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林间空地(之三)
就是那个没吃完扛回去好心好意想让大家都尝尝的蜂床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第二天,训练班的头头找我谈话,我努力对他解释,到最后我发现,我所有的解释都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了,那位领导耐心细致地帮助我明白了一条真理:一男一女夜里钻到林子里去还能有别的事吗?
从训练班回队不久,有命令下来,让我所在的分队前往云贵川藏交界地区完成一次勘探任务。
我没敢与王菁告别。我怕再带给她不好的影响。
现在想来,我还是该去找她告别,不论是出于尊重她还是尊重自己,都该去。管他妈的什么规定什么影响什么进步呢,对于我们只有一次的生命来说,对于我们的情感来说,这些能算得上什么东西?
半年之后,我随分队从野外归来,她不见了。
有人告诉我,我走后不久,她就被很神秘地调走了,走得很突然,谁也不知道她被调往何处。
去云贵川藏边界地区的路上,我们分队的一部工程车翻进了山谷。
我本来一直是坐在那部车上的,但鬼使神差,那天我偏偏去最后那部车上和分队长聊天去了。
车队在七拐八绕的盘山公路上爬行,那部车拐上一个急弯之后一下没转过神来,直直地开进山谷里去了。翻覆是在车身的一半探下公路时开始的,整个翻覆动作显得很笨重,当第一个3600完成的时候,车轮恰好落在一块较为舒缓的坡地上,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向下翻滚过去,这之后,翻覆的动作就开始灵活起来,甚至没再遇到什么障碍,就像一只皮球,一路滚跳着向下落。
那天傍晚,我们就在出事的地方扎营。
我毫无睡意,在篝火护卫不到的黑暗中,躺着从谷底捡上来的三个同事破碎的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们三个已分不清谁是谁,也不知道大家费好大劲才拼凑在一块的那一截截胳膊腿儿是不是拼凑对了。
在工程车跌落翻滚的过程中,车内生铁疙瘩一般的勘探仪器全都脱离了固定,把工程车变成了一台球磨机一台绞肉机,直到那部车撞落在谷底的一瞬间,那些设备才得以穿透车厢的铁皮壁板冲向车外。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二十多年来我所经历的生活和我在生活中遇到过的人们一下全涌到眼前来了。
生命是多脆弱啊。
如果那部车早翻半天或晚翻半天,那么躺在那里的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我了。
死神就在隔壁,不用敲门它就会闯进来。
生死关头,生死关头,生死之间并没有什么关头,它们就紧挨在一起。
生的意义和价值正是死亡赋予的。
没有死的照耀,生就失去了响亮!
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好生活吧,活着的人们,别让机会从你身边溜走,因为你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打定主意,等完成任务返回基地,我就立即去找王菁,向她表白我的爱,我要让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在每一天每一天,我是在如何想念着她。
对,回去立即表白,决不拖延。
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唯一的,意味着什么呢?
你真的这样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自从我和她分手,我的心就再没有完整过。
在海南那些酷热难挡的日子里,我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在疯狂地想忘掉她呀。
后来我终于明白,牢牢记住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使自己努力忘掉她。
有时候真想写一封信,就写一封,写几个字。
我本来是有机会回云贵高原一次的。
但是我没有。
我希望时间能为我带走一切。
告诉你们,四十五岁,这是一个最危险最折磨人的年纪。许多过去你认为早已确定的东西会在这个年龄里动摇,许多过去一直飘渺不定模糊不清的东西会在这个年龄里为你撩开面纱。你会亲眼看见生命从什么地方开始背叛你,你会真切地听到青春从你身边溜走的脚步。
也是在这个年龄里,你的生命会调动你体内所有剩余的热量和激情,组织一次最后的冲刺。它会诱惑你寻找机会重新体验一次初恋时的那种感情……
然后,也许你就不惑了,你开始走向过去。
从云贵川藏边界回来,当我快要失去继续寻找她的信心时。她回来了。
她的变化又一次让我感到惊讶。
她背着一个黄色的军用挎包,顺着墙根低头从我身边走过去,脚步轻轻,像一阵微风吹过,在营区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在此后我们相爱的一年中,除了在那片林间空地之外,她都是这样,像一个做错了事被抛弃了孩子。她埋着头,垂着眼皮,脸上毫无表情,根本就没有理会我的存在。
我转过身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用目光轻轻抚摸着她。一直到她就要转上一条大路时,我才喊住她。
她一惊的样子,两只胳膊同时向上抬了一下,像是要振翅飞去。她停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抬起眼睛,我看见她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种发亮的东西,但很快那发亮的东西又被一种倦懒的神色遮盖住了。
我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说:“可找到你啦。”
我说:“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我又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连个电话也不打?”
