的青春。

   我再也不想控制自己。我跑过去，和她一起投入那片纯洁的嫩黄之中。

 

    我们的身体不再躲避，我们互相探寻着对方。

    长长的深深的热吻。

    我把头埋进她温暖的双乳之间，孩子似地很委屈得痛快地大哭起来。

    她的双臂紧一下松一下地揽着我的双肩，在我的脖颈上、脸颊上、头发上滑动她温热的双唇，为我梳理着烦乱、焦虑和不安。

   “别这样，啊---别这样……来，起来吧，让我整理一下咱们的床铺。”

    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站起来，揽住她的腰，一步不拉地在她后边跟着，看着她把我们刚才蹬散了的落叶重新弄整齐些。我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整理一下叶子就转过头来让我吻她一下。

    我和她面对面地站在我们的落叶之床旁边，伸出手去为对方慢慢解着衣扣。随着衣服一件件地散落在地上，我们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把她拉到我的怀里紧紧搂抱了一会儿，便弯下腰把她托抱起来，轻轻地放在那嫩黄色的落叶之床上。

    她那乳白色的裸体温软清新地横陈着。

    我跪下去，满怀着惊喜和欣慰。

    她微闭着眼睛，轻启着嘴唇，沉醉如细雨中的春山。

 

    起风了。

    那风来势凶猛。

    狂风中，那棵高大的银杏树的树冠被压迫得歪向一边，挺拔的躯干猛烈地颤栗着。在风势稍微减弱的瞬间，粗壮的树干又聚集起从根部源源传来的力量，重新昂首而立。然而，狂风又一次把它撕扯着拽向一边。剧烈的摇曳中震荡中，它痛苦不堪，不由自主地随着狂风扭动起来。

    它扭动的力量来自它的内部，它想飞旋，腾跃，想从地上拔根而起。

    在看不见的地下，扎得很深的树根成射线状向四面开放，伸展着，膨胀着，扩张着，随着树身的摇撼而悸动着，一直悸动到根的末梢，悸动到大地深处，悸动到那无边无际的黑夜的尽头。

    狂风依然无休无止地扭动抽打那无所归依地刺向天空的树冠。

    大树幅度极大地前俯后仰左右摇撼着。

    一只小鹿惊恐地从密林中跑出来，不知所措地立在空地上茫然四顾。

    一阵欣喜在我心中涌出。我小心翼翼地抬起枪口，用力屏住呼吸，手指抠稳扳机，一点儿一点儿地加大压力，终于-----

    “呯！”地一声，那头小鹿箭一般地平地跃起，又跌落下来，拼命挣扎着踢蹬着四肢。我看见，在她温软的前胸上，在那撮洁白的胸毛正中，鲜艳的血正从一个圆圆的花朵般的伤口里喷溅而出，一阵阵地喷溅着。

    风终于停息了，山林中此刻一片宁静。

    刚才蜷伏在地上的小草和野花们慢慢地直立起来，抖落着身上的雨珠和泥土。

    一片树叶脱离了浓密的伞状树冠，一翻一翻地飘摇在空中，慢慢地向着大地飘落。

    你觉得此刻正坐在那片小船似的落叶上，悠悠荡荡地在林间空地水一样的阳光中漂浮。

    飘落，悠悠地飘落，无声地飘落。

    无限宽广的大地向你敞开了慈爱坚实的杯抱。你将在那里与大地融为一体，加入一片宁静和遥远之中。

 

    王菁泪流满面。

    顿时，我觉得自己落入一片嘈杂和喧嚣之中。

    在嘈杂和喧嚣中我拼命抓住自己不放。

    我终于懂得了王菁今天所有举动的全部含义。

 

    我发现自己正急速地坠落。我看见我乘坐的那片落叶似的小船变成了一块石头，那石块呼啸着顺着一壁百丈悬崖坠向无底的黑谷。

    我的心紧缩成了一块石头。

    我听见自己好像拼命地叫喊了一声什么，就消失在一片澄明之中。

    良久，我听到了一个悠悠遥远的呼唤。

   不知来自何处的一个圆浑的嗓音对我说：

   “你和她是一对苦命的孩子，你们被赶出家门时，只带了各自半颗心。你和她必须忍受着被撕裂的痛苦，尽其终生而苦苦地互相寻找。”

   “我不是已经找到了吗？我们的心正在合而为一。”

   “不，孩子，你们必须离开很远很远，然后才能靠得很近很近。”

    “不，不，你不能再让我们分开。”

    ……

    没有人回答我。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平躺在那片落叶之上，枕着她的臂弯。

   “菁，菁，你听着，我们不再分开，决不再分开。”

    她笑笑，闭上了眼睛。她不想和我争辩。

   “菁，真的，我们不再分开，不再分开……”

    但是，我听见我的声音正在慢慢减弱。

    太阳这时已经走到围护在我们四周的银杏树林的后边去了。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闪闪烁烁地照射过来，使我想起那些闪闪烁烁的目光。

    我觉得自己空落落地渴望着充满。

    我不能失去充满，我要找回我的充满。

    我重新跃起，在她身上到处狂吻着。

    这是我的，这是属于我的！

    她只能属于我。我不能没有她。

    终于，我聚集起了最后的力量，这力量中有我的爱有我的恨，它就是我，就是我的一切！

    但是，这次没有颤栗没有摇撼没有飞旋没有飘浮没有酣畅和宁静，更没有痛苦。

    我找不到痛苦！

    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这是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

    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无法让它停下来，它现在是上帝，它只听它自己的调遣。

    那酣畅和喷涌的感觉还是迟迟地降临了。

    你还是来了。你终于来了。那么，请你充满我吧，快充满我吧！

    然而，那种酣畅和轻松只向周围扩散了一下，只到达了我的小腹，就止步不前了。

    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我瘫软在落叶上。

    我想起了在这片林间空地上曾出现过的那座遥远的孤坟，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刚才那个圆浑的声音。

    “你和她是一对苦命的孩子，你们被赶出家门时，只带了各自半颗心。你和她必须忍受着被撕裂的痛苦，尽其终生而苦苦地互相寻找。”

    “你们必须离开很远很远，然后才能靠得很近很近。”

    我坐起来，看看她——她还是那样安祥地微闭着眼睛，很平静很均匀地喘息着。脸上又出现了平时那种沉静淡然的微笑。

    一切早已决定，我已无力挽回。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很快就把那嫩黄的落叶在她身上高高地堆起来，我看着她那洁白温馨的身体渐渐被掩埋在落叶之下。

    我把我们嫩黄色的落叶之床变成了一座辉煌的落叶之坟。

    我把最后一抱黄黄的银杏树叶堆上坟尖，然后，我也钻进了落叶堆成的坟中，紧紧地抱着她，和她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