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才9岁。现在9岁的孩子,无忧无虑,不愁吃穿,整天在一块儿象群鸟似的,轰——飞到这棵树上叽叽喳喳玩一阵,再轰——飞到另一片树林中叽叽喳喳闹一阵儿。可是他在9岁的年纪面对的却是鲜血、泪水、仇恨和恐惧。
形势更加严峻了,干爹干娘也被汉奸抓去再无音讯,娘带着他不敢回家。
娘要为爹保住他这条根。
后来,娘背上又多了个弟弟,娘仨儿四处流浪,要饭为生。后来,终于找到了队伍,找到了和爹在一块儿的那个彭政委。彭政委没等娘说完,就气冲冲地说:“不,是他自己害了他自己!”
他觉得娘就是在那个时候垮了的。
凡柱老汉至今也弄不太明白那个彭政委为啥对爹有那么大的怨气,以至后来连个烈士的待遇也不给享受。他曾亲眼看见爹和彭政委争吵,紧张而凶狠的争吵。彭政委指责爹是土匪作风,是逞个人英雄是目无组织纪律。爹骂彭政委是胆小鬼,说他裤裆里白长了一付男人的家伙。
“我出风头,你他娘的也带着队伍打个胜仗给我看看。”
两人都拍了桌子,爹甚至把枪都摔在了桌子上。自那次吵架之后,爹好长时间没回山里去,他住在干爹家里,有事就让孔庆河进山去报告。后来,彭政委果然单独带队伍打了一个胜仗,他带着县大队设伏,把到城东梁公林游览的鬼子一个宣抚班十几个人压在一个土坑里,枪弹交加,打光了子弹手榴弹,再用砖头瓦块和土圪砬往坑里砸,直到快把土坑填平了才罢休。这次全歼鬼子一个建制班的战斗成了当时鲁南地区的一次了不得的大胜仗。
可是爹看了孔庆河带来的军分区的战报,却说: “十个打一个,还不敢冲过去,这算打仗吗?真给中国人丢脸。”
可那都是为了打鬼子,争争吵吵还能记恨一辈子,甚至人死了也不能原谅。人死不能复生,凡柱老汉觉得这句被人们重复了千百年的话其实是一句废话,但它的确说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凡柱老汉无法想象如果爹复生了,重新走进后来的生活会是怎样。
但是死去的人毕竟存在过呀,怎么后来这些人连爹在这里存在过也不愿承认呢?
50年前那个被血染红的清明。
“天啊,你撒手走了,丢下俺娘俩可怎么过啊,啊—你就忍心让咱的孩子一下地就看不见爹吗,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呀……”
娘抱着他从清晨一直哭到天黑,昏昏沉沉地歪斜到炕上睡着了。 也不知睡到半夜什么时候,干娘把娘叫醒了。
“柱子他娘,他干爹带人把大队长背回来了。”
娘没说话,起身就下炕,下了炕又回身喊凡柱。
“柱子他娘,你去谁也不能拦你,孩子就算了,别吓着孩子。”
“不,让他好好看看,好记住这个仇。”
娘扯着还没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的柱子的手急匆匆向外走。
干娘跟在后面说:“咱可是先说下,你心里得有个底儿,人被他们祸害得不像个样儿啦!”。
娘牵着凡柱的手,在黑夜里一脚高一脚低地朝村后走,爬过一片山坡,来到山上一片小树林中。凡柱老汉看见娘撒开他,一下就朝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扑了下去。干爹干娘又把娘拉起来。旁边有人举着一个火把,有人举着镐头挖坑。“嘭嘭嘭”地震得凡柱的胸口发疼。风吹动火把“呼呼”作响,把四周站立的人们映照成一个个旋转晃动的鬼影。
凡柱跟在娘后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用手摸着了爹的身子。爹本来是又高又大,肩膀宽阔,但现在躺在地上,显得又瘦又小,象个孩子似的,小得出奇。这是爹吗?
干爹对娘说:“血都流干了,一河滩的血。”
凡柱想再摸摸爹的那双温和的大手,没有找到。再一摸,爹的脚和头都没有了。在火把摇曳的光照下,凡柱看见爹的两腿之间也是血糊糊一片,他失声叫起来:
“娘,爹的小鸡鸡丢了!”
一河滩的血,在荒草中,在芦苇丛里,在泥地上,流呀,淌呀,流到河里,一河水都染红了,河水闪闪烁烁泛着暗红色的光斑。五十年啦,那血水就那么一直不停地在他的眼里流着,朝他的心里涌着。凡柱在这条血河里游呀,游呀,不停地游着。他太累了,想爬上岸来,他脚蹬手划却靠不到岸边。浸满了血的河水又粘又稠,裹挟着他一直朝下流去……
大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太阳正从河尽头处的河水中升起来,血水把太阳染得腥红,湿漉漉的。
凡柱老汉坐在河堤上,他看见一滴滴的血水正从太阳身上滴下来,和这血河掺和在一起,不停地流淌着,从五十年前的那个清明,一直流淌到自己的脚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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