她远远地离我站着,神色恍惚,大病初愈的样子。
良久,她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就转身走去了。
她怎么了?
我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呢?
我心里顿生无边的悲凉。
她的笑很深很深,很静很静。
我忽然悟到,笑,也许并不只是表示轻松,有时候笑比哭更加沉重。
也许学会了对一切都微笑的人,才算真正懂得了生活。
她一句话没说,但似乎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你爱的是她,那个跟着你钻树林捉山鸡掏蜂窝的小丫头。”她说。
我们头顶头地躺在那片林间空地的中央。
我终于先开口说起来。我一开口便再也不能收住,在肚子里憋了一年多的话一个劲儿地向外涌着。我坐起来,面对着周围静静的银杏树林,不停地说着。我不敢停下来,我怕那些话因停顿而胆怯。
喧闹的篮球场边上,我和你,一个楼上一个楼下。
陡峭的山路发疯的汽车,我和你紧靠在一起,像乘着一叶失控的小船在风暴中颠簸。
巷道似的林中小路,厚厚的松毛,我和你拉着手。山鸡,漂亮的山鸡翎,巨大的蜂窝,透明的夜。
云贵川边界公路上那个被死神照亮的夜晚,我独自守在篝火旁。
我找你到处找你到处一直找啊找……
我曾设想过许多我们重逢的场面。
我不停地说着,说着……
在我的记忆里
你是一颗明亮的星
在我孤寂的旅途上
你的光照着我前行
我永远不会驻足
只要你还在天上发亮
满地黄叶。
更多的黄叶正从四周高耸挺拔的银杏树上飘落下来。金黄色的银杏树叶的样子像一把把打开的折扇,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施飞着,就像满天的黄蝴蝶。
头顶着头我们躺在那儿,暂时谁也不想说话,虽然我们不辞而别,一年多未通音讯,要说的话很多。
享受一会儿宁静和轻松吧,别用语言把沉重的思想繁杂的思绪带进来。
身下的落叶很厚很松软,半边身体陷入落叶之中,就像躺在一只摇篮里。
这真像一只巨大的摇篮。
你仰着脸环视四周。四周环绕着高大粗壮的银杏树,白里泛青的树干密密地挽着手,用力在荫郁的原始森林中为你们撑开了一片大约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它们静静地耸立着,守护着你们。
你想起了儿时母亲那双温暖安全的臂弯。
被埋在底层的往年落叶的腐烂气味七拐八绕地从落叶的缝隙中钻出来,紧贴着地面弥漫着。
你觉得这种腐烂气味很清新很干净,你舒张开全身的毛孔,作深呼吸,大口大口地吞下这潮湿的带着大地体温的气息。
我觉得很奇怪,这儿怎么会有这么一片空地呢?
我们是怎么撞进来的?
不,也许不是瞎撞,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引导着我们。你们进了森林就直奔这个方向来了。你们走着走着,在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它一下子就把它的辉煌它的纯净它的容纳它的温暖慈爱展现在你们面前了。
你觉得这个地方太熟悉了,你想,我很久很久以前肯定来过这儿。
和她昨天重逢后约定去一个地方野餐时你脑海里肯定闪现过这个地方。
你们想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把这个想法对她说了,她很惊奇地抬起身来看看你,说,刚才她也是这么想的。
从钻进山林就与我们失去联系的太阳。在这里与我们重逢了。
阳光似水,这片空地就是一湾光的湖。
落叶如一条条灿烂的金鱼,在这湾光的湖水中悠然地游动着。
我注意到,昨天见到她时就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那层忧郁,这会儿正在慢慢消散开去。
我重新仰卧在地上,摊开我的四肢。这是活在这个世上的最轻松的姿式,这时我可以什么也不想。
天蓝得刺眼,云白得刺眼,于是我闭上眼睛。
我觉得我非常轻松。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正在漂浮起来的感觉,树叶的腐烂气味在我身体的上下左右涌动着,透过我的衣着,托举起我的身体。这清新干净的腐叶气味给人一种重返故园的亲切,我觉得我厚厚的衣着已被这腐叶气味溶解开来,我赤裸着接触到大地。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这准是站在基地门口就能看见的那片金黄。
我站起来,走着。落叶真厚实真松软,我突然想打一个车轱辘,于是我就打了,接着我又打了一个,又打了一个。我跳着跑着,围着那片林间空地,不时打几个车轱辘。
王菁也坐起来了,静静地笑着看着我,我觉得她的那双眼睛已不像刚才那么遥远了。我身体深处一下子涌上来一股热浪,推拥着我向她跑过去,一下抓住那只一年前我曾握过的小手,把她拉起来,拖着她一起跑。开始,她听凭我拖着她,后来她就自己跑起来了。我终于又听到她那咯咯的笑声了。
我们使劲甩着手,跑着跳着欢笑着打着旋。终于我们一起倒在落叶之上。
我俩大口喘着气,我觉得她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痒酥酥的。她的那只倒地时搭在我身上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我的身体也打冷颤似的抖动着。我本想抽动一下我的那只被她压在身下的手臂,不知怎的却把她揽了过来。
在一个急切猛烈的动作中,我们接吻了。这是一个突兀的僵硬的碰撞,一片空白中,我们已完成了初吻。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感到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柔软地挤压着我,我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不敢换一种更舒服的姿式,我怕有什么东西惊扰了我们,怕我们稍微离开点儿缝隙就会有什么东西插进来,把我俩隔开。
“轻轻”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真好。刚才我轻轻一揽,她就倚过来了,轻轻地,像一根草似的。
她现在轻轻地伏在我的肩上,嘘嘘的鼻息一下一下地击在我的耳轮下的脖颈上,就像一团火苗连续不停地灼着我。我反手从她身下抽出来,捧住她的脸。我看见两排光洁如玉的牙齿像一层花瓣似的整齐地在嘴唇里侧排列着,两排牙齿中间是花蕊般微露的舌尖,那舌尖微微颤动着,像是一个温柔急切的召唤。
我俯下身,沿着她柔软甜蜜的嘴唇缓缓移动着,把每一处都照料好。
我还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你呢?
那你就仔细地看吧。
她的眼睛又眯起来,睫毛交接处出现了一条浓黑诱人的圆弧,细细的红润的血管在她的眼皮上交织成美丽的布纹,我知道那下面是一弯深深的湖水,那是世上的光明所在。
我低下头去,把我的吻轻轻地印在上面。
她开始回吻我,急切地吻着,像一个馋嘴的孩子。
她的柔若无骨的身体紧紧地贴依着我。我用力地搂抱她挤压她,我要把我一年来对她的思恋对她的渴望对她不知所往的怨恨全部挤压到她身体中去。
呼吸急促起来。
她猛地推开我。
我看见两只遥远的冷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的眼睛上,正试图在那里找到一个能穿透我的地方。
我努力迎接她的目光。
我用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了就要酿成全线崩溃的慌乱无措的脚步。
“你看得我都有点儿不自然啦。”我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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